24 連滾帶爬

扶玉秋做幽草時, 很少化形——除非是和掉落聞幽谷的人打交道,隐藏自己幽草的身份才會不情不願變成人,省得別人把他挖了生啃。

離開聞幽谷後, 他跟着風北河入了凡世, 見到大千世界無數人類, 逐漸放下警惕之心。

……然後就被人形的風北河給欺騙得魂飛魄散。

重生後, 扶玉秋下定決心, 自己就算死、日日夜夜給活閻羅賣乖啾啾, 也絕不再變成人!

可一覺醒來,他就懵了。

身體已不是白雀那圓滾滾一小團的觸感, 扶玉秋掙紮着撐起身, 無意中壓到鋪了滿床的白發,疼得“啾?”了一聲。

渾身泛着酸澀癱軟, 扶玉秋病恹恹地坐穩, 發現自己身上裹着不知誰的暗紋雪袍, 單薄錦被在他小腿上松松垮垮包裹着。

扶玉秋剛醒來,腦子一時半會轉不過來, 茫然地動了動“爪子”。

錦被被他的動作帶得鋪散開,露出瓷器似的雙足來。

足……

人類的……腳?!

扶玉秋徹底被吓醒了。

他草呢?!

不是, 他鳥呢?!

不是白雀嗎, 怎麽好端端的突然變了人?

誰在暗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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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玉秋瀕臨崩潰,尖叫着拼命往後退,好像只要他退得足夠遠, 就能遠離這具身體。

雲收又跑了回來, 連忙安撫他:“白……小殿下, 人形是好事, 好事啊, 說明你已結了靈丹!”

扶玉秋慌亂間,修長的五指抓住柔軟的雲枕砸了過去。

“起開!”

他剛醒,力道太小,雲枕都沒扔到雲收面前,就輕飄飄落到地上。

一旁的燭臺倒在枕上,光滑的側面隐約倒映出扶玉秋那張和幽草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原本烏黑的發變成霜雪似的白,襯着有種異樣冰冷的妖豔。

扶玉秋卻尖叫道:“什麽醜東西?!”

雲收:“???”

龍族最愛閃閃發光的珍寶,也愛漂亮精致的美人,有些惡龍甚至會圈養漂亮的少年少女,以滿足那可怕的收藏癖。

就扶玉秋這種精致到好似連天道都會輕柔捧在掌心、養在錦殿的皮囊,若是被惡龍瞧上一眼,肯定獸性大發、叼着就走。

就連一向不怎麽待見白雀的雲收也總是控制不住暗搓搓看他——甚至本能作祟,想把自己最珍視的珍寶送給他。

這樣艶美的臉,扶玉秋竟說……

醜?

雲收懷疑這白雀腦子被火毒燒壞了。

腦子燒壞的扶玉秋被打擊得不輕,一直在那嗚嗚咽咽,念叨着“醜八怪”“好醜”“可惡,好可惡”,任憑雲收怎麽哄都無濟于事。

體內靈丹受他精神激蕩,“砰”的一聲,炸裂虛空的破碎聲響。

剎那間,整個床幔籠罩成一方小天地的床榻,突然冒出點點滴滴幽藍的水珠倒懸半空。

水珠填滿整個床幔,包裹着抱着膝蓋蜷縮成一團的扶玉秋。

“嗚,我不讨厭鳥了……”扶玉秋哆嗦着發白的唇,“我要變回去,我要啾啾啾……”

那張臉太難看,頭發也雪白得可怕。

要是葉子的綠色還勉強能看點。

外室正想要撫箜篌的仙尊聽着裏面的動靜,面上古井無波,但大半天卻一個音都沒彈出來。

明南還在想象那醜八怪到底有多醜,能哭天喊地成這樣,當即不免有些得意起來。

他正高興着,突然感覺面前的仙尊似乎無聲嘆了一口氣。

嘆氣?

明南擡頭看去。

權勢滔天的無上至尊也會嘆息嗎?

仙尊面上依然淡然,他終于不再執着箜篌,輕輕起身撩開雲簾,步入了內室。

明南本來想在原地乖乖等着,但想了想還是暗搓搓跟進去,打算看看那醜八怪到底是哪種醜法?

肥胖如白雀圓形?

還是醜得五官亂飛?

內殿布置奢靡精致,雲霧肆意。

仙尊還未靠近,就見一樣東西從床幔裏飛來。

等在床幔外抓耳撓腮的雲收吓了一跳,忙要攔,卻見仙尊淡淡一擡手,扔出來的燭臺飄在半空。

“下去吧。”

雲收完全不知道要怎麽哄扶玉秋,聞言忙不疊跑了。

只是瞥見明南似乎在看戲,雲收嗤笑一聲,也沒趕他。

想看戲,那就好好看個夠吧。

扶玉秋徹底接受自己變成“醜八怪”的事實,緊緊抱着膝蓋蜷縮在床榻角落,無數倒懸水珠散發着絲絲縷縷水連青的靈力。

“太可惡了!”

但凡扶玉秋身體再虛弱些,肯定被這個重大打擊給氣暈過去。

他氣得叼着袖口恨恨地撕咬,眼圈都紅透了。

可身上的衣袍不知是什麽做的,氣急敗壞咬着撕了半天愣是一點沒破,反而将他帶着點病白的唇磨得殷紅。

扶玉秋更氣了。

平日在聞幽谷一點不如意的小事都能将他氣得夠嗆,此時變成人身的憤怒發洩不了,看一件破衣服都覺得是在欺負他,當即怒氣沖沖想要将衣服脫了扔出去。

只是顫抖的手剛剛解開兩指寬的鳳凰紋雪緞腰帶,突然後知後覺——自己除了這件讨厭的外袍,裏面未着寸縷。

扶玉秋:“……”

扶玉秋又委委屈屈将腰帶系回去了。

很是能屈能伸。

這時,雲紗床幔突然被人輕輕撩開。

扶玉秋差點吓炸毛,忙不疊撈過一旁撕得破爛的錦被往小腿上蓋——一遇到危險幽草就喜歡紮根裝死,現在沒有根須,只好護住小腿和腳。

他驚魂未定擡頭一看,就見活閻羅正單手撩着雪白床幔,寬袖垂曳而下,居高臨下看他。

扶玉秋一懵。

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正躺在活閻羅的床榻上。

扶玉秋驚得幽黑的瞳孔劇縮,掙紮着往角落裏躲,唯恐被抓去放焰火。

仙尊淡淡道:“不鬧了?”

鳳凰的威壓不怒自威,懸在床幔中的無數水珠一驚,瞬間噼裏啪啦落在床上,剛收拾好沒多久的床榻轉瞬濕透。

扶玉秋被淋得滿身是水,緊緊扣着腳踝,警惕看着他。

——像是一只落水後濕噠噠的小小雛鳥,對着天敵的逼近強撐奶兇的氣勢。

扶玉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和活閻羅說話,仔細想了想之前白雀時的相處模式,懵了半天,突然不過腦子地開口。

“啾啾啾?”

仙尊:“……”

扶玉秋:“……”

扶玉秋回過神後,将腦袋狠狠一低,滿臉通紅,全是“我竟然啾了”的不可置信和死死咬牙也克制不住的羞憤。

都怪活閻羅總是逼自己唱歌。

啾?啾個球!

仙尊似乎彎了彎唇,語調依然是毫無波瀾的淡然。

“偏殿已收拾好,需要什麽東西就同雲收說。等你能将靈丹靈力運轉自如,自然能變回原形。”

一聽到能變回原形,扶玉秋頓時将羞恥抛諸腦後,卯足了勁操控靈力想變回白雀。

只是水連青不似尋常靈丹,他根本操控不了,才剛一動心神,憑空凝出一團水,“嘩啦”一聲當頭澆下。

扶玉秋:“……”

仙尊似乎又笑了。

扶玉秋再也受不了當着活閻羅的面接連丢人,忙不疊往床下爬,想回偏殿再說。

活閻羅看起來并沒打算把自己放焰火,還收拾了偏殿給他——雖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但扶玉秋樂得不同他共處一室。

怪讨厭的。

仙尊也沒多說,将床幔甩下,轉身和內室門口的明南對上視線。

明南将看好戲的視線收得一幹二淨,恭恭敬敬低頭。

仙尊并不在意,他正要去外室繼續聽“轉世之人”的消息,才剛擡步就聽到床幔裏一聲“哐”的悶響。

似乎是有人從床上摔下來了。

仙尊:“…………”

扶玉秋半個身子從床幔裏摔了出來,滿頭雪發如流水似的鋪散在地上,單薄的身體微微發着抖。

大概是狼狽摔下床這種丢臉至極的事讓他羞憤欲死,扶玉秋伏在地上,恨不得将臉貼到雲毯上埋着,發絲間藏着的耳根鮮豔欲滴。

太、太丢人了。

靈丹自爆算了。

只是他重生并沒幾天,再往回數加上被囚在沙芥那七日,也攏共半月不到,怎麽就不會用人形走路了呢?

就好像睡了好久似的,連雙腿的觸覺都變得陌生。

“等等。”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自從我靈丹自爆,過了多少年來着?”

而且靈丹自爆的威力這樣大,鳳北河就算能避開致命傷,總不能短短半個月就活蹦亂跳了吧?

他還未想明白,耳畔便有腳步聲靠近。

扶玉秋心一提,強撐着兇巴巴的氣勢:“起開!”

仙尊腳步一頓。

在一旁的明南聽着呼吸都要停了。

敢朝着仙尊發脾氣,這只白雀……真的不要命了?

本該勃然大怒的仙尊卻并不覺得冒犯,反而垂眸問:“能起來?”

他不問還好,一問扶玉秋頓時覺得尊嚴掃地,低頭将領口衣襟叼在口中使勁磨,借此來發洩怒氣,省得被氣到掉眼淚。

見活閻羅還不走,扶玉秋還以為他想看自己笑話,氣得破罐子破摔,擡頭兇狠地瞪他一眼:“你走開,不要你……啾、我自己能走。”

呸,還啾。

仙尊笑了起來。

總算瞧出來白雀那像是煮好的湯圓般炸毛的影子了。

但這抹笑落在扶玉秋眼中,就是:“他在嘲笑我?!”

扶玉秋覺得丢臉都丢到聞幽谷去了,眼眶好像有熱流似乎要落下來,他努力忍住那不中用的眼淚,鴉羽似的濃密睫毛都濕漉漉的。

可氣出來的眼淚哪能輕易忍回去的,扶玉秋眼看着就要丢大臉,連忙轉身躲回床幔裏,不吭聲了。

活閻羅的床他是不肯再回,但走又走不了,只能躲在層疊雪紗中先緩一緩再說。

要是在發怒的時候一不小心哭出聲,扶玉秋肯定要一頭撞死。

仙尊沒再多留,轉身離開內室。

本來還在旁邊看好戲的明南已經呆怔住了,近乎悚然地看向裹在床幔中不知在小聲嘟囔、罵罵咧咧什麽的扶玉秋。

剛才雪發少年匆匆擡頭怒嗔瞪來時,那張受天道偏愛的臉直直撞入明南的視線中。

明南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

鹓雛族,乃至整個三界,都稱贊明南容貌無雙。

哪怕他靈根靈感皆廢,那些看不慣他的人在罵他廢物時也會在後面加個“美人”。

美貌幾乎算是他這些年賴以生存的工具,和護他在如虎狼同族中艱難存活的鋒利尖刺。

司尊之位只是虛銜,更何況此時已沒了他兄長救仙尊的恩情。

明南本只想安安分分做一只漂亮精致的花瓶,讓仙尊始終對他另待。

可現在……

哪怕是倨傲自負如明南,一時間也不得不承認,白雀那張臉明艶得有些過分。

怎麽會有人長成那樣一副精致昳麗的臉?

剛才那白雀還說什麽……

醜八怪?

若是這張臉叫做“醜八怪”,或許三界那些自诩美人的都要羞憤自盡。

還是說那只白雀知曉自己在外面,所以故意出言折辱他?!

明南臉色慘白如紙,好似驕傲被碾碎。

他胡思亂想,渾渾噩噩跟着仙尊回到外室。

“你剛才說,轉世之人,在何處?”

直到仙尊開口,明南才猛地一哆嗦,回過神來。

仙尊似乎看出來他的魂不守舍,淡淡勾了下箜篌弦:“我剛才說過了,許出去的司尊之位不會收回。”

明南一怔,意識到仙尊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忙垂下頭,冷汗涔涔。

“轉世之人在……”

明南從未像現在陷入兩難,耳畔不自覺回蕩剛才鳳北河的話……

“你也不想被人當成玩物……”

若是有的選,誰也不想被當成玩物對待。

明南思緒像是交纏在一起的漆黑線團,他死死咬着牙,沉默半天終于低聲開口。

“轉世之人在凡世,或許在鳳凰墟。”

仙尊并沒有像明南想象中那樣激動,他甚至還在認真地調試箜篌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明南一時摸不準他對轉世之人的态度。

長久沒聽到回答,仙尊懶散道:“然後?你見到那人了?”

“是。”

仙尊看似乎覺得很有趣,他笑了起來,微微擡手,雲捧着一片破碎的鏡片飄了過來,緩慢落在明南面前。

“這是你兄長留下的一片破碎鏡子。”仙尊淡淡道,“應該是壞了,裏面只留一個影影綽綽的側影。”

明南伸手接過。

帶着血的破碎鏡子中,隐約有一個看不見容顏的側影,背後似乎是一望無際的黃沙?

明南神色難看。

他和鹓雛少族主雖是雙生子,卻一個是天子驕子,另一個是廢物美人,兩人自小連面都很少見。

明南之前曾預知過仙尊之事,水鏡中顯出高高在上的雪衣男人将自己困在繁瑣的法陣中,昏昏沉沉卻也死死握住這面鏡子。

金紅鳳凰血流了滿手也不願松開。

那時的他以為鏡中人是他兄長……

不對,是四族所有人都以為仙尊記挂等待的轉世之人是鹓雛少族主。

現在看來,這轉世之人的确另有其人。

仙尊問:“是他嗎?”

明南讷讷半天,才道:“我并未瞧見他的模樣。”

仙尊饒有興致道:“那你瞧見了什麽?”

明南抿唇,額頭上的傷口好像還在隐隐作痛。

他微微擡頭,像是決定了什麽事似的,深吸一口氣,道:“我瞧見……轉世之人不日會被三族追殺,就在鳳凰墟,他身受重傷,命不久矣。”

鳳北河讓他将仙尊引下凡界,明南的确也這麽做了。

只是仙尊下界,三族也別想好過。

鬥去吧,最好能鬥個你死我活。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聽到轉世之人命不久矣,仙尊竟然沒有絲毫動容,甚至還輕輕撫了一曲箜篌小調,活潑悅耳。

一曲罷了,仙尊這才轉頭,像是聽到一件可有可無的事似的:“嗯,知道了。”

明南愕然:“您……不下界嗎?”

仙尊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極其可笑:“我為何要下界?”

“您不想救……他?”

若是平常人,知曉“心上人”轉世或許會遇到危險,不是會提前尋到那人,将他好好保護起來嗎?

明南一直只覺得仙尊只是行事有些古怪,其實很好揣摩,但此時卻覺得此人完全捉摸不透。

鹓雛族照面井中的未來顯示,仙尊對那人愛到髓骨中;

可聽到他有危險,卻又這麽一副滿不在意的反應。

“嗯……”仙尊随口道,“生死枯榮,自有天道論斷,不在人為。”

明南:“???”

果然是個瘋子。

仙尊大概不再想聽轉世之人的事,随意一揮手:“回去吧。”

明南一咬牙,恭敬行禮告辭。

明明是司尊,可他在九重天只住在偏遠至極的鳴渠殿。

那只白雀……卻能在仙尊偏殿。

明南回頭看了寝殿一眼,沉着臉離開。

外室,雲歸神出鬼沒,蹙眉道:“尊上,他許是故意引您下界。”

仙尊:“嗯。”

雲歸見仙尊心情很好,便多說了幾句:“您都不知那人長什麽模樣,明南只是膽大包天瞥過一眼,怎能确認轉世之人就是他……”

仙尊并未有下界的想法,而且他現在有更有趣的事要做。

他起身走入內室,瞥見剛才躲着只暴躁白雀的床幔空無一物。

仙尊微微挑眉,緩步走過去,撩開層疊雪紗床幔。

床榻間空無一人,只有一道斷斷續續的水痕蔓延至窗棂。

扶玉秋……跳窗逃了。

仙尊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恰在這時,雲收急急匆匆沖進來,頗有些氣急敗壞地道:“尊上,那只白雀太過放肆!”

仙尊蹙眉:“什麽?”

“他膽大妄為,怎麽勸都不聽。”雲收實在是被氣狠了,“他靈丹還沒穩固,一會變白雀一會變人,就、就連滾帶爬,罵罵咧咧去鳳凰殿了!”

仙尊:“……”

鳳凰殿是九重天的禁地,也難怪雲收這麽生氣。

雲歸知道仙尊很熱衷玩鳳凰、仙尊兩個身份分離逗白雀玩的戲碼,見仙尊神色沉下來,壯着膽子替尊上問:“小殿下已到鳳凰殿裏面了嗎?”

雲收道:“還沒,但已到臺階那,馬上就爬上去了。”

話音剛落,仙尊的身形猛地化為一縷煙霧,瞬間消失在原地。

雲歸:“……”

雲收:“????”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活閻羅可惡,我要找鳳凰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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