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去鳳凰墟
幽草幾乎是飛着下了昆侖山。
越往下就越暖, 穿過一片花團錦簇百花盛開,遠遠瞧見一座巨大靈舟停靠在雪鹿族入口。
扶玉秋當即一陣狂喜,撒丫子奔跑過去。
木鏡都要被他拽得胳膊脫臼了, 小短腿拼命倒騰才能跟上扶玉秋的步伐。
扶白鶴已經在靈舟門口雙手環臂, 神色焦急, 全無平日裏運籌帷幄的模樣。
妖族族主也不知道什麽毛病, 從浮筠州到昆侖山少數也得數千裏, 他好像真的閑着沒事幹, 竟然也跟過來了,此時正化為雪豹懶洋洋地趴在扶白鶴身邊, 時不時仰頭吸上幾口, 看着要升天。
“吸什麽?”扶白鶴踩了他一腳,冷冷道, “這昆侖山的禁制為何進不去, 雪鹿族不是說馬上就帶人過來嗎, 怎麽現在還沒動靜?”
妖族主已經習慣扶白鶴這幹等着沒事找事的脾氣,打了個呼嚕, 含糊道:“才半刻鐘不到,得等一等吧。”
扶白鶴冷冷道:“沒人敢讓我等。”
雪豹點頭附和:“對對對。”
扶白鶴又踹了他一腳。
就在這時, 不遠處隐約出現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 扶白鶴當即擡頭望去。
只是視線還未看清,突然察覺拿到雪白身影像是離弦的箭沖了過來,直接一頭撞到他懷裏。
扶白鶴一怔。
懷中的人帶着陌生的四族氣息, 化成人形後骨骼也是中空的陌生軀體……
可神魂相牽的感覺像是破土的小草, 一點點散發出春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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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白鶴和扶玉闕很少回聞幽谷。
每隔個幾年才勉強回去一趟, 只要帶一些凡間一塊靈石能買一堆的小玩意兒回去, 就能将扶玉秋哄得高高興興, 顧不得生他們的氣。
扶白鶴每次回去剛進結界,扶玉秋就遠遠地跑過來,乳燕還巢似的一頭撞到他懷裏。
有時心情好時,他能給個笑臉,說句“終于舍得回來啦?”
可若是心情不好,那怒氣沖沖撞過來的沖勢能将人頂一跟頭,肯定要叨逼半天才算完。
這險些被撞一趔趄的感覺太過熟悉,扶白鶴呆愣好久,緩緩伸出發抖的手,一點點撫上扶玉秋的白發。
那白發像是在雪水裏浸泡過,觸手一片冰冷。
——可扶玉秋從不會這麽冷。
他厭惡冬日,每回過冬都會搬着自己的花盆前去火岩石群裏睡覺,也不怕被烤焦葉子。
绛靈幽草就算是人形,也是溫溫軟軟,像是軟糯的團子。
扶白鶴的手撫向扶玉秋的側臉,辨認着那張熟悉卻又随着時間流逝變得逐漸陌生的臉。
“玉秋……”
扶玉秋高興得不得了,脆生生道:“四哥!”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扶白鶴眼眶微紅,手指顫抖地撫摸着那雪白的臉,完全不知該說什麽。
扶玉秋在那傻樂。
他并不像扶白鶴那樣有生離死別二十多年的經歷,在他看來,自己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白雀。
這一番分別,也才幾個月不到。
扶白鶴看着他傻兮兮的臉,不知想到什麽,突然臉色一變,直接擡手一巴掌就要甩過去。
扶玉秋一懵。
可扶白鶴的巴掌還沒落到扶玉秋臉側,就硬生生停了下來。
慵懶從容的扶白鶴從沒像現在這般五感交集,嘴唇輕動甚至不知道要先問什麽才比較好。
扶玉秋茫然道:“四哥?”
扶白鶴懸在扶玉秋臉側的手微微發抖,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麽。
很快,理智戰勝沖動,扶白鶴狠狠将手收回,力道之重都将雪白衣袖揮出獵獵風聲,他沉着臉回頭,直接踹了雪豹一腳。
無辜受牽連的妖族族主:“……”
扶白鶴力道沒多大,堪堪發洩完了後,眉梢久別重逢的喜悅逐漸落下,他冷冷道:“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非要出聞幽谷?!”
扶玉秋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氣這個,當即反駁,大聲嚷嚷:“我都被害死了,你不去責怪害我的人,反而怪我出聞幽谷?!”
扶白鶴面無表情:“你再頂嘴。”
“我沒有頂嘴,我只是實話實說。”扶玉秋打算和他講道理,“我又沒說錯——每回你沒理的時候,就會說我頂嘴。”
扶白鶴:“你!”
扶白鶴的确沒理,當即轉身又蹬了雪豹一腳。
妖族族主:“……”
扶玉秋因離開聞幽谷被害,的确不能怪他,只能怪對他心懷不軌之人。
扶白鶴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那你現在呢?還要在外面玩?”
“不了不了。”扶玉秋立刻慫了,趕忙說,“我想回聞幽谷,再也不出來了。”
扶白鶴冷冷地說:“剛才不是很硬氣嗎?”
扶玉秋耷拉着腦袋不吭聲。
扶玉秋之所以被哄騙着叫扶白鶴“四哥”,則是因為有時候扶白鶴比扶玉闕更像是個兄長。
就比如同樣的久別重逢,扶玉闕就能被扶玉秋的歪理氣得說不出來話,扶白鶴卻能反唇相譏陰陽怪氣,讓扶玉秋老老實實服軟。
見扶玉秋像是幼時那樣好像要耷拉葉子,扶白鶴看得有些于心不忍,無奈嘆了一口氣,朝他伸出一只手。
“過來。”
扶玉秋尴尬道:“有、有外人看着呢。”
扶白鶴不動,手依然擡着。
扶玉秋沒辦法,只好不情不願地湊上前,将腦袋撞到扶白鶴掌心,敷衍地蹭了兩下。
在木鏡和外人面前,扶玉秋感覺自己老臉都丢了,蹭完就要撤,突然被扶白鶴伸手一把擁在懷裏。
扶白鶴抱着失而複得的草,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緊懸的心終于徹底松懈下來。
“下次再敢瞞着我們擅自出去,我打斷你的腿。”
對扶玉秋來說,打斷“根須”這可不啻于“取你狗命”的威脅了,他忙搖頭:“不會了不會了,我準備老死聞幽谷。”
扶白鶴松開他:“走,我送你回去。”
扶玉秋忙不疊點頭,颠颠跟着扶白鶴上了靈舟。
昆侖山脈連綿不絕,靈舟緩緩漂浮而起,将扶玉秋驚得一個趔趄,忙不疊抱住扶白鶴的手臂,滿臉警惕。
扶白鶴摸他腦袋:“怕高?”
扶玉秋點頭。
大概是有之前和鳳凰一起坐靈舟的體驗,他現在習慣了不少,閉上眼睛催眠自己“這不是在高空不是在高空”,疾跳的心才緩緩安撫下來。
平靜心緒後,扶玉秋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扶玉闕沒去找你嗎?”
一聽到扶玉闕的名字,扶白鶴冷笑一聲:“找我?找了啊,聽說整個玄燭樓都是我的懸賞令,哪兒能不找啊?”
扶玉秋:“……”
扶玉秋心虛得不行,不敢說那懸賞令是自己發,便跟着附和:“對對對,太過分了叭。”
趴在地上的妖族族主開口了:“靈雨澤大比時,好像的确有人尋你,但炎火雨落後,便沒消息了,許是死了吧。”
扶白鶴當即撫掌大笑:“死了好啊,妙啊。”
扶玉秋:“……”
扶玉秋不滿地戳他:“我得先去玄燭樓一趟。”
“去那兒幹嘛?”扶白鶴懶洋洋地繞着扶玉秋的一绺白發,漫不經心道,“生死有命,你去不去都改變不了什麽。”
“扶白鶴!”
扶白鶴“啧”了一聲,勉強道:“行吧——那若見了他,你得站在我這邊。”
扶玉秋敷衍:“到時候看吧。”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扶白鶴道,“然後我們打起來時你扭頭就幫他去了。”
扶玉秋振振有詞:“我沒幫他,我是去幫那個護草鈴。你知道那個鈴铛有多好看嗎,挂我身上就沒鳥叨我了,你把它打碎了怎麽辦?”
“……”扶白鶴幽幽道,“玉啾,你現在已是鳥了。”
扶玉啾:“……”
扶玉秋頓時傷心湧上心頭,怒氣啾啾:“都怪那個鳳北河啊啊啊!我剛才早知道就去折磨他一頓的!”
扶白鶴覺得扶玉秋啾來啾去挺可愛的,擡手勾了勾他下巴,道:“你現在的殼子原形倒是玉雪可愛,那九重天仙尊是喜歡揉鳥雀才會對你這般特殊嗎?”
扶玉秋瞪他。
變成白雀、活閻羅……
一句話戳到扶玉秋兩個傷心事,扶白鶴也很有能耐了。
靈舟飛行極快,不過半日便到達浮筠州。
扶玉秋急急忙忙跳下靈舟,不管不顧地沖進了玄燭樓。
“扶玉闕呢扶玉闕呢?!”
扶玉闕并非是不守信用的人,他已答應扶玉秋會去尋扶白鶴,就算這事再令他讨厭,也不至于半路沒了消息。
許是真的出事了。
扶白鶴懶洋洋坐在靈舟上往下看去,手随意地在一匣子小玩意兒裏翻找,似乎在找好玩的東西能哄扶玉秋,讓他和扶玉闕打起來後能站在自己這邊。
靈舟離地面有些高,被忽視的木鏡想跟着扶玉秋,小臉蒼白,小心翼翼扒着邊緣往下蹦。
只是木鏡好不容易克服困難終于平安落地,卻見扶玉秋又風似的從玄燭樓沖出來,輕輕一躍就跳上了靈舟。
木鏡:“……”
扶玉秋對扶白鶴急急道:“他好像一直沒回來……”
扶白鶴當即将匣子一阖,輕而易舉下了定論:“別問了,肯定死了。”
扶玉秋:“……”
扶玉秋幽幽瞪他:“……據說是去了魔族。”
***
魔族,炎海。
無數魔族身上挂着骷髅,幕天席地交媾者比比皆是,扶玉闕走在路上,簡直沒眼看。
好在他冷漠慣了,就算內心再波濤洶湧,面上依然不顯露分毫。
扶玉闕手指輕輕撫摸手腕上漆黑的“手镯”,低聲道:“确定?”
“你不信我,做什麽要跟上來?”陰藤當即就要罵人,“藤藤的!我可在那狗東西身上下了藤引,絕不會有錯!”
扶玉闕道:“可人在妖族。”
“那只大尾巴鳥雖然在妖族被重傷,可他身體裏的那抹金色的玩意兒逃了。不管這兩個東西是共生還是寄生,肯定都是一塊算計小草的鼈孫!”陰藤還在罵,“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多廢話啊?!一路上嘚啵嘚啵的,比草還煩!”
扶玉闕:“……”
第一次有人說他話多。
陰藤最讨厭別人質疑他:“肯定就在魔族,信我,等我抓到那玩意兒,拿去給我草洩憤!”
扶玉闕沒說話,只一點頭。
魔族炎海輕輕翻湧着岩漿泡,一抹金色流光在其中若隐若現。
轉瞬沒了身影。
***
昆侖山巅。
雲歸騰雲駕霧而來,轉瞬化為人形落地。
她在流離道雲半嶺查了整整三日,愣是沒尋到一絲金烏的痕跡,甚至連鳳殃特意交代的那棵绛靈幽草的靈丹都未尋到。
雲歸眉頭緊皺,一時不知要如何和尊上交差。
她正想着,突然感覺整個昆侖山巅傳來一陣驚天陣地的靈力暴動,好在下界無冰雪,否則這一下肯定能造成大雪崩。
雲歸預感不妙,快步上前。
昆侖山間,一片被震碎的淩亂廢墟,鳳北河被束縛在陣法中垂着頭不知死活。
雲歸無意中掃了一眼,瞳孔微微一縮。
鳳殃長身玉立站在那,明明燦爛的日光落在他雪白衣袍上,他周身卻好像萦繞無數森然厲鬼,圍着那寬大的身影不住徘徊。
鳳殃烏發被憑空而來的風吹得胡亂飛舞,他神色陰沉得可怕,像是見到突破自己認知的東西,渾身每一寸都在緊繃着,好似下一瞬就會爆開無法承受的痛苦。
雲歸讷讷道:“尊上?”
鳳殃金瞳已經恍如燒紅的滾炭,空洞虛無。
他漠然看着雲歸,只是一個眼神就比鳳凰威壓強勢數倍,震得雲歸險些站不穩。
“怎麽?”鳳殃漠然地問。
雲歸咬着牙抵擋鳳殃的威壓:“翻遍整個流離道,并沒有金烏和……靈丹的痕跡。”
扶玉秋的靈丹只有完全複原,金烏才會使用,根據鳳北河的記憶,靈丹應該還要過段時間才能徹底修複完整。
鳳殃還有時間去尋。
鳳殃輕輕閉了閉眼。
現在仙尊好似瘋得厲害,雲歸本以為這話說完會受到苛責,誰知鳳殃竟然只是輕輕一點頭:“嗯,金烏喜火,去下界尋吧。”
雲歸越發覺得膽戰心驚,低聲稱是。
鳳殃又沉默片刻,既不讓雲歸離開,也不吩咐她其他事。
就在雲歸等的膽戰心驚時,鳳殃終于輕輕開口。
“去鳳凰墟。”
只是才說四個字,高高在上的無上仙尊像是再也忍不住,猛地嘔出一口豔紅的血,将慘白的唇染得鮮紅。
雲歸悚然:“尊上!”
鳳殃像是被什麽壓彎了腰,雙肩都在劇烈發着抖,像是在壓抑着控制不住的感情。
——是心上人因自己而死的負罪感?還是沒能好好保護他的無盡懊悔?
連鳳殃自己都不知道。
他沒有記憶,只有那虛無缥缈的感情支撐着這具千瘡百孔的空殼,就算悲傷難過也不知具體為何。
不過只是一瞬,鳳殃緩緩直起身,漫不經心将唇邊的血擦去,眼神渙散空洞,像是被掏空七魂六魄、游蕩在黃泉路上的幽魂。
他神色漠然,好像方才的失魂落魄只是錯覺,那高大的身形像是巍然不可撼動的山峰,什麽都不能将他擊垮。
鳳殃接着說完未盡的話。
“……将鳳凰墟重建,再把九重天鳳凰殿的陣法挪過去。”
他要建一個華美的金籠,捕捉一只漂亮的白雀。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把我的窩築好,準備捕捉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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