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3)

，那種萦繞在心裏的不安像朵烏雲，怎麽也無法逃開。

他突然想起高杉，在這樣的戰場上。

鲶魚也好，天人兵也好，生與死都不重要了，他突然想知道這個人還好好的。

在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裏，在很多事情尚未發生之前。遙遠的秋雨夜，一道他無法解讀的眼光，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我讨厭你，我真的讨厭你，但是怎麽樣都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

轟！身邊突然爆炸，原本張牙舞爪的天人們被炸得四散，殘肢和燒焦了的皮肉味，無數巨大的轟鳴間他和辰馬的面前降落下一截繩子，頭頂是陸奧略帶歉意地說，“剛填充花了點時間。”

是不是那個時候有個人渾身是血地來到他的身邊。

是不是什麽時候他也和誰一起這樣殺出條血路？

原來他所在的一切早在十七歲的仲夏就已經被給出了答案。

一直到在辰馬的飛船上安定下來，擦點渾身的血跡，換上幹淨的衣服的時候，對上鏡子裏自己的臉孔，他終于清楚地回想起來，那一年到底發生過什麽。

呲啦，他聽見胸腔裏某些東西炸裂的聲音，回憶不可抑制的從深處湧上來，像是幹涸的泉眼裏湧出清流，那條冰封的河流終于有了裂痕。

那個時候，高杉确實這樣說了。

清清楚楚的。那麽把這樣的告白漏過的自己，是不是很差勁呢？

十七歲的高杉緊緊地把他擁抱在懷裏，緊得像是一生一世都不打算松開，将他嵌進生命裏。那個時候他的身上還沒有濃重微辛的煙草氣味，那個時候一切尚停留在最初的模樣，那個時候的他們還沒有被粗暴的世界冷漠對待——那個無垢一般的年齡。

那樣鋪天蓋地的暖色調，令人暈眩的時分，即使他身上還有未幹的血跡，高杉晉助深碧色的眼裏映照着他還驚惶未定的臉，聲音象是一片羽毛，那麽低又那麽分毫必現。

“我愛你。”

沉溺在一片迷幻的色彩中，桂小太郎終于知道他錯過了這個人怎樣的三年。中間巨大的河流冰封千裏，竟是誰都不可再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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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嗎？

那些隐秘又幽深的感情，刻骨銘心一如既往。

鏖戰之後，四處一片廢墟，銀時踢踢還燃着火的木樁子，全身傷口還疼得他龇牙咧嘴。

至少天人在這裏的野心已經被粉碎了。可這離所謂的黎明還遠得很哪。銀時環顧全員挂彩的鬼兵隊和自己的手下，心情無比沉重。

“高杉那家夥呢？他不會不知道他是最需要立即手術的人吧。”他習慣性的搔搔自己的卷發，“聯系軍醫，哦對要最好的眼科醫生。”

他很快就找到了遠離人群的高杉，他的身後一片未熄滅的大火，徹夜不熄。

而高杉伸出手覆住一片猙獰的左眼，嘴角挂着凄涼的笑。

在他失去意識以前，急忙上去穩住他的銀時聽見他如是說着。

“怎麽辦，假發，我還是想看萩城的花。”

-叁完

-叁

這是一座典型的京都木宅。

前些時剛落了雨，是青草的味道。

黑色的是路，白色的是連綿的院牆。街角的雜貨鋪子常年出售果子。幾株淺色的單瓣櫻花稀疏的開着。中京區最大的宅子。從正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排盛放的紅色垂櫻。花朵過于繁密而像是鋪滿枝頭的華錦，稍纖細的枝條已不堪重負的彎向地面。氣候剛還暖，平和溫涼又帶點慵倦的潮濕。京都之春。

像被牽引着，他快步向前，誰也不在的房間，回廊折了幾個彎總顯得鬼魅，昏暗少光的廂房和紙紋樣斑駁——這裏應該有過什麽，至少有點存在的痕跡，而不是這樣，死了一般的冷清。他無比的失望，跌跌撞撞的往前沖，時間的空茫與洪荒裏，腳步聲像心跳。拉開最後的木格子門，撩起絲絨帷幔，是微弱的光從門的縫隙裏漏進來，鋪陳在素淨的木地板上如綢子。

是庭院，踏着小道向中庭步去，沿途經過水池，一池碧色春水上漂浮着睡蓮葉子，金紅的錦鯉靈活的逡巡其中，露自由的影。垂櫻枝子近水，越發襯的色澤深紅，細看還帶點紫。有風吹過，幾片花的光景悠悠飄落，姿态近乎凄美。庭院裏寂靜得只剩枝葉沙沙作響，像春蠶、像無言的細雨。

小道很短，其間林葉青蔥芬芳與潮濕泥土味兒盈滿鼻息。角落裏陽光依稀。

當他穿越這片昏暗後眼前旋即明亮起來，似是驚起了安歇的鳥兒，它們打了幾個旋子便飛走了。遠處隐約可見山巒綽約的影子，是東山。那輪廓帶着生冷如鐵的寂寥，一半卻被淹沒在暮霭的茫流裏，與雲霓一同被染成薄紅淺紅橙紅高原紅胭脂紫，燒起來似的。

——怎麽會突然就到了日暮？

他回過頭去看被抛在身後的大宅，木回廊的盡頭幽深如條蜿蜒的長蟲，屋檐下燈籠紅豔豔的。他不可抑制的想要看清，京都之春的暮櫻，木宅與總夢不分明的那些東西。他總是想起什麽，又像是忘記什麽。他之所以微笑，是因為剎那。剎那陽光下，那人的身影好似卸下無數張狂顏色，止于靜默無聲處，眉與眼囫囵作一團無法辨識。

夕照落在他的發梢，帶點紫。他忘了他是不是有說什麽，他只是想向他靠近。

在冰河鐵馬的征戰生涯裏總是想起那樣一道目光，在落了雪的冬夜，比什麽都溫柔缱绻。他明知他不該過多的去想念，陷落進淺灰淡紫的雲間。

“た……”

倏然間大火像是沖破腳底的土地，颠覆一切的燃燒了起來，成排的櫻樹，木與紙的大宅方便燒個精光。那火不斷的蔓延，像是要将深海都蒸發做齑粉。濃煙裏他看不清那人是遠了還是近了，很燙，衣角被燎着，吶喊與彷徨可惟獨不想逃。

無法忘記，隐約窺見的一雙眼睛亮如火光，衣衫上不斷變換的紋樣是……蝴蝶？

有一種痛，該說什麽好？它針腳細密的長進心裏，無情的侵蝕一切。

它比什麽都霸道，盤踞着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那是從更遙遠的以前就持續着的，盡力想要忘掉可遇上病根總會無征兆的發作，把一切掩飾都撕扯扯開，更加摧枯拉朽的讓世界崩塌。

這一秒一切動蕩颠覆。

沒有流淚，那些溫熱的液體全部被烤幹在眼眶裏。

在意識陷入空白的最後一秒，落入一片清涼。投入海底，水光蕩漾。那些火那些幻象全部不見。世界重組成最初的混沌模樣。

是什麽讓他如此安定，千次幻滅重歸靜止。

比如……那個人。

溫涼的，滾燙的觸感全部停留在指尖。桂突然睜開眼睛，原來不知不覺間睡過去了。從那光怪陸離的夢中驚醒，他想念起肉球富有彈性的柔軟手感。停頓了三十秒懊惱的放開緊握的手。

真是差勁的自己，明明銀時還反複叮囑過不要睡着。他抹了抹臉，還是分不清哪裏是他真正所在的京都，而哪裏是他夢中所見的虛空之境。在這種特殊的時期大大方方的睡着，還做了個沒有頭緒的，奇怪的，和自己最讨厭的人的夢，桂小太郎突然有點自我厭惡。

夜色無聲且固執膨脹，桂清醒了會頭腦換坐到窗邊。幾株櫻樹符合時節的開着單薄的花，淡淡的粉，不同于夢境中妖豔的姿态。額角抵着窗棂自客棧二樓向下望去，三更天只有幾個閑晃的浪人和例行公事的幕府護衛。

他突然回過神，樓下傳來刻意壓低的腳步聲讓他無比警覺。由遠及近，纏繞在靜阒的空間裏，如毒蛇的信子。他握住了懷裏的刀，五指敏感的緊扣。

那腳步聲更響亮了一點——他在上樓梯。桂忖度着他的目的，琥珀色的眼裏光影流轉，像是一觸即碎的琉璃，更像獸類，直覺精準神經懸成一線。

近了，更近了，那人并不是漫無目的的在走廊上游蕩，而是無比準确的直逼他所在的方向。腳步聲即使再怎麽刻意隐瞞，在靜無人聲的夜裏還是太刺耳了。

桂全身的肌肉繃緊，只等着對方站在門外的瞬間拔刀。如果是一般的刺客，他有就地格殺的自信。這時，他的身子彎成個一觸即發的弧度，像是柄裝飾華美的刀竟有着寒氣凜冽的鋒芒。

“幕府那幫家夥在搞什麽啊？最近看到個浪人打扮的家夥都要拉去問話，他以為他是隔壁居委會大媽嗎？”浪人A不滿的嘟囔。

“嘛嘛現在是特殊時期就忍耐下吧，聽說是攘夷軍的事。”聲音更加年輕的浪人B爽朗的給了個答複。

“年輕真好……熱血的上戰場想要支撐起這樣的國家。”浪人C含混不清的接腔“只是，這樣的國家，已經不是武士的國家了。”

突然焦躁起來，被這樣的聲音打破無數靜息。如同驚起漣漪阻擋了傳播一樣，他發覺那腳步聲紊亂了，快要捉不住精準的軌跡。桂閉上眼睛，想要依靠心目來看清。在無數動蕩的聲音中，總會有他的。

近在咫尺了。桂察覺到的時候那腳步的主人已經站在門外。就是這個時候，身子如離弦的箭，他的刀尖電光石火間直逼那人，與此同時門被人刷的拉開。對上張神色倦倦的臉，桂整個人如同洩氣的皮球，突然沒了力氣。

高杉帶着身未幹的血跡，一副浪人打扮的站在門口。那張清秀的臉波瀾不驚，相較之下桂的劍拔弩張簡直大驚小怪。桂喪氣的收回刀，剛才他是真的想殺了門外那人，結果沒想到來人是高杉。

差點同室操戈而鬥的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房間。

“你受傷了？”出于人道主義關懷同伴精神桂決定幫他處理傷口。

“已經突圍了，明天我就去接應銀時那邊。”高杉避而不談自己一身血跡，突然伸出手覆蓋在桂的眼睛上，“睡吧，我來守着。”

“你一身傷不去休息怎麽行，還是我來守着吧。”

“沒事。”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那種猝不及防的溫柔在襲來的同時，平靜又殘忍，好像可以奪去呼吸，撕裂心髒，撩起波瀾。“我在，睡吧。”

桂突然說不出任何話語。

就這樣陷入黑暗和綿軟的睡眠。在雲間滑行，突然緩慢的下墜。

太陽的光被扯碎，天空色重如鉛。雨燕沿着低壓的軌跡飛行。

坂田銀時小心的身子藏匿在牆角的暗影裏，空氣粘濕厚重讓他覺得很不舒服。這種驟雨前突顯的蒼白冷光像柄斬裂死寂的刀。萬裏濃雲鋪天蓋地，分不清原本的蔥色。

重裝的天人護衛踏着整齊的步伐巡視而過。銀時警覺的盯着這群牛頭馬面離開他的視線範圍，現在他是只身涉險，前無內應後無援兵，一旦被發現那下場可不是說着好玩的，就像拿紮古對抗Freedom一樣自尋死路。

劃一的部隊踏出如雷的腳步聲。直到聽不見。

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目的。

在反複确認沒有被盯上後，銀時快速的移動起來。手腕施力，輕巧地翻上院牆，在迅速決定了落腳點後迅速的轉移。再度确認了一遍行蹤後，他小心的拿出手繪地圖——本次目的的核心要點被用赤紅的水筆标記出來。在宛若迷宮的內院裏穿行，若是沒有這副标記了兵力重點地圖，坂田銀時并不自信自己能毫發無傷走到這裏。

坂本辰馬那家夥，到底是花了多少錢才從天人嘴裏套出這些？

那家夥也只是表面傻氣了點。雖有着壓倒性的武力，可他真正銳利的地方并不在這裏。過人的外交手段與談判技巧，強硬的經濟實力，明明就可以擇善而行的選擇更好的生活方式。

為了這無休止的流血和紛争，甚至是與同族的相殺，是不是付出的太多？

很快将這些有的沒的抛在腦後，他需要考慮的只是如何更快的抵達，然後順利毀掉一切。察覺到又是一列巡邏兵，立馬屏住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近了而且明顯和剛才過去的不是一個等級，裝備只是看着就更加兇殘。

這被捉着了銀桑我要怎麽混啊。銀時默默吐着槽，這種裝備了新安式回轉加速噴氣安式回轉炮的怪物誰要和他們短兵相接。喂，那兩個回轉是什麽東西。

就像是RPG游戲裏躲避沿途的雜兵，銀時一路向着中心進發。他的BOSS在這條路的終點。他想，至少也要知道能讓他冒着如此危險前來毀滅的東西的真正形态。

鉛色陰雲遮天。在進入中心倉庫之前，他擡頭看了眼天空。并沒有多麽戀戀不舍，只是他的的确确想要把這當做人世間最後的風景。不過再怎麽樣也該是花開遍野，就像下了場粉色的細雨，俗氣的要命。

卻想看的要命。

不可抑制的白日夢。

一起在花野下聚餐，所有人都在，可以随意的吵吵鬧鬧，搶着便當盒裏的炸蝦，玩着紙牌或者躺在粉色的花瓣中睡着了，做個有關世界和平的夢。就像那年松陽老師還在，那年的高杉還只是臭屁的小鬼一個，那年的假發還是清秀如女孩子的學習委員。

但驕傲如他們，已經沒有回頭的資格，也無法強迫誰為他們回轉時間。

早已頹圮的幸福安寧時光。不是已經做好了不再回頭的覺悟嗎？

他終于意識到，他為什麽那麽抗拒想起有關春天和花野的回憶。真是差勁的做法，不記得了和不存在根本無法偷換概念，這些東西一旦掙脫強加的束縛，徹骨的悲傷降臨，仍舊可以摧枯拉朽的喚起海嘯。

足音回蕩在過于寬大的空間。銀時走得很慢，按照鬼兵隊那個擅長機械的小鬼教導的方法打開密碼鎖，順利突破三重電子防線，他終于可以開始到達終點前的沖刺。

空氣冰冷，帶着槍油的刺激性氣味，粗砺的摩擦着肺泡，是軍火，大批大批的先進武器——他們攘夷軍從未設想過的強大與恐怖殺傷力。銀時心無旁骛的向前，這條狹窄的過道上只有他白衣獵獵，手中的刀無聲緊握。

武士的刀，即使面對多麽強大的敵人，都不該示弱。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擡起頭仰望終極。

超過三十米高，大型人型對戰武器，以氫核聚變供能，可搭載核武器。靜靜的垂着頭，被無數電纜牽制住龐大的身軀。如果這東西啓動，達到量産，投放前線，将是攘夷軍失敗決定性的一筆。

“所以，銀時，毀掉它。”

“即使賭上白夜叉的獠牙。”

“拜托了。”

他沒有說的是，他知道這東西的存在，雖然很久以前它還是一堆的圖紙上的簡單幾何形。沒想到這麽多年以後，他們又再見面了。以它接近完成的姿态，等待着毀滅。

“好久不見……”銀時很想這麽說，但是對方好像并沒有給他機會。

那個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銀時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天人有雙赤紅的眼睛。

“是的，好多年了，所以有些帳我們也該算清楚了。”

那段被他們刻意埋藏起來的時光和那些戛然而止的安定幸福。他們痛恨幕府，他們整夜的噩夢纏繞着大火，他們懷念過的被這個世界奪走的恩師——吉田松陽。

那段睡眠像是陷在棉花裏，怎麽樣都無法醒過來。陽光照在臉上，眼角還帶點潮濕。而真正喚醒他的，是貓叫一般的三味線。他忽然被那悲傷的調子驚醒，看見高杉側坐在窗前，抱着三味線姿态慵倦而頹散，側臉逆着光，姣好卻像積灰的老照片。

沒有任何緣由的，別離已經迫近。

身體先一步于意識，直到那軀體的實感落在懷裏，他才察覺他到底在幹什麽。他們有過無數的對峙，之間的距離遙不可及，在大風之中扯了嗓子喊話也無法傳達，然而那眉宇淩厲的少年譏诮無言的對他笑了笑，然後縱身進了黑暗。

他們之間的短暫交談過後，又陷入死寂。

時間随着低啞的琴聲蒸發。

“假發，既然時間剛好，就來送我一程如何？”

在他的手臂裏，高杉神色不動的說着。

“別動，等我先幫你把傷口包紮好。”

“還有，不是假發，是桂啊。”

無數細小的創口已經開始結疤，桂一面做着處理，一面留意着樓下往來的人群。先前補足了睡眠讓他的精神格外好，可思緒卻漸漸煩躁起來。這個人好像完全不知道愛惜自己，雖然他自己也差不多，但面對另一個人身上那些猙獰傷口還是會心髒被揪起來。

醫用繃帶——随着天人的醫療系統一起傳入的舶來品。不可置否的是這的确好用。

“處理好了就走吧。”高杉穿好外衣，從外表來看絕對想象不出他受了怎樣的傷。如果知道他這一去将會怎樣的話，桂是不是還能這樣看着他離去，而自己去和辰馬彙合，進行最後決策？

他會跟着他，無論去哪，都不會離開。

高杉重新換上了鬼兵隊總督合身剪裁的制服。記憶裏有這樣的片段，眉眼還要年輕的他堅定的許下誓言，只要有生一日，就絕不舍棄鬼兵隊的名號。這誓言是枷鎖也是言靈，束縛住他往後的所有舉動。

他送他離去，走的是水路，船夫撐船載他離去。他看他獨自伫立船頭，身影清隽挺拔，滿江瑟瑟夕陽，泛起波瀾圈圈浮光。那船順着曲折的江流遠行，連綿不盡的粼光中，那身影漸漸的被吞沒進遠方的黑暗裏，他是如此适合黑暗。

好像從一開始沒有存在過——不，不是這樣的。

先是輪廓變得黯淡無光，再慢慢的無法辨識眉眼與身姿。像是個單薄的過分的剪影，不透光。他突然驚惶起來，是不是這樣就一去不還了，是不是再無法相見？何日與君複笑言，不談朝朝暮暮。

所以他想，他在往後的日子裏，記憶開始模糊的年歲裏，是不是固執地把這樣一道身影當做他們的訣別？與之交相呼應的，是另一個人走的時候，強烈螺旋氣流驚起一地落葉，而他在漩渦的中心向着他們大力的揮手，大喊着記住我們的約定。

在夏夜，遙距千裏默聲祈安。

就像是終于斬斷了鎖鏈的白鳥，毫無眷戀地飛向蒼穹的盡頭，驕傲的翺翔天際，做無所畏懼的勇者。他是光明。

他們終将訣別。

他将遇見更好的，比如幾松。

可是更有些東西不是好與不好就能舍棄的。在被漸漸彌合的記憶裏，他們的道別，應該是更加完整的，而不是那般潦草，各自分飛。在破敗的城邦下，守望遙遙無期的黎明。

到底還是做了暗夜行路，身旁誰也不在。

荏苒人不複。流年盡相摧。

四周一片漆黑，還有躁動不安的雨聲，總覺得，有點兒冷。

就好像……世界回到最初的混沌。

——而我，又真的是人類嗎？

坂田銀時睜開眼，陌生的擺設，昏暗的光，他剛試着活動一下筋骨，全身就傳來一陣了不得的刺痛。他一面飛快的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麽，一面勉強支撐起身體環顧四周。

阿銀我明明還在戰場上不是嗎？

最終目光停留在那個以熟悉姿勢依靠在門沿上的青年。看着對方雲淡風輕的模樣，銀時突然就放松下來，躺倒在幹燥柔軟的被褥間。

既是每一次見面都會嚷嚷着殺了你下一次絕對砍了你，但是的确是能放心交托後背的同伴。

“高杉。”

“幹嘛？”

“我要喝水，現在全身疼得動不了。”

“我會投毒的。”

“對待受傷的戰友要有如春風拂過般溫暖關懷你哪點有了，看在幼馴染和假發的面子上阿銀我只是找你要杯水喝你就非得這麽無情嗎你鄉下的老媽她老人家會哭泣的喲……我知道錯了，把杯子放到合适的位置好嗎高杉君，高杉君？”

銀時邊吐槽邊把身子往後縮了縮，而高杉挂着冰冷的笑容，手中的水杯舉高，微微傾斜。

喝到水的銀時接着躺着，過了片刻他就問，假發去哪了？

“和辰馬一起去和幕府談判了。”高杉偏了偏頭，發尾在門縫透出來的暗光中有金屬的質地，那線條并不柔軟，冷淡又疏離，“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天真，總想着和平解決一切的方法……”

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極愛他，不是嗎？銀時想了半晌，卻接不下去。

你愛他，愛極愛甚，所以你可以為了他那樣奮不顧身，又像是什麽沒有留給他。

十七歲，夏夕空，雲朵像是燃燒起來一般洇散出大片橘紅，你帶着他走十裏歸途，像極了更加遙遠的從前的包子臉牽着天然呆。所有的尋找的意義都落在此處，不是嗎？而你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将十指扣得更牢。穿過酢漿草和蟬鳴的夏天，比什麽都心安的少年。

高杉既不肯首也不辯駁，胸口随着呼吸輕微起伏。

但要再多少年以後，銀時再回首，才會想起他打斷的是怎樣的一些話，暗藏了他們怎樣的一些結局。

那麽，桂小太郎懂嗎？高杉，你給過他懂的機會嗎？

“銀時，你還記得那一年的事嗎？”

渾然無知與負重前行怎樣也好，冬日嚴寒如鐵夏時暴曬酷暑，他們都在被時光推着前進，過去種種離愁別恨豪言壯語，再不可逾越，再無人涉水而來。

所以，就這樣吧。

“有部偉大的作品是這樣說過的，人是靠遺忘活着的，但也有絕對無法忘懷的事。哎對了，攘夷結束後我們四個人一起去看第三部劇場版上映如何？”

“你還是一個人去看吧。”

高杉先一步起身，和前來禀報軍情的下屬的對話銀時只聽到句“時間到了。”想了想，從被子伸出手撈自己的袍子，以不複先前遲緩的利落動作整裝佩刀。

“算我一個，我可沒有讓你這種人幫忙收拾殘局的習慣。”

“想打架嗎混蛋天然卷？”高杉回首，似笑非笑三分戲谑，碧色瞳孔中透露出疾風驟雨前的某些征兆。

今年又是一個暖春，陽光煦暖，像攏起大把的安寧。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空氣中細小的金色浮塵上下翻飛。

桂小太郎意識到自己正在恍神，鄰座的辰馬已經聽從睡眠之神的召喚安然入夢，而桌子的對面那個長得活像條神氣的鲶魚的幕府官員仍然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對他們進行洗腦。他擡頭看向窗子外，遠處一朵飛機雲形狀古怪，宇宙飛船上碩大的兔子臉鼓鼓的，滑稽又讨喜。

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更早年的某個櫻花春日，被點起來背書，突然卡殼，茫然又無措。他就這麽驚慌失措的站着，原本能倒背如流的課文早就不翼而飛。他把頭低下來，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示一點弱……直到同排的另一個家夥不經許可站起來，順着他先前的把課文背完。

剛有種得救了的感覺的桂轉頭就看到高杉那帶着隐約嘲笑的眼神。

以上是兩人結仇的真正緣由，一個争強好勝的人容不得有第二個人挑戰自己的地位，更何況對方還是副對什麽都興趣缺缺常年走神的死模樣。從那天開始，兩個人就會在松陽老師講課的間隙用眼神相互絞殺，直到松陽老師溫和的把手搭上他們的肩。

和好吧？

最後兩人肯定都是在心裏吐槽“誰要和你這家夥和好”又礙于老師的面子，別扭的把手放在一起。掌心交疊。

過了一段時間，銀時正式加入“今天也要鄙視你”二人組。

——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

“結論就是攘夷是沒有前途的只有順應時代的潮流才能好好的生存下去，武士道這種東西已經不需要了，難道你們是中二病還沒有畢業嗎少年們？所以說回家做點有意的事情不好嗎？擇善而行對你們就這麽難嗎……喂你們在聽嗎？都給我認真點來談判總要拿出點誠意啊！”

鲶魚A發怒的時候兩撇小胡子一翹一翹的，更像條變種鲶魚。

其實他不是地球人，就是鲶魚星來的天人吧。桂在心中默默地吐槽，剛剛睡醒的辰馬啊哈哈笑了兩聲後，問：鲶魚，結束了嗎？桂想某種程度上他真是敗給這個人了

——我們也在努力創建一個新的時代。

攘夷大概已經是長進他們骨血的存在，與正在新生的時代互逆也好不再合群也罷，都是他們曾經偉大浪漫的夢想。這就像絕症，不知悔改，歇斯底裏，病入膏肓，所以他們注定被留在武士之國的烏托邦中，世界明亮巨大的旋轉門生硬粗暴的将他們阻隔在外。

他們是武士，他們是舊貴族，他們是這個國家如履薄冰身處夾縫的存在。

可他熱愛她不輸給任何一個人。

“不，這一切并非沒有意義。”桂剛說了個開頭，對方就惋惜似的搖搖頭。

“你們也好，安滕那家夥也好，武士啊，都是這麽固執的人嗎？這樣談判也算是破裂了吧。”鲶魚招招手，“早知如此，桑德勒亞大人吩咐過，請二位留命于此。”

懶洋洋的像是棉花糖一樣的閑散氣氛被凍結起來，對方說着老式少年漫畫普通反派的臺詞，從四處湧現的牛頭馬面天人兵将他們團團圍住。就連還是一臉睡意朦胧的坂本都斂了神色。這算什麽呢？圖窮而匕見？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們走出這裏。

桂仍是正襟危坐的姿勢，這又有什麽值得畏懼的呢？

他也是心高氣傲争強好勝的人，既然有覺悟踏入這裏又怎麽會沒留意這一手。這樣天真幼稚的圈套他怎麽會第二次上當。

“武士，不僅僅是固執的存在啊。”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爆破聲與閃爍的火光，攘夷軍與天人部隊慘烈的搏殺。四處都是血，建築着火了，來路已斷卻又不知歸去何方。無數的金屬碰撞聲和吶喊，以及——難得陷入苦戰的鬼兵隊總督。

被打飛出去了。高杉當機立斷的将刀釘入屋頂瓦片的間隙穩住自己，對面那個先前重創了銀時的天人頭子踩着屋脊向他逼近。高杉借着起身的爆發力重新沖上去，兩人的刀重重的相碰，迸出無數火星子。

高杉咬緊牙關把對方向後壓，想要殺退。

是半年以前那個秋雨傾盆的長夜裏打過照面的，被安滕護在身後的家夥。

他們相互厮殺的方式其實無比簡單，躲開對方的攻擊，然後反擊。對于在攘夷戰争中存活下來的高杉等人來說，只有做到比鬼神更強大才能立足。此刻高杉身形一晃，緊接着手中凜冽刀光亦真亦假一帶而過，桑德勒亞的手臂上血霎時如泉湧。

借着還擊的力道高杉繞到對方身後，再補上致命一擊前卻對上一個惡毒的笑容。

這混蛋，剛剛是故意的。

在對方的刀落在他身上前，高杉豁出去了的捅了下去，毫不猶豫下手精準，用盡全力的貫穿桑德勒亞的肩膀。就在同一時刻高杉第二次被打飛了出去，連同手中的刀将對方的傷口拉得更大。

在一片殘壁斷垣中喘着氣的高杉覺得背疼得要命，一嘴的血腥味真是狼狽透頂。不過，對方也好不到哪裏去。他擡頭對着肩頭血流如注的桑德勒亞報以挑釁的眼光。

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這次怎麽說也輪到他先攻擊了。

電光石火，兔起鹘落，戰況再度膠着。桑德勒亞仔細看了一會幾度壞他好事的青年一眼，突然咧嘴笑開了。

“仔細一看，你也是松下學堂的學生嘛。沒想到一個兩個都長這麽大了。”

記憶中模糊猙獰的臉孔突然和眼前所見的重疊了起來。是了，原來就是這家夥把他們從天真安逸的學堂時光中扔進現實的洪流裏：攘夷戰争，你死我活，頭腦發熱只想報仇的少年們被一盆冷水涮得透涼。

無數過去的畫面湧上心頭，高杉喉嚨裏發出低吼，刀起暴如雷霆，割裂空氣，所有的殺意盡在這一擊。想要殺了這個家夥。他從沒有這樣的想要殺死過誰。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這個奪走了松陽老師的世界，這一切憎恨的源頭，所以就在這裏消失吧。

你們奪走的何止是松陽老師……

你們誰又能明白？

那年還是包子臉的少年問，松陽老師，日本的明天要是怎樣的光景？

所有的答案就像十幾歲那年無意撞碎的琉璃器皿，一地流光溢彩再無法拼湊。

仿佛穿越了無數時空的，作為憎恨源頭的臉孔重新清晰起來。在刀鋒砍到對手以前，眼前被巨大的陰影覆蓋，沒有辦法躲開，左眼傳來勝過一切的劇痛。

溫熱粘稠的，血順着臉頰淌了下來，被置于鋪天蓋地的黑暗，耳邊巨大的尖銳蜂鳴将他的世界徹底一分為二。一半是黑暗，一半是火焰。

這個世界哪裏有這麽簡單啊。

他還在生死相搏的戰場上，他憎恨的對象還是咄咄逼緊，身體與意識被分割，手上的動作未停，在這麽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害怕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心中另一個自己輕輕地嘲笑——你看，你還是和那年一樣沒用，你只能破壞，什麽都無法守護。

——你注定要在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