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赤子之心
絨絨不知從哪裏找到了一只碩大的銅酒樽,費心搬到雅室之中。靈鸷以為她要大醉一場,正尋思是否該外出暫避,誰知絨絨竟當着他的面三兩下除去繡履錦襪,将雙足放入了酒樽之中。
“哇,果然舒服!”絨絨眯着眼,滿足地長籲一聲。
靈鸷剛沐浴完畢,披散着濕漉漉的烏發,不甚感興趣地掃了一眼。這酒樽想是罔奇平日宴客時所用,頗有些奇特,裏面的绛珠色酒漿取之不盡。絨絨略施法術,将酒漿變得溫熱,白生生的雙足浸在其中,也是一種享受。
“這酒是妙物,用它浸足,可令肌膚皎潔如美玉。”絨絨攪動酒漿,笑嘻嘻地對靈鸷說:“你可要來試試?”
靈鸷背對着她套上外袍,反問道:“為何要将你的爪子變美?”
絨絨撇撇嘴,忽又驚喜道:“咦,這酒樽的紋飾似是離朱之目!你不知道,我在昆侖虛時最是厭煩離朱,仗着自己眼珠子多,總愛多管閑事。今日總算他被我踏在足下了,嘻嘻!”
靈鸷換上了一身暗金連珠紋錦袍,腰墜白玉佩,這是時雨從長安特意帶來的。新衣十分合身,只是在靈鸷看來稍微寒素了一些。他本想對絨絨說,離朱乃天界看守,盡忠盡職是其本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覺得無趣,便一徑沉默着整理腰帶,任絨絨玩鬧。
絨絨習慣他如此,于是想起了時雨的好處來,把玩着發縷道:“不知時雨這家夥又去了哪裏,一連兩日未見到他,莫不是被一只雌鳥給拐走了。”她說着被自己逗樂了,捂着嘴笑道:“等他回來,我讓他也試試這酒樽,他必能變出更好的花樣。”
“用不着等他。”靈鸷轉身。
“嗳,你這一身很是好看呢!時雨的眼光真是不錯。”絨絨眨着圓溜溜的眼睛,随口問道:“怎麽不等時雨,他又惹你生氣了?”
“沒有。他只是死了。”
“死……你說什麽?”絨絨的笑意還凝在嘴角,竟有些聽不懂靈鸷的話。
靈鸷将一身新衣整理停當,又坐在榻上擦拭通明傘的傘尖,側頭思忖道:“今夜晦朔合離,山中靈氣蒸騰又更勝往常,本來他尚有機會一搏。不過入夜後,我看到夜游神朝血潭的方向去了,土伯也在。他斷無生還的可能。”
“他要幹什麽?你知道……為什麽不攔着他!”絨絨手足無措,無意中踢翻了酒樽,濃稠的酒漿傾瀉而出,宛如鮮血淌了一地。“什麽是血潭,時雨到底在何處!”
靈鸷沉聲道:“他不告訴你,就是不想讓你陪葬。”
“可他卻告訴了你。你明知他出事了……還有心思坐在這裏!”絨絨知道靈鸷不開玩笑,他說時雨有難,那時雨的境地只會更糟。現在想想,自從做了那個奇怪的夢之後,時雨一直心事重重。時雨主意大,心思深,絨絨習慣了在他眼前做一個“廢物”,面對他的異樣竟不曾深究。她又痛又悔,抓住靈鸷這根救命稻草哀求道:“他到底在哪裏,我們這就去找他。你這麽厲害,一定能把他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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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去。”靈鸷不再看她。
“不能還是不想!”絨絨又驚又悲,臉哭得皺成一團,“不成,不成!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去找罔奇。”她赤足飛奔而出,門外只留下她一聲哭嚎:“他好歹叫你一聲‘主人’!我……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靈鸷無動于衷,拂去枕上一片白羽,又撕了肉脯放入口中慢慢地嚼。這東西其實也甚是無味。他還未說,他方才隐隐聽到遠處的山崩之聲,罔奇多半也難保。
絨絨很快找到了血潭所在。她跑出山神洞府之後發現,根本無需罔奇指路,只要朝着天邊血光大作、鳥獸妖靈逃散之處去便是了。她身法極其迅捷,目力也佳,百丈之外便已看清前方駭人景象。
天空晦沉無月,山林之中卻憑空多了一枚如同血月之物。那物陰煞森然,也似月亮般陰晴變幻,細看卻是無數黑影層疊攢動覆于其上。那些黑影想必就是聻了。絨絨本以為時雨是被聻所傷,可時雨此刻倒懸于半空之中生死不知,在他身側一左一右手持十六把巨斧施法的卻是夜游神仲野和游光。
他們身下的地表已滿目瘡痍,碎石四下滾落,土地遍布龜裂,巨大的樹根裸露于外。罔奇一身血污,玄晶刀已脫手,他半跪于地,頹然呼道:“既無血海深仇,幾位神君饒他一次罷!”
土伯巍然立于罔奇身後,輕蔑道:“此事輪不到你小小山神插手。這靈祟小兒與鬼物勾結,膽敢毀壞天界封印……”
“醜八怪,你也配提天界!”絨絨高聲大罵。她剛才終于看明白了,那些聻如百蟻覆于血紅巨物之上,痛苦蜷曲卻不肯脫離,竟是要以自身陰氣抵消其中的天界封印之力。絨絨聽不見聻發聲,可她知道天界封印于他們而言更比人間炮烙之刑嚴酷百倍。時雨不知為何與聻靈識連接在一處,又被夜游神施法定懸于半空之中,而土伯在其後,慢條斯理地将那些聻逐一吸食吞咽。時雨掙脫不了與聻的連接,這意味着無論是聻在封印上所承受的灼心之痛還是土伯的吞噬之苦,他都将一一感同身受。
“你們枉為地神,下手如此狠毒,魔類都要甘拜下風。”絨絨面向土伯叫罵,身形卻輕靈詭異地朝仲野而去。她出手極快,想要擾亂夜游神對時雨的控制。仲野始料未及,吃了她一爪,卻只是晃了晃,很快穩住,八個身體之中最靠近絨絨的那兩個将巨斧抛出,絨絨自知難以正面抵擋,飛身而去。
“你那點斤兩,休要拿出來丢人現眼!”時雨氣若游絲的聲音傳入絨絨耳中。他二人慣用此傳聲之術說人閑話,絨絨此時聽他奚落,眼眶一紅,“你再嘴硬,以後也無機會取笑于我了。”
“賤婢,玉簪的命你一道還來!”游光喚出雷電劈向絨絨,絨絨無力還手,仗着身法快,飄忽閃躲,嘴也不停:“玉簪是你姘頭?就他那油頭粉面、一身腥臊,也只有你們兄弟倆吃得下嘴!”
“放肆,你信口胡言!”
土伯不知絨絨是何方神聖,但見她散發赤足,四處翻飛,身有九天靈氣,開口卻滿嘴污穢,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出手。
殊不知游光劈下這幾道雷電是存了試探之意,他并不将絨絨放在眼裏,不過是忌憚絨絨舊主,打狗也要先看主人。眼見絨絨幾次險象環生,青陽君并未現身,游光與仲野眼神交換,心中已有定論。就算事後上神責問,絨絨也是觸犯天條而死。
時雨已無力出聲驅趕,絨絨還在邊躲邊罵:“你們是不是早就打玉簪主意,好不容易等到他主人歸寂,就把他變成了你二人的禁脔。”
“放屁!”
“可憐玉簪三頭一尾,怎耐得你們兩人十六個身子折磨,難怪他一心尋死。若他主人還在,必不放過你們這淫……”
絨絨罵得正歡,數道淩厲驚雷橫空而至,其落處恰恰截斷了她所有退路。絨絨畏雷,她已抱有必死之心,卻不曾想到自己了結得比時雨還早,驚駭之下,她整個人身不由己地飛彈而出,重重落在了遠處的古樹枝梢上。
絨絨摔得七葷八素,柳腰玉足無不生疼,幸而形神完好。
這又是狼狽又是僥幸的場景似曾相識。她大喜過望,撥開覆蓋在臉龐之前的頭發張望,果見自己方才遭雷擊之處多了一人。
靈鸷代絨絨受了那一擊,看上去也有些煩躁:“我從未見過如此吵鬧的打鬥!”
仲野和游光對靈鸷早有防備,之所以遲遲未對時雨、絨絨下手,除了礙于九天之上青陽君,也是對白烏人存有忌憚。如今尋得正當情由,又有幽都土伯助陣,對付一個不足三百歲的白烏小兒自然不在話下。
“你當真要插手?”仲野問道。他比游光更沉着多謀。靈鸷半路出手,未必會與他們以死相拼。
不出他所料,靈鸷不答,只是擡頭看向半空中的時雨,神情複雜。
土伯也有幾分驚奇,甕聲開口:“白烏人,你為何不在小蒼山。你們大掌祝可知你在外游蕩?”
“白烏之事與你幽都何幹?”靈鸷掉頭反問土伯。
“你膽敢無禮。就算蓮魄在此,也要對我執後輩禮!”幽都和白烏氏先人曾有淵源,雖多年未有往來,但各司其職,相安無事。土伯是幽都舊人,在靈鸷面前拿出前輩的架勢倒也在情理之中。
靈鸷面色一沉,卻未争辯,許久方道:“殺便殺,何必折辱于他。”
“你與這破壞天界封印的靈祟相識?”
“豈止相識。正是他與時雨、絨絨這兩個妖孽沆瀣一氣,為奪琅玕之玉,不但強行将我好友的元靈抽幹,連殘軀也被他毀盡,好生殘忍!”游光憤然控訴。
“你姘頭又壞又臭,詭詐害人,殺他還污了我們的手!”絨絨的尖利的聲音自遠處林梢傳來。
“賤婢,當心我撕了你的嘴,扒你的皮……”
靈鸷聽得煩躁,只求速決。“你們留他一命,我這就走。”
仲野、游光各自八個頭都發出大笑之聲,一時笑聲震耳欲聾。“死到臨頭還敢如此狂妄,真當我兄弟倆怕了你不成。”
“他觸犯天條自當領罪。”土伯對靈鸷說:“你若插手,将上界規矩置于何地?我勸你勿要令白烏氏蒙羞。”
靈鸷沉默。土伯見他并無退卻之意,疑道:“你執意護他,當真與他同謀不成?“
“他不過是我一只小寵,死不足惜。可你們的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土伯本無意折磨時雨,他是沖着那些聻來的,今夜震蒙氏之聻盡出,他收拾幹淨便可回幽都複命。仲野、游光對其懷有恨意,他不過是順勢而為,反正不過是區區靈祟和一群鬼物,何足挂齒。可眼下靈鸷不僅無視他的告誡,竟還敢出言不遜,毫無禮讓之意。土伯不由惱羞成怒。
白烏氏自持司神,幾代大掌祝都是孤傲之輩,除了天帝,誰都不放在眼裏,對掌鬼的幽都更是向來有幾分輕視之意。
土伯咽不下這口氣,一步步上前:“你既膽大妄為,我便替蓮魄教訓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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