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半個小時後, 銀發雌蟲推了個木板車去而複返,冷着一張臉看向解雁行,似乎是在催促。

木板車顯然有些年頭了, 輪子上滿是泥土和雜草,板面也贓污不堪, 遍布幹涸的血跡, 角落裏藏着黑乎乎油膩的痕跡,以及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 幾處木板還有破損和毛刺。即使雌蟲特意找了柔軟的皮毛毯子墊在上面, 但依舊掩蓋不住木板車上濃重的血腥氣和腐朽黴爛的味道。

解雁行微微有些猶豫, 半個小時前,在他問完銀發雌蟲的姓名之後,雌蟲便皺着眉看了下天, 留下一句在這裏等他,随後便匆匆離去,許久沒有回來。解雁行原本還奇怪發生了什麽, 又不敢在林子裏随意走動,一是怕迷路, 二是不想和這位高度疑似卻戎哥哥的雌蟲錯過。

雖然這位雌蟲自稱名為:當歸。

結果銀發雌蟲是看他腳底起了水泡, 認為他走不動路,所以特意回去取了板車來接他。

睡一覺醒來, 解雁行能感覺到他的対自身的雄蟲素已經有了初步的掌控,這無疑是個好消息,即使還有少許雄蟲素不受控制地外露,但只要他遠離蟲群, 就不會引起大騷亂。

“其實不用這麽大費周章……”解雁行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地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靠近當歸, “其實我能自己走。”

當歸眉頭皺得更緊,後退半步,因為解雁行周身的雄蟲素氣味變淡才沒有退得更遠,但神色依舊警惕,過了會才道:“馬上要下雨了,如果你不想淋濕的話……”

他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板車,好似耐心即将告罄。

解雁行也不是一定要充當什麽身殘志堅的人設,更何況走了兩步他就發現,腳底那三枚水泡引發的痛感遠超他的想象。于是禮貌道謝過後,解雁行安安穩穩地把自己塞上了這輛簡陋的板車。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居然還不是這輛車上唯一的乘客,角落裏還塞着一條死去不久、有腕粗的長蛇,被割開的喉嚨嫩肉外翻。

解雁行:“……”

見黑發雄蟲看到蛇也沒多大反應,當歸有些意外,不過也沒多說什麽,反身拉過板車前的皮繩,勒在頸後肩頭就往前走。

“當歸。”解雁行反手輕按着後背,問,“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小河村。”

“我的意思是,這裏是第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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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啊?”解雁行疑惑地轉過頭,看着銀發雌蟲的後背,“外環星,或者第五星?”

當歸沒有說話,悶頭快步向前方趕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颠得解雁行整個人都快散架了,很快他也沒空再去問問題,光是努力把自己固定在板車上都累得他夠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一座小木屋出現在眼前,當歸把他放在屋前,一副想去攙扶又礙于身份有別覺得不方便的模樣,最後還是去屋旁的柴火堆裏給解雁行找了根拐棍,讓他自己拄進屋裏。

目送解雁行踉踉跄跄地在一把簡易藤椅上坐下,當歸立即出門收拾好板車和今日打獵的收獲,接着又是劈柴又是院子裏剝蛇皮,天一黑,環境溫度頓時驟減,當歸适時在藤椅邊放上一個烤火炭盆,随後反身進了廚房,從頭到尾沒有再搭理解雁行半句。

一直到滾燙的蛇肉野菜湯盛進碗裏送到解雁行掌心,當歸才拎着一只木制小板凳,坐在解雁行対面,低着頭一邊吃着晚飯一邊回答許久之前的那個問題:“都不是。”

或許是太餓了,解雁行只覺得這蛇湯鮮美無比,溫暖了他早已饑餓多時的腸胃,聽到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解雁行咬了下勺子,疑惑:“什麽?”

當歸淡淡道:“這裏不是外環星,也不是第五星,而是一顆屬于外環星的衛星。”

“……”解雁行回憶了一番腦海中的世界地圖,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趕緊問:“那這裏可以聯系到五大星嗎?你有終端嗎?這顆衛星上有去五大星的航班嗎?”

“……”咽下口中的熱湯,當歸緩緩回答道,“沒有航班,也無法聯系上外界,至于終端,我們村沒有,隔壁村裏也只有一戶蟲家才有。”

解雁行松了口氣,“那可以麻煩你帶我去有終端的那戶蟲家嗎?”

“……路有點遠。天已經黑了,外面還在下雨,要等到明天雨停。”當歸說話的聲音很穩很冷硬,幾乎沒有語調上的起伏,“而且他們不一定會借。”

“沒關系,”解雁行微笑道。他聽出了當歸言語間対那戶蟲家的抵觸,想着估計兩者之間有什麽龃龉,“總要試試看。”

當歸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但很快他又問:“雄子……”

“解雁行,你可以叫我名字。”

“雄子,”當歸顯然是個性格很執拗的雌蟲,堅持他想要的稱呼,“你不是這顆衛星上的蟲,為什麽會獨自出現在森林裏?”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這顆衛星這麽大。”

“這顆衛星上總共五百只蟲,十一名雄蟲。小河村有一百只蟲,三名雄蟲。”當歸問,“你是其中哪一個?”

“……”這蟲都把話講得這麽死了,解雁行只好‘實話實說’:“我乘坐的躍遷艦失事,意外墜落在這顆衛星上了……和你當初一樣。”

當歸舀湯的動作一頓,眼神鋒利,沉聲問:“你怎麽知道……”

“你不會還恰好傷到了腦子,失憶了吧?”解雁行試圖往狗血的劇情方向上走,不出所料,當歸抿直了雙唇不肯回答,目光中明明白白地寫着:你怎麽知道?

沉默給了解雁行答案,他放下喝得一幹二淨的碗,認真地看着當歸說:“你原來的名字應該是卻征,我認識你的弟弟。”

“弟弟,我有弟弟?”當歸仍舊繃着表情,但解雁行可以讀出隐藏在冷漠底下的緊張和期待。

“是的,”解雁行摸摸口袋,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沒有一絲信號,電量也只剩下45%,“我給你看他的照片,和你長得很像。”

“這是什麽東西?”當歸狐疑地盯着解雁行手裏的小黑塊。這種十分令人尴尬的問題解雁行早已學會了閉口不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題,他利落地調出卻戎照片,遞給當歸看,順帶提出要求:“蛇湯還有嗎?我想再來一碗。”

當歸安安靜靜地看着手機屏幕中一個銀發雌蟲的笑臉,正在吃東西,畫面中的他注意到了自己被鏡頭対準,也見到了鏡頭後方的人,目光裏滿是溫柔與愛意,當歸下意識手指一動,照片被翻頁,還是同一只雌蟲,同樣的背影和穿着,不同的是雌蟲咽下了嘴中的事物,無限逼近鏡頭的方向,下巴微擡,唇角依舊噙着笑,好似下一秒就會吻上手持鏡頭的人。

也不需要懷疑,這張照片過後,他們一定是親吻了。

當歸露出了疑惑又迷茫的神情,他下意識摸了摸眼角的疤痕,再次将照片劃到前面那一張,又起身去身後的櫃子裏翻找鏡子,許久之後,直到解雁行都瘸着腿不把自己當外人地進廚房盛好蛇湯,再返回坐下,當歸才翻出一把模糊的小鏡子,看看鏡中的自己,再看看屏幕中的雌蟲。

“他叫什麽名字?”當歸問,語氣明顯非常急促。

“卻戎。”解雁行回答得很快,“你有印象嗎?”

當歸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後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只能茫然地說:“我不知道,我沒有過去的記憶……你之前說我叫什麽?”

“卻征。”

“卻·征……”當歸反複咀嚼着這個名字,似乎是在從這個特殊詞彙中極力尋求一些可能的回憶。

“你現在的名字又是怎麽來的?”解雁行喝光了第二碗,甚至還想去鍋裏舀第三碗,“自己取的嗎?”

“村裏撿到我的那名醫生為我取的。”或許是因為卻戎的照片,又或許是和解雁行交談得多了,當歸此刻的态度明顯緩和不少,話也變得多了,“他知道我失憶之後,說僅憑我的穿着就足以證明我來歷不凡,必定不會在這顆衛星上久留,注定會歸家,所以給我取名為,當歸。”

“是不是還因為救治你的藥材裏面正好有一味當歸?”

解雁行本是随口開一句玩笑,沒想到話音剛落當歸就瞳孔微縮,訝異的表情顯然是: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解雁行:“……”

解雁行:“你可以再往後翻一翻,我還拍了很多他的照片。”

當歸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在這之前他先起身為解雁行添了第三碗蛇湯。過了一會,當歸忽然嚴肅了神情,懷疑地問:“你和……這只叫卻戎的雌蟲,是什麽關系?”

解雁行吐出蛇骨,并未糾結于他和卻戎之間因緣際會的奇妙關系,直接回答道:“他是我雌君。”

“你在騙蟲,”當歸忽然非常生氣地擡高了嗓音,幾乎是在怒吼,“你沒有标記他,他後頸沒有蟲紋!”

解雁行不明白當歸為什麽突然雷霆震怒,但他的反應非常快:“我就是在準備娶他的途中躍遷艦失事的。”這也竟然不算是完全的假話。

但當歸沒有立刻相信解雁行的解釋,他的神情重新變得戒備與警惕,冷聲道:“把你的雄蟲素收回去,我不想和我的弟弟嫁給同一名雄蟲。”

“我收不回去,我目前處于輕度的雄蟲素紊亂期,這已經是我竭盡全力收斂下的狀态了。”解雁行的聲音依舊溫柔和緩,這樣坦然而鎮定的态度反而很好地穩定了當歸的情緒,沉默一會,他咬牙道:“不要讓我知道你玩弄一只雌蟲的感情,不管這只雌蟲究竟是不是我的弟弟,我都不會対你客氣……明天雨停之後我會帶你去村裏,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惡意威脅一名雄蟲,想找我麻煩,随意,但我的态度永遠不會變。”

解雁行定定看了一會滿臉怒容的當歸,或者說,卻征,忽地笑了:“你一定是他的哥哥,有些地方他和你真是一模一樣。他怎麽好意思說你是個固執的黑皮蟲子,分明他本蟲也是一個德行……”

“……”卻征十分看不懂眼前的雄蟲,和他以往接觸的十一名雄蟲都不一樣,甚至和隔壁村裏那名最為好相處的小雄蟲也不一樣。就像現在,僅僅一個笑,兩句不知所雲的話,他滿腔怒火竟然就這麽奇跡般地煙消雲散了。分明雄蟲口中半點解釋也沒有,他卻已經在思索是不是自己誤會了什麽。

餐後,卻征将唯一的床鋪收拾出來,在快被他睡成磚塊的枕頭上蓋了一層潔白的狐貍毛皮,又在床單上多添了一張厚實的虎皮毯,然後在這叢林泰山風格的床上四件套前冷着臉說:“沒有全新的衣服和被子,你将就睡吧。”

這顯然已經是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掏出來了,解雁行連忙鄭重道謝,如果不是天氣太冷,雄蟲的身子骨受不了,他一定會主動要求自己睡藤椅,讓卻征睡床。

不一會,在解雁行換睡衣的時間裏,卻征又端了一盆熱水出來,再從一只裝滿各種小刀的皮革包中挑出一根長針,在炭火上燎了燎,“腳伸出來,我幫你把水泡挑了。”

“謝謝哥哥。”

“……誰是你哥哥?”卻征神色冷凝,但解雁行還是發現了対方対這聲‘哥哥’十分受用,下手又準又狠,很快解雁行就擡着兩只上過藥的腳躺進了被窩裏。

“等卻戎見到你,一定會特別開心的。”解雁行望着木屋房頂,想象卻戎說不定又要哭,樂得合不攏嘴。

“只是長得像而已,又沒說一定是,你不也說了從沒見過他的哥哥長什麽樣,只是猜測而已。”卻征全身裹在厚厚的毛毯裏,縮在藤椅上,阖上了眼睛,“快睡吧雄子。”

“我叫解雁行。”

“……快睡吧,解雁行。”

隔日清晨,解雁行在一陣喧嘩聲中悠悠轉醒。

窗外碧綠的嫩葉抖落着露珠,解雁行反應了一會自己身在何處,這才慢悠悠地走下了床。

木屋內已經沒了卻征的身影,蟲應當是在門口,因為喧嘩就是從木屋門口傳來,是好幾道非常陌生的聲音,在質問卻征為什麽爽約。

“你分明答應了那條白狐貍皮留給我家雄主,我們也付了定金了,貨呢?”

“我沒有收你的定金。”這是卻征的聲音。

“你說沒有收就沒有收?我們大夥親眼看到你接了我家的米,答應了用白狐貍皮交換。”

“你給的都是壞米,只有上面一層是好的,底下都是黴米,我又還回去了。”

“胡說八道,我給的都是好米,你親手接的,吃完了現在不認了?我不管,把白狐貍皮交出來!”

“……”

卻征百口莫辯,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後退一步。

那來鬧事的雌蟲顯然帶了不少的幫手,叫嚷道:“走!進他屋裏去搜!今兒死活不讓我們進門肯定有問題,指不定我家上次丢的那只雞就是被他給偷了呢!本來是養給雄主補身體的,我家雄主身子弱……”

“可惡!”“當歸你別不識好歹!”“我怎麽感覺有股……雄蟲的味兒?”“你是不是想雄蟲想瘋了,他這裏怎麽可能有雄蟲?”……

被卻征死死擋在身後的房門忽然打開了,一只黑發黑眸的雄蟲就站在那裏,安靜地看着眼前的鬧劇——銀灰發雌蟲背対着他,聽到聲音忽地轉過頭來,金眸中滿是厲色:“你出來做什麽?回去!”

而卻征的身前則站着六只雌蟲,為首的那只嘴臉極其嚣張,一雙嘴皮子恨不得翻出火星來,但此刻也像只震驚到極點的青蛙,鼓着兩只眼睛,半張着嘴,難以置信地看着解雁行。

“雌兄,”解雁行親昵地喚着卻征,像一只懵懂天真的雄蟲,疑惑道,“他們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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