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終于将身子浸入清澈的山泉水中之時,折衣始終懸着的心才算落下來一半。
天色漸晚,雖在夏季,山中卻不熱,絲絲涼風送來青草的香氣,有淺黃嫩白的不知名的花朵落入水中,漣漪悄綻,此情此景,與方才黑暗污濁的地底洞穴實在是天壤之別。
灰狼背對着他坐在清潭邊,大尾巴垂落在地,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折衣将自己洗幹淨了,再去望他,他卻仍舊一動不動。
“……”他想了半天該怎麽開場,“你不變回來嗎?”
末悟不理他。畜生不會說話,他沒有法子,只得去抓他的尾巴。灰狼顯然吃了一驚,一個不慎被他拽下了水,撲騰幾下,“嘩啦——”男人赤裸的身軀便從水中披離而出,八葉鎖消失不見,他将俊朗的眉峰狠狠壓下,眼中猶帶着不愉瞪視着折衣。
折衣撇了撇嘴,有些別扭地道:“你看起來還挺結實。”
他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末悟并未受什麽內傷,大概也不需要他多管閑事——何況男人的裸體實在讓他不知把眼神往哪兒擱,便徑自往一旁走去。虛空中幻出他慣常穿的雪白長衫,飄飄然披落在他削瘦的肩膀,“你也應該洗洗。”他說。
末悟抓了一把頭發,像很煩躁,“你為什麽會被抓走?”
折衣一愣。
這是要事後算賬了嗎?
然而他為什麽會被抓走,那還不是因為,還不是因為……
“動了情,卻不知情為何物。”
巨蟒的那一句冷嘲,宛如蓋了金印的判詞,驀然回到他腦海。
他怎可能不知情為何物?他修身也修了,渡劫也渡了,如今早已證得正果,四大皆空,哪裏輪得到它一個不通人性的妖孽來數落?
他若是不知情為何物,又怎會貪戀那虛幻的溫柔,又怎會被騙……
再擡眼,末悟的神色平靜中壓抑着怨恨,惡念沖撞,呼之欲出,折衣又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錯以為他有那樣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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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蟒所以能騙了自己,或許正是看穿了自己始終想要、而不能得到的東西。
這些話,到底不可能告訴末悟的。羞恥心讓他不由得轉過身去,抱住了自己的雙臂,嘴唇動了動,卻道:“你呢,這一夜,你又去了哪裏?”
末悟望着他的背影,“我回去那條河邊,探他的老巢了。誰知河邊什麽都沒有,我回到營地,你已經不見。”
折衣開始咬手指,“所以半夜,你真的不在……才被他偷了空子。”
他一面在想,為什麽你會不在呢!一面卻又想,他不在總有他的道理,自己又怎麽管得住?
可是,他還是委屈。
“我不曾想到他會沖你來。”末悟的語速變快,像是努力在解釋,“他好不容易有了五千年的道行,修得幾分人性,理當惜命。我們都借了凡人肉身,他久居地底,又如何知道我們會經過?”
折衣搖了搖頭,想不明白,“他叫我的時候,好像還跟我挺熟……”
半晌,末悟沒有接話,氣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折衣在水邊的大青石上坐下,散下的長發便從青石垂入水中,随水波映出墨玉一般幽亮的光澤。他怔怔地凝視着水中的自己,微側頭,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梳過發絲。
水中忽而漂過一抹淡淡的血痕。
折衣一驚,擡頭,末悟那精壯的身軀竟已逼近他眼前,一道深可寸許的傷疤橫過他的小腹,末端掩入幽谧的水波之中,又從水中緩慢地翻出血線。
“你受傷了。”他輕聲說,指尖微光輕點,便要去碰末悟的傷疤,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別碰我。”末悟嘶了一聲。
不碰便不碰。折衣想掙開手,末悟卻抓得更緊,帶着潮濕氣的身軀仿佛頹唐地低壓下來,他凝注着折衣,最終,仿佛試探一般,将額頭抵在了折衣的肩膀。
折衣不由得怔怔地問:“你這是累了?”身周都被阿修羅的血腥氣包圍,讓他有些無所适從。
末悟微微側頭,往他的頸窩裏嗅了一嗅,卻又看見他雪白的脖頸上清晰尖利的指痕,眼神一時深了。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你為什麽會被抓走?”
仿佛自己是他狼牙下的獵物,折衣不由得整個往後縮了縮,水珠從末悟的發梢流下,滑過折衣的鎖骨,又竄進他衣衽,讓他發癢。他紅了臉,卻低聲:“不要你管。”
末悟直起身來,“他同你說了什麽,你就肯跟他走?”
折衣轉過頭去。
末悟又道:“不能說嗎?還是說不出口?”
折衣驀地站了起來。他的位置比末悟高些,于是末悟擡起頭望他,額角上那塊傷疤也愈發觸目。
看到那塊傷疤,折衣有些自責。然而昨晚他曾有多麽心旌搖曳,此刻他便有多麽苦澀。自己、自己也是個傷員啊!為什麽要遭末悟這麽連珠炮似的訊問……歸根結底,末悟又有什麽資格來訊問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你救我一命,我真心誠意感激。”
“我不是想問這個。”末悟的話音生硬,“畢竟你也曾救我一命,我們……”
折衣咬着唇,明明自己的感激發自肺腑,卻因而更加招來不快。他等了許久,末悟也未将“我們”後面的話憋出來,他于是攬緊了衣襟,“依你的意思,是要一命還一命,與我一筆勾銷嗎?”
像是往夜幕下的深潭裏投入一顆石子,這句話終于讓末悟的眸光顫動了動。在那眸光裏,尊者的側影映着林間夕照,像一抹注定不屬于他的優雅的雲。
他啞了聲音,“想要一筆勾銷的,始終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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