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沈雲閣沈将軍竟開始讀書了,一宮中人盡皆震駭。

七月初七這一日,熱火朝天的壇場工地旁,督工的沈将軍一個人捧着幾冊書卷,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摸過去,手邊還放了一部辭書,若遇上不認識的字,還得查上一查。

有宮女偷偷去溜過一眼,結果都滿面飛紅地回來。原來那些書都不是正經書,而是下流的話本子,什麽李三郎醉入太真洞,什麽漢武帝出海遇神君,甚至還配了圖,啊呀呀,簡直說不出口……

正巧在這時節,宮中女眷相聚,白丞相家的庶小姐白蘅也在邀請之列,自北門入宮時,遠遠地向那沈将軍瞧上了一眼。

她與沈雲閣自幼相識,無比熟稔,然而看見如今的“沈雲閣”,她卻遲疑着沒有去打招呼,只是抿了唇,低頭匆匆走過了。

末悟在檐下學得廢寝忘食,未留神天上漸漸落起了細雨。待要回去時,才發覺雨腳如麻,吃了一驚。

大傍晚的,宮中凡人衆多,他不好使法術,今日又不巧未騎馬,只得将書卷往衣襟裏一揣,便徑自闖着風雨往将軍府跑。夜色将近,街上已翻出不少燈籠旗幡、雜耍吃喝,在閑散游人中早早地開始了叫賣。風雨相催,一聲更緊似一聲,讓末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哎,哎,沈将軍!”大道上,忽有一名穿着短打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追上來,一手撐着傘,另一手還拿着一把油紙傘,一邊喊着,“沈将軍,我是老吳啊!”

末悟奔至街邊的屋檐底下停了腳步,那老吳氣喘籲籲地将手中油紙傘往他身上一拍,“怎麽不帶傘呢,将軍?快撐上,撐上!”

末悟的目光在老吳身上轉了一圈,“是白丞相府上的吳管事?”

老吳一愣,立刻笑着擺擺手,“說這麽見外!是我家小姐剛剛從宮中出來,說起您在淋雨的樣子,讓老吳來給您送一把傘。”

“……那多謝了。”末悟彬彬有禮地回答,将油傘抖了抖正要撐開,未留神衣襟裏兜着的書冊卻全都散了出來,嘩啦啦掉落在雨水窪子裏。老吳忙道:“我來撿,我來撿!”

老吳蹲下身來,然而攤開的書頁正對着傍晚的天光,上頭竟正好有一幅插畫,畫着兩個赤條條的男女相對而坐,前胸相貼,下身相接……

“我來撿吧。”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響起。

老吳瞟了那插畫一眼便立刻臉似火燒,聞聲驀地擡頭,卻見一名年輕男人,手中執一把玉骨青紙傘,一襲白衣勝雪,眉目如畫,正平靜地微笑着,微微屈了下膝,老吳還未看清楚,他已将那幾冊書都拾了起來。

折衣不動聲色地将書頁合上,但還是剜了一眼末悟。末悟渾無所覺,只是匆促地問:“你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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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衣哼道:“我在門口閑逛,不行?”

末悟這才發現,自家宅邸已然是三步遠外,幾名下人正拿着傘在紅漆大門外恭候着。便将手中油紙傘退給老吳,道:“替我謝過白小姐好意,這傘我不需要了。”

小姐吩咐一定要送到的油紙傘揣在老吳手心,忽然變得像個燙手山芋。老吳只得低下頭,“嗳”了一聲,尴尬地目送沈将軍與那白衣人一同往回走去。

雨聲愈來愈重地打在夏末秋初的芭蕉葉子上,像千萬根滞重的針擊打着磚石。折衣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擰着玉骨的傘柄,幾乎要将那老玉都磨青,眼神卻就是不看末悟。

繞過影壁,來到花廳,花廳之後有兩條道路,分別通向東西兩間院落。原該各回各屋去用飯的,但今日到底不同往日,末悟竟見花廳的桌上已擺了飯肴,中還有不少葷腥。

折衣側身說了句:“你自己吃吧。”言罷便要離開,卻被末悟拉住了手腕。

末悟道:“你也坐。”

青年的話語有幾分笨拙,那熾熱的眼風卻不是假的。

“等等我,待會一起出門。”末悟又補了一句,“我們約好了的,你可沒有忘吧?”

有些隐秘的期待在折衣的心底悄悄地放了出來,像氣泡一般啪、啪地炸響,他倉皇地坐下,可這躍動的聲音卻原來只有他自己聽見。

末悟望着他,眼神裏帶了笑,“我看見外邊都已為燈會裝點起來了。”

折衣的眸色微微一亮,卻低頭,“那你快吃。”

末悟“唔”了一聲。折衣這時候才想起懷中的書,将它們放在桌上攤平了,看着卷題頗有些疑惑:“這都是哪兒來的書?”

“司命給的。”

末悟給折衣遞筷子,後者未留神便接了,又訝然:“司命來了?”

“嗯。”末悟一邊吃肉,一邊含混地道,“他要替我辦幾樁事。”

折衣無語,“那是太上老君的人,你倒是會使喚。”

末悟不做聲了。折衣感到他似乎不願談這個話題,末悟卻搛了一片青菜,先在空中滞了滞,又湊到折衣碗前來。

“給你。”末悟咳嗽兩聲。

折衣突然別扭極了,“這是做什麽?”

末悟将青菜徑自放在他那一碗白米飯上,語氣也平淡下來,“吃吧。”

折衣看他幾眼,默默地吃掉了,末悟又多扒了兩口飯,将表情都掩住。折衣又道:“你不愛吃青菜,但今晚我做了些兔肉,你嘗一嘗。”

“你下廚了?”末悟一愣。

“嗯……”折衣笑了笑,掩飾了自己的不安,“今日七夕嘛,還要出門玩兒的,你吃快一些。”

他好幾次催促自己吃飯,原來是這個意思。

末悟的耳朵動了動,在折衣看來,他似乎是很高興了。可是對着這些不敢翻開的話本子,折衣又撅起了嘴,小小聲道:“司命怎麽讓你讀這些,方才差點兒出大糗了。”

“我卻覺得它們有用。”末悟道。

折衣心裏咯噔了一下。末悟慣常就不愛讀書,連佛經都念不好,為何忽然要來琢磨這些凡人界的男女情愛話本春宮?

然而末悟一向面癱,臉上什麽都看不出來。折衣往前湊了湊,“我聽聞,”他的聲音像從舌頭上滑了一圈,“那個,白丞相家的小姐,今日入宮,你見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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