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雨,不絕的雨,像是無數根針紮在頭頂,卻又并未真正地砸落,只是不斷發出咚咚咚如叩門一般的巨響。

末悟迷茫地掀開眼簾,這是在地底嗎?唯一的光源,是一盞化在虛空中的壁燈,照亮面前方寸,卻只有一個小小的水窪,是從壁頂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積聚而成的。

末悟縮了縮身子,身後卻已是牆壁,砂石粗粝地硌着他的背脊,前方是一條能容一人的細長孔道,孔道的盡頭不知通向何處,黑黢黢的。

“你醒了?”一個聲音,卻是在末悟身邊響起。

末悟倉促轉頭,額頭卻磕着了石壁,差點兒将他磕暈。逗得眼前人撲哧一笑,俄而溫柔的手掌落在他額頭,“痛不痛?給你揉一揉。”

不甚清晰的燈火搖搖晃晃映出折衣的臉容,略帶着憔悴,當垂眸之時,眼周便有淡淡的青影。但那笑容是明亮的,明明是在逼仄的地底,狹長的眼眸裏仍似春水落了桃花。

“我以為,自己死了。”末悟沙啞地開口。

折衣低頭,手掌覆在那一方小小水窪,正專注地嘗試從那水窪底下汲水,“我怎會讓你死。”

末悟動了動身子。他在昏迷之前,明明已被天雷打出了原形,如今卻再度聚形成人,雖然每一呼吸仍牽扯得全身傷口隐隐作痛,但氣息流轉似乎沒有大礙。他望向折衣,心下惴惴:“是我連累了你。”

折衣朝他搖了搖一根手指頭,閉目運氣,那水窪之底當真聚出一股向上溯回的清澈泉流,琤琤地擊打在折衣的手掌心。折衣高興地睜開了眼,雙手掬了一捧水,才轉向末悟,道:“喝水?”

末悟實則不渴,只是看着折衣那生動的眉眼,忍不住喉結也滾了一滾。他連忙壓低了眉,順從地往折衣手心裏舔了一舔。

“嘶……”折衣下意識地縮了縮手,但還是讓他舔完了,“跟狗似的。”

末悟飲了水,傷口上的痛感也似平複一些,折衣卻又去忙別的事了。他望着折衣來回走動的身影,道:“我見到許多過去的事。”

“啊,我也見到了。”折衣擡頭,“我将燈芯收回,記憶也便複蘇了。”

末悟靜了一靜,“……對不起。”

折衣便笑,“你對不起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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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悟滞了滞,“佛祖為衆生安穩,為你補回那一根燈芯,乃是三十三天上的大機密,佛祖不容許我說出來。——是以對不起。”

折衣挑了挑眉毛,“就這些?還有嗎?”

末悟手指間碾着一塊碎石子,猶猶豫豫,“還有,如今你也知道了,阿含得了你的燈芯後曾鬧出大劫難,我當時沒能殺死他,十分後悔……三千年來,我四處找尋他的蹤跡,只想着給你将燈芯要回來,一切也便不言自明……”

“你是不是總以為,我心裏沒有你?”折衣卻忽而截斷了他的話。

末悟停住了。

折衣一聲嘆息,仿佛在末悟心上撩動了一片羽毛。

“我初時……的确不懂,以為做夫妻,也不過是做夫妻罷了。或許因此,讓你傷了心。”折衣想了想,又道,“但你懷疑我和阿含,這也太離譜了。”

末悟低下了頭。

折衣道:“當初我之所以救他,是因為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氣息,我如今尋思着,或許那就是阿修羅的氣息而已。後來我對你也很好,不是嗎?你卻因為他與你一樣愛吃兔子來同我置氣,你真幼稚。”

揣了三千年的小心思被道侶一夕戳穿,末悟簡直無地自容。又想折衣怎麽會說這麽多話?好像要與他一一都交代清楚一般,他不自在。折衣卻不管他,自己拽來一捆黑不溜秋的枯草,扔在水窪邊,又拿燈火去點它,點不燃,只冒出幾縷黑煙。折衣撅起了嘴,将枯草捆一腳踢開,卻又被草上的倒刺刮到了腳趾頭上的皮肉,一時鑽心地疼,令他一張俊秀的臉都皺了起來。

“到夜會很冷的。”他喃喃道,“沒有火可怎麽辦。”

末悟局促地道:“你過來吧,不要忙了。”

折衣是一盞燈,瞎說什麽怕冷?末悟想,到底他還是擔心自己,是自己連累了他。

折衣僵硬地站着,末悟便伸手去拉他的衣角,發現那白衣已髒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一時有些驚訝。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黑衣雖然淩亂,但血跡卻都洗淨了,也不知折衣用了什麽辦法。

折衣看向他,他便溫聲道:“已經夜了。而況我犯了錯,也不知今後的人間,還有沒有白晝。”

“胡說八道。”折衣立刻反駁,“這人間,難道死了一個皇帝就要毀滅了不成?”

嘴巴上雖不饒人,身體還是先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這地底狹窄,洞壁又潮濕,兩人屁股挨屁股、肩膀抵肩膀地擠在幹燥的地方,末悟略微僵了一僵,但卻是折衣先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雖然你殺了受命之君,但你也除了妖孽阿含。”折衣的眼神沒有看他,“應當功過相抵。”

末悟只慘淡地笑笑,看起來并不相信他的話。折衣的語氣便有些急了,“你不信我?我可是佛祖座前最堅定的佛弟子,你是我夫君,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是你夫君?”末悟卻小聲地重複。

折衣怔了一怔,本來多尋常的話語,不知為何遭他重複一遍卻變得暧昧,他不自在地動了下身子,“是啊,你是……”

這一刻,兩人誰都沒有提起和離的事情。

反而是折衣,慢慢地将頭靠在了末悟寬闊的肩膀上。

末悟的身子微微僵硬了,又不由得挺直背脊,想讓他倚靠得更舒服些。折衣凝視着壁上那虛無的火,眨了眨眼,道:“我還記得三千年前,我初醒來的時候。你化作原形,正在睡覺,被我拿狗尾巴草逗了逗,打了個大噴嚏醒過來,看見我,就像傻了一樣。”

末悟也自然記得。但他不承認自己當時是傻了,只是狼形的自己沒法說話,便呆愣愣地看着折衣下床,他的一切都還如他們初見時一樣,眸光澄澈,聲音柔軟,一身白衣如夢似幻,從他那呆愣愣的狼腦袋上飄拂過去。

折衣還回頭笑他:“末悟?你也渡完劫了?”

末悟眨了眨眼。

折衣便笑了,“那便好,以後你在西天就有工作了。”

其實豈止是有工作,折衣醒後,他連老婆都不假外求了。佛祖讓他們合籍,除了明面上說的水火互濟的理由之外,實則也是因為折衣缺了一根燈芯,三界裏知道內情的不過寥寥數人,讓末悟時時看顧着他,更為穩妥。

末悟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道:“你醒來的樣子,就好像根本沒渡過劫。”

折衣睜大眼睛,“你是說我傻?”

“不。”末悟輕聲,“我是說你……始終如一。”

折衣将這話放在舌尖品了半天,沒品出滋味,去瞧末悟,後者卻像有些失落。

“從此,”末悟說道,“我便再沒有任何道行,也上不去西天,只是一頭人人喊打的阿修羅了。”

“沒關系。”

折衣很快接話。

卻沒有補充更多。

末悟的手臂更收緊一分。

這一句,末悟聽明白了——沒關系,你仍舊是我夫君。

死一般的寂靜侵入這個本不見光的地底洞穴,末悟卻當真越來越感到寒冷,一分分從萬丈地底攀援上來,沿着這潮濕洞壁爬上他的四肢百骸,幾乎凍青了他的嘴唇。但他咬緊了牙,卻不敢說。

折衣回頭瞧他,淡淡地笑道:“睡吧?”

末悟點了點頭。

折衣于是理了理兩人身後的枯草堆,讓末悟躺了下來,末悟還未及反應時,壁上的那盞燈便滅掉了。

末悟一驚,想喚他,卻感覺到折衣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地也鑽到他身邊來,不由得伸手去攬,卻一不經意,手掌滑過一片光滑的肌膚——

剎那間仿佛有火星子從末悟的指尖燃燒起來,他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知道折衣已褪盡衣衫,一絲不挂。

“你不要動。”折衣的聲音聽起來很嘶啞。

折衣慢慢地靠了過來,在兩人身上蓋上了一件外袍,外袍底下卻是什麽都沒有穿的溫暖身軀,緊緊地貼着末悟,手臂如妖物的藤一般纏了上來,令末悟幾乎不敢呼吸。

“你……”

“衣裳都濕了,這樣更暖和。”

說是衣裳濕了,其實,末悟猜,是指衣裳髒了。但末悟想象不出折衣是以怎樣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他太想看,可折衣卻已經依偎在他的胸前,下巴抵着淩亂的黑衣,呼吸噴吐在傷痕累累的胸膛。是暖和,甚至是灼燙,每一記呼吸都像烙印,末悟抓緊了他的肩膀,心中一時是空蕩蕩的,一時卻又滿溢着不可言說的妄想。

“你知道嗎?”折衣卻還在這時分來與他逗趣,“燈芯的最中央,其實是冰冷的。”

末悟的喉嚨動了動,“是麽?”

“所以啊,”折衣的聲音柔柔軟軟,像在與末悟撒嬌——他好像已很久沒有這樣撒嬌了,“過去的事情,你不要怪我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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