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舍

時值傍晚，殿內已燈火通明。

李怡來到德慶宮時，臉上還帶着笑容，似乎心情不錯。他進殿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三好的身影，只是今日的三好不再愁容滿面，反而坐在妝鏡前神色平靜。

見李怡，她回頭一笑，輕聲喚道。

“皇上，您來了。”

李怡有些受寵若驚，甚至想着三好是否為他所感動。

往日三好次次恭敬有餘，他心中不是不難受，卻沒有說出讓她待自己親近些的理由。眼前這一幕卻讓他，心中慢慢生出一絲難言的奢望。

可也僅那麽一刻，他就見三好忽的起身跪下。

“奴婢想求皇上一件事。”

他們單獨相處之時，劉三好從來不自稱臣妾，仿佛她仍舊是尚宮局一員。

李怡看着她大肚子跪在地上，心中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尤其是那熟悉的面容上，眼中一往直前的決心與堅定，那樣熟悉的眼神，是她下定決心不會更改的。

“三好，你先起來。”

李怡的語氣有些無奈，也只是無奈。

如果在朝堂上，有大臣這樣對他說話，他會覺得這種姿态是一種威脅。然而面對三好，他的耐心是最多的，也最難生氣發怒。

劉三好眼見李怡過來扶她，沒有抗拒的慢慢起身。

地上鋪着毛毯不冷，可李怡眼中卻是縱容與心疼，他的表情仿佛在說，接下來無論她說的是什麽都可以考慮，但是不要傷害她自己的身體。

“奴婢懇請皇上，助奴婢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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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扶住她的手一僵，前思後想，不明白她何來這樣的想法。

“可是有人說了什麽？或者太後那裏……”

“皇上，無人非議毀謗傷我，只是三好應該離開。皇上，您已經除去馬元贽清繳幹淨餘孽，現在大權在握應有盡有，不會再有人與三好過不去想害三好。”劉三好笑着道。

她的眼睛裏充滿認真。

“你要去找顯揚？”李怡這樣問，卻已經認定是這個理由了，心中頓時悶痛起來。

那些三好傷感的日子，他那不堪的竊喜，自私而忘恩負義的想法，烙□□底揮之不去。

今日劉三好卻親自打破他的妄想。

“是，皇上昔日納三好為妃，只是為保忠臣血脈，但不能因此讓三好亂了皇室血統。”

李怡聽明白，她是想将一切歸之為恩義。

縱容他待她無微不至的好，可是她喜歡的人終究不是他。溫柔卻固執的三好，不會因為他的體貼忘記顯揚。

李怡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每次在朕最無助，最不知前路的時候，三好就送朕糖蓮子，寄我苦中一點甜。朕唯一鐘情的只有你，但朕真的很羨慕顯揚，他有三好一片真心。”

他們最開始相遇，她卻愛上後出現的高顯揚。

李怡沒有理由去說什麽，因為一開始三好安慰他只是她心善。是他一直念念不忘，心甘情願的被她的善良溫柔吸引，情根深種。

他目光深情起來，渴望地看着劉三好，卻被對方避開。

“皇上，糖蓮子雖好，終究不是一日三餐。”她略略低頭，臉上仍舊是笑意，包容而美好。

然而李怡怎忍心讓她出宮。

“三好，你昔日說讓朕做一個好花匠，朕承諾失信于天下人也不會失信與你，會為你做天下最好的花匠。三好，你說朕如今怎能讓嬌花去承受風吹雨打歷經磨難？”

李怡看着她高高鼓起的肚子，所說并非沒有理由。

身懷六甲的婦人，如何能到處奔波。

三好面不改色。

“天下繁花甚多，然而有些花只有在适合她的地方才能生長，雪蓮需巍峨雪山，菡萏卻只要一方水池，對于花，有時候并非土壤肥沃就好。”

她的眼睛裏，全是純粹的向往。

李怡光是看着就有些動容，但還是擔憂占了上風。

“花在眼前才能看見她是否安好，若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出了意外，惜花人寧願不曾将她在眼前。”

“皇上，顯揚說過想去揚州安居，所以三好想去揚州，在屋前種瓊花樹，在門旁挂竹絹燈，等有朝一日顯揚回來同三好相聚。”

“你當真決心已定？”李怡終于有些洩氣。

“當真，無半點悔意。”劉三好回答得毫無遲疑。

李怡忍不住嗤笑一聲，這樣的表情在他臉上實在少見。

劉三好有些不解地看過去，就對方深邃的眼中似有濃濃情緒，看不清楚分不明白。她的直覺告訴她，如果知道就走不了了。

所以，她只能笑。

溫柔的笑，親近的笑，令人生不出防備的笑，令人不忍心拒絕的笑。

李怡将她的笑容看在眼裏，有心想要珍藏起來，又怕時光無情會在某一日抹去。

他知道，她這一去可能不會回宮。

“世人羨慕宮中榮華富貴，想着奢侈糜爛紙醉金迷的生活，可也有人無心與此，雖是品德高潔不慕虛榮，朕卻是實在有些難受。”

曾經那些先帝宮妃，為榮華富貴。

被他誅殺的馬元贽及餘孽，為權勢謀劃結黨。

可眼前這個女子，她願意抛下一切去尋找她的心上人。即便對方生死下落不明，也想要着出宮去找他。

她聰慧機敏，恐怕也早已看穿他心中所思，卻固執地不拆穿。

因為不愛離開，因為愛去尋找。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皇上，請您以後多多保重，您始終是三好心中最敬重的人，望您胸懷天下黎民，成為青史留名的一代明君。”說完，劉三好低身行了一個禮，“皇上，請您多多保重。”

李怡看着她，那雙眼裏有着不舍，卻無半分私情。

他嘆息一聲，應了一個字。

“好。”

他希望三好能歡喜。

縱容這份歡喜需要她離去，但他更不願意看見對方黯然神傷。

李怡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德慶宮，他留給三好一個君子兼好友的形象。留給自己心裏的卻是一團亂糟糟。

天上有星星，幾顆。

李怡自己去了龜冢，還帶着一包糖蓮子。

昏黃的燈光在他臉側留下陰影，四周靜悄悄無人影。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斑駁的影子在他周圍搖動着。

沉默片刻，他坐到一旁石階上。

神思不屬的他拿出一顆糖蓮子，遙望遠方燈火通明，心中難以安寧下來。

終究是不舍。

曾經他喜歡那苦中之甜，現在卻覺得甜太少苦太多。

縱容李怡日後無數次的後悔，此時此刻，他是心甘情願的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