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教育賈小環!

12、跑偏了的教育

近日來榮國府裏王夫人心情甚為如意,先是嫁進同為四大家族的薛家的妹妹來信說要上京來,一為送女待選,二為望親,王夫人數年未見這妹妹,聽到這信兒自然高興;緊接着又一大喜,卻是娘家親兄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又奉旨出都查邊,這可不是聖寵隆盛的兆頭麽。

一時間王夫人在榮府裏的體面是水漲船高,不說別人,就是老太太和賈政待她也比往日不同。聽說二老爺已經連續一月沒有去姨娘屋裏歇着了,不在外書房的時候就去正院;聽說老太太又贊了二太太,還賞了一整套的寶石頭面;聽說……

這些跟史墨他們倒沒什麽幹系,只是看着這府裏的下人整日眉開眼笑,得意洋洋的,讓人有些別扭罷了——倒好似這加官進爵的是榮府裏自己的兩位老爺似的。

王夫人得意,也樂得在這時候表現她的賢惠大度,不僅把積年的衣裳拿出來賞給有體面的丫頭婆子們,就是賈政的幾位姨娘那裏也得了今日時新的好料子,鬧的整個府裏的氣氛比得上過年一般喜慶。人人都贊二太太,甚至除了正房王夫人自己的丫頭們,榮國府裏許多下人也都改了稱呼,直接稱王夫人作“太太”,聽得邢夫人堵心的很,卻也只能強顏歡笑,不敢在這時候掐尖拈酸。

就算薛蟠的人命官司傳了出來也沒在這大宅裏翻出多少浪花,有那做粗活的丫頭婆子說嘴,也只道“那可是真正的富貴人家,有百萬家財,如今人家母舅又升了官兒……這事兒就是不央別人,只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不了的……”等等。

這話說的多了,叫史墨、賈環和賈蘭聽到耳裏,面上雖笑這些愚婦蠢笨,但史墨卻真是心驚。

他偷眼細觀賈環和賈蘭的神色,發覺這兩個嗤笑之餘,臉上隐隐也有那麽一股子贊同倨傲之色,像是對這人命官司并不放在心上。

史墨皺起眉頭,心說這榮國府真是從根子上爛了,怪不得日後百年世家一朝就灰飛煙滅了呢,只看這府裏從上到下的做派,簡直比龍子鳳孫還要妄自尊大呢!古往今來仗勢欺人、草菅人命的,但凡有點腦子誰不是把這等事捂得嚴嚴實實的,沒腦子的譬如薛家譬如賈家,飛揚跋扈,這簡直就是送把柄戳到人家鼻子底下,真是哭着喊着讓別人收拾呢,敗了也是活該!

他這邊走了神,賈蘭和賈環卻被他不錯眼珠兒盯着的做派給看的渾身發毛。

賈環見他的眉頭皺的緊緊的,目光裏沒有以前那些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滿是打量,還夾雜着一些些的不贊同和厭惡,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似的,驟然升起一抹恐慌,連忙扯住他的袖子搖了搖,小心翼翼的問:“怎麽了?”

史墨回過神來,見賈環小臉白白的透着惶恐,而賈蘭卻是單純的好奇,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賈環的發頂,知道這孩子大小不受重視,趙姨娘又不像李纨一樣全心的為了兒子,卻是大半的把他當做争寵的“武器”,使得賈環心思敏感,對人情緒的細微之處也看的清楚,怕是誤會他的神情了,他不過是厭惡這鮮花珠玉底下藏污穢的榮國府罷了。

正巧這時李纨房裏的大丫頭素雲來叫,賈蘭連忙随着回去了,只留下賈環眼巴巴的瞅着史墨。

史墨攜了他的手,下定決心從現在給這兩個他看着好的小孩兒把思想擰回來,至少是能擰多少擰多少,便走到僻靜地方,說道:“環兒,你覺得薛蟠……嗯,是薛家大哥哥這事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賈環瞅着他的神色,怕說錯了話惹他不高興,但在史墨面前他從來說不出謊話來,猶豫一會兒,還是遲疑的點點頭,又趕忙結結巴巴的補救道:“這些我不懂,但是聽大老爺說過,咱們家随太祖打下江山,武将出身,打打殺殺的事情很平常……大老爺還教訓說我們這些子弟在外頭不能畏畏縮縮,墜了祖宗的名頭……”

這是哪跟哪呀,史墨頭疼,連忙追問,才知道這些話是有一年年節時宴席上賈赦對他說的醉話,他握了握手心裏的小手,心頭有些酸澀,小孩兒平常得被忽略到什麽程度,才能把這醉話當做長輩教誨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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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那人,大概說的是醉話,環兒別太放在心上。”史墨只好自己細細分說,想要矯正賈環尚未被摧殘到底的人生觀價值觀,“……環兒你看,但凡世家大族,雖然顯貴,但相應的也乍眼,會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平時一點的小錯處尚且會傳的十分不堪,更何況這樣的人命大事呢?別看現在鮮花着錦,風光的很,若是有一日落難了,那現在這不看在眼裏的小錯都能成催命符,更別說‘論罪當誅’的人命官司了。”

頓了頓,史墨話鋒一轉,說出來的話語卻不是那麽中聽了,他說:“環兒,富貴轉頭空,若是有一日榮府敗落了,不說別的,就我這些日子聽到的那些事兒,就夠這府裏上上下下的男丁喝一壺的了,寶玉和別人尚且有舅舅親戚幫扶,有老太太二太太等人使着大把的銀錢打點,你呢?且不說有沒有人拉你一把,恐怕到了那境地不推你出去頂缸就是萬好的了!”

史墨想起前日在賈政書房裏的事情來,少不得再說上句:“我知道你平素看着寶玉兀自厮混不讀書不上進卻被捧得跟眼珠子似的心裏頭起火,前日二老爺教訓他時倒贊了你一句讓你起了和他較高下的心思,可是你想想,若是萬一出現了我說的那種情況,問罪榮府時,你和寶玉中間,二老爺會舍哪一個?會保下哪個?”

賈環的小臉兒煞白,史墨壓下心疼,厲聲道:“視人命官司為兒戲,寶玉使得,薛家大爺也使得,就是我叔叔家的兩個嫡子都使得,獨你使不得!”

“還有我,咱倆都使不得。不僅這種人命的大事,就是平常小事,像學裏同窗之間的吃穿用度,像丫鬟婆子對別人谄媚,像長輩偏疼,像花用賞賜……便是親姐妹之間的親疏,咱們倆都争不得!旁人行錯了沒關系,可若是咱倆擺不正心,腳底下的路子就歪了,活該被人一輩子踩在腳底下!”這話卻是給賈環打預防針了,這小孩現在還很重視他那個同母的姐姐三姑娘探春,時常會為了三姑娘對寶玉的好吃醋。史墨雖然本來對那位爽利能幹的三姑娘沒什麽偏見,可人心生來就是偏的,他既然慢慢把賈環劃進了自己人的範疇,自然對那位每每出刺總是刺向自己生母和親弟心窩子的“刺玫瑰”不待見了。

賈環聽他說前頭的話,本以為他也和旁人一樣看不起他庶出的身份,嘴裏又苦又澀,狠命忍住才沒讓眼裏的淚珠掉下來,就要摔開史墨的手跑出去,可是史墨抓的死緊。直到史墨說到後邊兒,小孩兒臉色才好起來,他一貫最聽得進史墨的話,這會兒細細品起來,覺得話雖然不好聽可無一不是為了他考慮,又覺得那話裏的“咱倆”最是可心,有種兩個人一勢兒的意思。

賈環低着頭,想着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掏心窩子的話,這一刻只覺得以前在意的長輩偏疼,姐姐姨娘不重視,下人不放在眼裏的苦楚通通都不算什麽了,他牽起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可眼裏卻掉出一大顆的淚珠兒。

史墨慌忙用衣袖給他抹臉,自悔話說的太重了,只是他和賈環相交以來越發喜歡這小孩,下意識就杜絕他往原着那個讨人嫌發展的一切苗頭,才忘了賈環比他這身體生月還小,現在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兒,今天一時激動就生生摳了人家的傷疤,傷了小孩的心。

只是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是,在賈環心裏他的地位已經與趙姨娘平齊了,遠超出賈政等人,故而賈環才沒有惱怒成羞,反倒是聽見了他說的話。

史墨雖不知道這個,但看到小孩兒破涕為笑也松了口氣,捏捏賈環的小臉,笑道:“這是作什麽,又哭又笑的。”

賈環紅着一雙兔子眼,亮晶晶的,直勾勾的盯着史墨,重重點頭,正色道:“你說的我都記下了!”

賈環鄭重的模樣倒叫史墨有些不好意思,捏捏小孩兒又自動放回他掌心裏的手,拉着他,邊走邊道:“其實說這些也不是讓你學那些酸儒呆子掐着規矩走,只不過是想着多個心眼罷了,有些事做得卻說不得,自己捂嚴實了得利,說出去反倒有害了……就拿前日二老爺在書房說的話,幸好他教訓寶玉不是一回兩回,老太太不喜歡聽這種事兒,才沒什麽人偷聽說嘴,你想想,若是政老爺訓斥寶玉把寶玉和你相比卻贊了你一句的事情傳到二太太耳朵裏……你覺得單就政老爺那句話你能得到什麽好,恐怕他轉眼就忘了,可若是二太太心裏頭不舒服,甚至老太太也不愛聽,那你和你姨娘……”

******

兩個差不多高的身影漸漸的隐在重重花木中去,絮絮叨叨的話音兒也越來越模糊。但這一刻,無疑是賈環真正蛻變的開端,在日後無數個絮絮叨叨中,小孩兒的心性奇異的拐了一個彎,朝着史墨始料未及的方向如脫缰野馬一般,一去不回頭……

大概得等史墨被某人抱在懷裏紅霞遍身、惱羞成怒的時候,他才能知道這“諄諄教誨”不知什麽時候早就奔岔了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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