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回家的目的很單純, 只是想搞到一點錢。
在小萊身邊,從來對金錢毫無概念的方簡學會了簡省和精打細算。依賴成瘾,沒有小萊看着, 她總擔心自己會把事情搞砸,不敢一個人出去工作。
更準确一點說,是恐懼被否定。
方簡很久以前就思考過這個問題, 咨詢醫生:我适合做什麽樣的工作?
醫生的建議是情緒病患者要盡量少跟人打交道, 避免過分嘈雜的環境, 避免加重情緒負擔。
那麽幾乎所有的服務行業都被排除掉了, 可她本身掌握的技能有限,除了服務別人,還會些什麽呢?
羅馬假日的工作環境與醫生提議要規避的兩大類完全重合, 然而工作期間, 方簡幾乎沒有犯過大錯, 她将這一切歸功到小萊身上。
對待方簡,她像對待剛學會拿勺子吃飯的小寶寶,開口閉口都是“真棒”、“真厲害”,方簡确實也是非常欠缺表揚的那一類人。
一個愛表揚, 一個渴望被表揚,這樣的組合可以産生源源不斷的正面能量,被這股能量所包裹的方簡能保持一整天心情愉悅。
常處于邊緣狀态,人格缺失,方簡獨自時并不能産出能量治愈自己, 情緒病人與普通人最大的區別便是對自身情緒的調節和控制能力。
世上有很多好人, 遇見一百個好人, 感覺平平, 遇見一個壞人, 一整天的好心情灰飛煙滅。
和小萊待在一起很安全,就算遇見一百個讨人厭的家夥方簡也不怕,但她們不能時時都在一起。
獨自面對已經用盡全力,她經不起一點打擊,無法接受被否定,能力有限确實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她擔心自己控制不了情緒惹出更大的亂子,幹脆就不出去了,不上班了。這也是家人一直以來的安排。
方簡當然也為自己長久打算過,所以想到了學習、掌握新的技能,回家拿東西這一點她認為自己沒有錯,電腦和相機這種貴東西既然有現成何必再花錢買呢。
沒有收入,卻每天都要吃飯,錢從何來?雖然小萊總說沒關系。
其次,如小萊指導她寫下的那封告別信,善良單純的小孩以為,只要足夠乖巧就可以讨得大人歡心,收獲理解。
小萊說:“不管怎麽樣,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呀,不辭而別太不禮貌了。關系再不好,臨走前也該打聲招呼,別讓老人傷心。”
她們趴在書桌上,兩顆腦袋湊在一起,以最為古老而傳統的方式,将滿懷純真愛意毫無防備交付,卻收獲如此令人心碎的一場歇斯底裏。
小天使整日扇着翅膀上下撲飛,毫無怨言忙碌着,忙着拯救她。
現在一巴掌給她媽扇飛了。
她撒淚飛出了這棟房子,翅膀淋了雨,拖着沉重的腳步,只留給她傷心欲絕的單薄背影。
別墅的雙層鋼化玻璃在鵝卵石重擊之下碎成一片蜂網,在小萊離開之後房子陷入長久的靜默,方簡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想明白了她們究竟錯在哪裏。
錯在年少,錯在天真。
滿腔真情被辜負,方簡體會到了小萊的痛。
緩慢而沉重的鈍痛從心口持續往外擴散,血液加速流動,她感覺到熱,頭腦充血,呼吸急促,力量自熱血中升起,充盈四肢。
她緩慢起身,每一步前進都感覺到體內滂湃湧動的力量,她朝着樓梯口走去,樓梯下三角區域放了一組高爾夫球杆。
大家都以為她認輸了,要自己回到房間乖乖反省,在視線之外,猝不及防一聲爆響,方簡敲碎牆角一只歐式落地鐘。
之後是電視、玻璃茶幾、盆栽、花瓶,所有能供她發洩的物體挨個報廢,方簡抿緊嘴唇,雙目猩紅可怖,高爾夫球杆在空中發出尖銳的嘯聲,也在為這場瘋狂的毀滅感到興奮。
谷映蘭縮在沙發一角捂着耳朵大聲尖叫,方純撲上去抱住母親,彎腰弓起脊背抵擋飛濺的碎片,方正幾次上前試圖奪下兇器,钛鋼金屬材質的高爾夫球杆威力驚人,他竟也不敢貿然靠近。
“砰——”
“砰——”
“砰——”
直到這個家再沒什麽可破壞的,血緣、親情與愛,已如這滿地狼藉。
方簡無力垂下手臂,球杆被奪走,方正鐵鉗一樣的大手幾乎要掐進她肉裏去,從這份力道,方簡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恨。
“我也恨你們。”她像失去生命的絨布娃娃,軟軟垂着四肢,任由方正拖拽上樓。
方純扔下母親跑上樓,方簡被丢在床上,方正用約束帶将她四肢束縛在床四角支架上。
“爸爸,別捆她了,我來看住她吧!你別捆她了。”方純撲上去求情,被方正揚手推開。
方簡沒有力氣再撒瘋,也沒有力氣反抗,随便了,反正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小萊也沒有了。
她說“算了”,她被傷透了心,她走了。
“這個世界有很多都丢棄的小孩,你們為什麽不直接把我丢掉呢?那麽恨我,為什麽不丢掉我,我一點也不想做方正和谷映蘭的女兒,我想死,我要重新找一對愛我的爸爸媽媽,這對爸爸媽媽只會有一個孩子,那就是我……”
“方純,你裝什麽好人啊,我根本就恨死你了,我恨你們所有人,我對着你笑,跟你說我愛你,只是因為我想要錢,你看不出來嗎?你把我害得多慘啊?你跟着他們一起欺負我,你仗着你是姐姐,你跟我耍威風,你告我的狀,你揪我的耳朵,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啊……”
“方純,你就是運氣好,如果我是姐姐,現在被綁在床上的那個人就是你,你怕不怕?但你放心,我跟你不一樣,如果我是姐姐,我絕不會那樣對你。”
“方正,我死了會跟閻王爺告狀的,我說你們虐待我,我讓你們下輩子,下下輩子,永永遠遠都生不出小孩,這是你們虐待我的報應……”
“奶奶,爺爺,你們快來救我呀!他們全都欺負我……”
“藥呢?”方正不理會她的胡言亂語,猛地合攏抽屜,房間內四處翻找,高喝,“江敏!藥在哪裏?”
江姨跌跌撞撞跑進屋,跪在床邊地毯上,伸一條胳膊進去把藥撈出來。
一大把藥片塞進方簡嘴巴裏,她“嗚嗚”搖頭掙紮,方正捏住她鼻子和臉頰強行喂藥,灌水,江姨微微托起她後背,使藥片順利從食道滑入胃部。
方簡開始哭,眼淚打濕了方正捏住她腮幫的手,他紅着眼睛,“你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變成這樣都是你們害的!我恨你們!”她喉間一陣尖痛,劇烈咳嗽起來,江姨心疼得落淚,但她只是家裏請來的保姆,她只能為她順順背,擦擦眼淚,盡量讓她的身體在這種時候感覺舒服一些。
“看好她,別讓她亂跑,廚房裏刀具都收起來。”方正對江姨說。
方純坐到床邊,握住她被約束帶捆住的手,方簡反抗不了,讓她滾,她不滾,方簡閉上眼睛把頭埋進江姨懷裏去,誰也不看。
半個小時後,她開始感覺到難受,非常難受,反胃頭暈一起來,身體很重、無力、發顫、視線模糊。
很難受很難受,這時候她真不得馬上去死,死了就不用受罪了,清靜了,全世界都去他媽吧。
但在其他人眼裏,她可算是安靜下來了,破壞終于停止了。
大街上随便一個人突然開始暴走,說胡話,滿地撲騰,行人都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飛走,躲遠點,小心他下一秒拿出刀子開始捅人。
這是世人對精神病的普遍認知,方簡今夜所表現出來的癫狂已經達到了頂峰,放在大街上肯定能吓壞一大撥人。
講道理,把她捆起來,她是沒有意見的,醫院裏約束帶的作用是防止傷人或自傷。她只是不想吃藥,吃藥很難受,但犯病了就得吃藥,醫生來了也會勸她要積極配合治療。
方簡昏昏沉沉睡去之前,在想,小萊也會像大家一樣,支持這些所謂的正确嗎,要吃藥,要治療,要住院……
但她很快想通,在小萊面前,她也許不會瘋得這麽厲害,小萊可好可好了,小萊罵她的時候,她也是開心的。
可是小萊走了。
方簡睡到第二天下午,醒來時感覺腦袋很重,手腳軟綿綿,動一下都費勁。
方純偷偷解開了她的約束帶,人被捆起來是相當難受的,不能翻身,四肢活動範圍極有限,很快就僵得動不了,這種僵硬會讓人感覺煩躁。
她睡死過去,沒有感覺煩躁,約束帶解開了,肌肉記憶仍束縛着,八九個小時沒有翻身,神經已經全面罷工。
方簡睜眼看着天花板,等待四肢蘇醒,一個小時後才掙紮着勉強坐起。
江姨肯定是不敢解開的,谷映蘭和方正更不可能,那只能是方純。
方簡并不感激,她現在誰也不恨,誰也不愛,頭腦一片混沌,跟街邊二傻子的區別是沒有流口水和對着行人傻笑。
在黑暗中沉默,枯坐。
像蘋果核裏的肉蟲蟲,任人捏扁搓圓的肉蟲蟲,沒腦子的肉蟲蟲。
又過很久,她聽見鑰匙在銅鎖裏轉動的聲音,這個完全封閉的小房間出現了一道傷口,傷口越裂越大,起先是一只手,緊接着是一顆腦袋,随後是半個身體。
這道傷口撕裂得足夠兩人進出,他們的入侵開始了。
方正站在門口,谷映蘭端着托盤。
托盤裏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水晶蝦餃和雞蛋羹,嗅覺還沒有罷工,方簡聞到了,可她的喜好早變了,他們怎麽總拿她當小時候呢?
托盤放在床頭櫃上,谷映蘭坐下來,要親自喂她,方簡滑到被子裏去,蒙頭睡覺。
“媽媽看到了你的信。”谷映蘭說。
什麽信?方簡一時想不起來。
“媽媽知道,你委屈,可是你……”
方簡從被子裏露出半個腦袋,兩根食指堵住耳朵,上下牙“噠噠噠”發電報一樣,嗓子裏發出快速的持續不絕的“呀”聲。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谷映蘭:“……”
方正招招手,疲憊長嘆,“走吧。”
房子的傷口愈合了。
方簡睜開眼睛,從被子裏爬起來,看見床頭一張紙片。
——爸爸媽媽,我真的長大了,我想試着自己一個人生活,你們不要擔心我,我會努力的,也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
原來是這封信。
她們怎麽寫得出這種東西,真是笑死人了。
方簡把這張紙一點點撕碎,白色的小紙片在被子上很快攢成一個小雪堆,她撿起紙片塞進嘴巴,混合着唾液慢慢把它們磨成紙漿,吞進肚子裏。
這些白色的小藥片該治好她的蠢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5-31 22:20:47~2022-06-01 21:25: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V、可口可樂、半路打劫的橘貓、墨菲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西洲阿- 35瓶;3811 30瓶;祁水 10瓶;mesyeux、伯仲之間 5瓶;glorious 4瓶;shoot格調 3瓶;最近在練靈飛經 2瓶;Yang、念初涼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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