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蔓生
同學會是他們班十多年後的再聚首,本來畢業十年的時候開過一次,但當時有人缺席。
後來在班長的組織下每年都辦了一次,只是之前幾年都不如今年回來得齊全。
除了程一周肆這樣的前學霸和前校霸名人,還有班長特別邀請來做客的幾位高中老師,和一位還未透露的神秘嘉賓。
但程一酒量一直不太行,所以在這樣的同學會裏也都是意興了了,當然更多來找他喝酒的人,目的也都不單純是為了敘舊,程一疲于應付,索性借着上廁所的借口離席。
當他緩緩地移到洗手臺前專注地洗手,突然聽到的了耳邊傳來的熟悉聲音和熟悉的稱謂。
“程一一。”
程一為了逃酒,在衛生間裏打發時間,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這個人。他開口回應:“肆哥。”
要說心緒沒有一點起伏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上的動作停滞,流水從手上澆淋過,冷靜了兩秒才擡眼,看到鏡子裏背對着他在另一邊洗手的男人。
和之前他認識的周肆大相徑庭——
之前的周肆是吊兒郎當卻又過分自由的鷗;現在的周肆,襯衣西褲,那點自由又狂妄的心性似乎被一鍵删除了,只有一點商人的滄桑,和與程一記憶裏不太相符的穩重。
“你,回來了?”那人寒暄問道。
“嗯。回來了,好久不見啊,肆哥。”程一沒來得及撤開眼,恰好那人也擡眼看鏡子,他們的目光恰好在鏡中相接——
一面鏡子裏照的是周肆的滄桑,一面裏照的是程一掩飾不了的慌張。
最後當然是慌張的人先敗了陣。
“是好久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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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肆眼睛一觑将鏡子那頭的人打量了一遍,在程一沒看到的時候,他的目光如一只游隼般,将程一窺探了一番,而後嘴角微微上揚,從容地感嘆,“得有十年了吧,程一一。”
“九年。”程一的目光還是不肯回到鏡子裏,嘴裏的答案,也如他的目光一般執拗。
時間和閱歷本來帶給了兩個人不一樣的成熟,只是有些約定俗成在骨子裏的情感,在再次重逢的時候還是會回到最初的樣子,程一掩藏不了。
最怕含情目含情,最怕故人遇舊情。
“本來剛剛在宴上看到你,想跟你打招呼,但我看你,好像很忙”周肆跟着程一的步子。
“嗯。”程一答,“他們都想混個臉熟,但我現在對記人不太擅長。”
“那我該慶幸你還記得我?”周肆調侃着。
程一沒有他這麽從容,卻也知道以牙還牙:“是我該慶幸,周老板還記得我。”
“別人,我會忘,程一一,應該……很難忘。”
他們像兩個老友,又好像比老友更親密,親密到直接跳過了好久不見的寒暄;卻又比老友更尴尬,尴尬到程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話題繼續下去。
周肆的話輕浮又吊兒郎當,程一無心地聽着,卻不敢回以同樣的情緒,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
兩個男人并排走着,程一故作從容,周肆則把手揣進兜裏,放慢了步調,等着程一。
“這次回來了還走嗎,還要回國外?”周肆找了新的話題。
“不了。養老了。”
“三十幾歲就開始養老?”周肆不以為意,甚至沒把程一的話當真。
程一點點頭:“嗯。”
“就住鎮上了?”周肆沒有帶程一走之前最近的那條路回同學會的會場,相反,帶他繞着場外走了一圈,不過幸好的是,程一并沒有提出異議,也跟着周肆走下去。
“住C城,之前衛恣幫忙買了房,還有點工作。”程一的目光落在路過的庭院裏,庭院裏有一棵大榕樹,榕樹上挂着風鈴,被夏日的風吹得泠泠作響,鈴響卻在周肆那裏消失了,遲遲沒有回應。
周肆聽到這裏,目光不由得一暗。
他揣在褲兜裏的手攥緊了內裏絲滑的面料,但沒過兩秒,他就被突然走過來的女伴拉住了。
這是給他當助理的女同學。
“老板,幹嘛呢。兄弟情深可以放放,來來來,幫我喝兩杯,我招架不住了……”
程一看着那個女人,時間仿佛在她的臉上停駐了,又或者說是很有氣質的女人。
一字肩的衣服,讓她媚而不俗,眼角微微上挑,抿嘴一笑時又風情萬種。要是在生意場上,這樣的姑娘和周肆,應該很相配。
程一遇上周肆投過來的目光,聽到周肆開口說:“方曉,她叫我去喝兩杯。”
程一還沒回答,就看着周肆被那叫“方曉”的女人拉去席上,而他跟在他們後面,在進會場後就分道揚镳了。
他回到自己位置。
剛坐下就聽到有人站在前面的臺子上輕咳了兩聲,開始了發言。
“本來這個環節該我請來的神秘嘉賓衛恣來發言,但是他因為有事臨時缺席了,所以他準備好的發言稿只有我來念了……”
這樣形式化的發言稿,一般沒什麽人用心聽,程一低頭翻出手機,看到衛恣給他發來的消息。
zi:見到周肆了?
1:嗯,剛剛打了照面
zi:怎麽樣
1:什麽怎麽樣?
程一裝懵地回答完一句,衛恣的語音就接踵而至,話音裏帶着戲谑:“你不知道我在問什麽嗎?”
衛恣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程一還裝傻就多少有點不真誠了。沉默了兩秒的人苦笑着坦白:“不太好。你說,十年是不是太長了?”
程一最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十年會不會太長了。長到曾經的少年已經成了大人模樣,長到兩人都有了各自的身份牌,長到大家都只能用世俗且客氣的話來面對重逢……
“那算了,早就給你說,讓你不要回去參加同學會了。”衛恣嘆了口氣,“十年,變數太多了。”
“是啊。”
變數太多了。
周肆這十年的變化太大了。程一之前對他的那一點“道聽途說”,仿佛是冰山一角。
程一還來不及細想,衛恣那邊突然傳來電鑽的聲音,直往程一腦子裏鑽,讓程一緊皺眉頭:“你那邊在幹嘛?”
“之前幫你打的店面啊,你不是讓人重新裝修,我今天空了,過來幫你看看。”
“這就是你的臨時有事來不了?”程一聽完哭笑不得。
衛恣:“對啊,我事務所的投資合夥人的事不是大事嗎?不然還要我過來給你當男伴撐場子?”
“算了吧,衛律。”
程一和衛恣挂了語音,重新回到會場坐下,目光卻突然和前面一桌突然回頭的人相接。
含情目相抵,十年一夢。
程一忘了移開目光這回事,只記得那麽一雙眼。
沿着會場足夠柔和的光線落進了他眼底,像極了五月飛落肩頭的流蘇花瓣,包含了整個夏日的溫柔和愈漸馥郁的情愫。
和那年他仰躺在家裏的茉莉花架下,與那人貼來,不期而遇的目光如出一轍。
那時,那人說:“一一。”
此刻,那人嘴唇翕合,說得仍是那兩個字:“一一。”
程一這次沒有移開目光,他的眼眸含着光,将那人的身影都映刻出來,留在眼裏。
他看着周肆繼續嘴唇動了,像在說:“晚上等我。”
事實上他并沒有等周肆,在程母第三次打電話來問他什麽時候到家的時候,他在“拿周肆當擋箭牌晚點回家”和“自己提前溜回家”之間,選擇了後者。
他原本覺得出于禮貌,應該跟周肆說一聲的,但在看見那幾個濃妝豔抹的單身姑娘捧杯和周肆談笑風生的時候,他毅然轉頭回家了。
“還說呢,人家左擁右抱的,都無暇聽你叭叭叭。”
程一打車回家,跟要回房睡的程母說了兩句。
“怎麽樣,今天去參加同學會開心嗎?”
“開心啥啊,我們聚會又不像你和你的那些姐妹們聚會。”
“我們姐妹們聚會怎麽了,你這小子!”程母嗔他。
程一對付程母,倒是已經游刃有餘了:“我還不知道嗎,就互相炫耀自己孩子呗。我這幾年都在國外,還不給您長臉嗎?”
“嗨喲,可別說。”程母輕輕拍了拍程一的背,“指望你這兒子多半是指望不上,好幾次你爸去醫院可都是你肆哥連夜趕回來送去的。你,還好意思說呢。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大學有好學校不去讀,研究生之後非要出國去讀,好不容易在國外混得有點起色了,又非要回國。搞不懂你們這些小輩子,周肆也是,三十二三了,天天就鑽那錢眼子裏……孩子都留城裏,自己也不管。”
程一把程母往房裏推的動作在母親唠叨到周肆的時候,頓了頓:“他真有個孩子了?”
“那可不,小丫頭,嘴甜得很。不像你,”程母回頭看程一,面有不愉,“什麽時候才能把女朋友帶回來喲。”
“啊,您快去睡吧,睡太晚不好。”程一把程母哄去睡了,自己卻無心睡眠了。
原來周肆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一個沒有他一樣可以活下去的生活。沒想到兜兜轉轉下來,還是他在癡心妄想了。
他苦笑着,在院裏轉了轉,看着被夏夜的風吹得零落一地的茉莉花瓣,盛放之後,未及凋零,便被橫生的禍風殺落下墜,偏偏落下之後,還不肯萎敗,一點香味在荼靡之間掙紮着,真要形容,只有“怪造化弄人”。
程一拿着一朵順手揀的茉莉花坐在下午和程父喝茶的那位置上,想将脫缰心緒拉回來安置好。他開了院子裏的燈和驅蚊器,有樣學樣地泡起了茶。
驀地,一陣人聲打破院裏的寂靜。
程一将剛煮好的茶摻了一盞放在桌案,才分了注意力去聽牆外的聲音。
“欸,欸,肆哥,是這兒嗎?”熟悉的女聲響了起來。程一聽過,在剛剛的同學會上他遇見過。
“嗯?不是……右邊右邊!敲門。”周肆大概是喝多了,話都說不太清楚了,但聲音倒是不小,“今晚得住一一家,你敲門。emmm'…輕點敲輕點敲…”
周肆的話音剛落,還沒等送他回來的那個女人敲門,程一家的鐵門就被人從裏打開。
程一站在門內看着那爛醉一灘爛泥般的人,自然地皺起眉頭。
而門外眼神微醺的男人适時也擡起眼,酒氣就這麽蔓延燼了程一的眼底,讓程一眼底的擔憂顯現無疑,他的嘴嗫嚅了一下。
似乎是在思考該說:“怎麽喝了這麽多”,還是該說“來我家幹什麽”,但最後這些話兒都被半道殺出的女聲攔住了:“程一啊,正好你在,肆哥他喝得有點多,你看……”
周肆先入為主地伸手扶着門邊,朝門內邁進一步,逼得程一退了半步給他讓位,看他抓着門邊,笨拙地穩着自己身形:“我沒事,你回吧。叫司機慢點開。”
在程一還在愣神的時候,就看見那醉醺醺的人邁着蹒跚的步子,靠近他。
一步一步像踩着雲朵,不真切,又格外真實地将他攏進懷裏。
周肆整個人耷拉在程一身上,讓程一差點沒站住,趔趄了兩下才穩住腳跟,正擰眉,準備破口開罵。
“程一一,我醉了。”他靠在程一耳邊,輕聲陳述。
霎時夜風停了,喧嚣的蟲聲也為這六個字靜默下來。
萬籁俱寂,情愫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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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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