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他是我愛人
程一被程父支走,周肆被程父安排支了個凳子在床邊坐着。
程父仍然是那個笑眯眯的和藹模樣,只是頭發白了些,臉上的皺紋多了些,眼裏的疲憊也多了些,那一直挺直的後背也佝偻了些。周肆打量着眼前人,打量着打量着,他的眼前人,就換成了另外一個——和周肆長得差不多,高鼻梁,大眼睛,只是比周肆要瘦削許多,那雙眼比起周肆的要更空洞無神一些。
那時,那個人也是這樣坐着,坐在這樣的病床上,連一句“對不起”都沒給他眼前滿心恨意的兒子說全,就走了。
“肆兒啊,想你爸爸嗎?”
周肆搖了搖頭。
“那,還恨着他?”坐在床上的程老爺子抱着手。
“周城嗎?”
周肆很久沒叫這個人“爸爸”了,他也執拗地在程父面前直呼自己父親的大名。
“嗯。他都走了十多年了吧?”
周肆點點頭。
還恨着嗎?
放在年輕的時候,二十幾歲時,周肆應該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從他母親孟齡竹去世開始,他那個和藹可親的父親周城就變了樣,變成了面目可憎的魔鬼。那個人酗酒,那個人趁醉裝瘋,那個人拿起手邊的東西就要往周肆身上砸!
人清醒的時候,還能假裝理智維持父子之間的平和,但凡沾了點酒,那就是周肆皮開肉綻,頭破血流。
他躲也躲不過的原生家庭,跑也跑不掉的童年,都是拜他自己的父親所賜!
怎麽會不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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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童年,是一邊在自己家挨打,一邊在程一家療傷。那時候的程一總會在夜裏從他們的那個小房間裏翻出醫藥箱,會一點點治愈那些父親留給他的可怖傷口。膝蓋上,背上的那些,無論新肉還是舊痂,都是被程一觸摸過的。
程一那樣膽小的人,因為看他的傷口看久了,都不會在上藥的時候再手抖了。這得是替周肆上了多少次藥呢?
歲歲年年,打罵無盡,直到高考前,周肆要解放了,周城那個人,也解放了。
周城死了,死在周肆高考那年。
但是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的周肆,猶豫了。
要說不恨了,又是假的。
他那些年的暴力傾向不都是小時候種下的種子,随着年齡增長而發芽了嗎?
那一年他那一雙手甚至掐在了程一的脖子上。時隔這麽些年,他仍然對那段記憶心有餘悸。如果當時不是程一,那他就是殺人犯。如果他真的沒控制住自己呢?那他就是親手殺死了自己愛人的爛人。
尤其是對着程父的時候,他更自慚形穢,他下意識地把這歸咎到他那個已經入土多年,沒法找他麻煩的父親身上。
可要說恨,他又好像沒有那麽怒氣填胸了。
所以他開口了,帶着他這幾年擅長的标準笑意答道:“不恨了吧。我這麽大個人了,哪能跟入了土的人計較啊。”
他話音剛落,程老爺子突然抿着嘴笑了起來,像是在看小醜演戲一樣,看到小醜的把戲穿幫了,他就忍俊不禁。
“你說謊了,崽子。”
“崽子”這個詞,周肆之前在鎮上聽老爺子和程一講話的時候,經常聽到他這麽說,那時,他還有點羨慕。但現在這個稱謂用到自己身上,他又忍不住僵直了後背。
“你恨他。”老爺子斷言,“恨得牙癢癢呢。”
周肆沒和老爺子争執,只順着他說:“老爺子明察秋毫,我在您面前統共就說了這麽一次謊,都被您抓到了。”
周肆的奉承壓在老爺子耳邊,本來是順耳的,老爺子卻不怎麽受用。
老爺子努努嘴:“你這崽子,可不是就說了這麽一次謊。”
程父的眼睛就像一只游隼的一樣銳利地盯着周肆,讓周肆不安地收了收自己翹起來的二郎腿,他正襟危坐。在C城可以說算得上不可一世的人,這時眼裏也多了一分局促。
“您……”周肆不知道老爺子特地支走程一的這場談話為的是哪件事。不過無論是關于程一的哪件事,都足夠讓他在程一的父親面前如坐針氈。
程老爺子出乎意料地擡手拍了拍周肆的手背,老爺子的手力氣不大,掌心也帶着行将就木的冰涼。
“你坦白吧。有些事,跟我這老頭子說了,我就帶土裏去了,不會說給老婆子聽,讓她傷心的。你放心。”老爺子意有所指地引導着,他邊說邊看了眼手表,然後才用手指了指周肆,告誡道,“但有一點,肆兒啊,你得長話短說咯,老婆子可快來咯。她啊,最怕我餓,六點半緊趕慢趕啊都要趕來的。”
周肆被老爺子這麽一明示,心下了然。
他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避重就輕:“沒瞞您什麽,就是我家裏現在不太平,我和融融那丫頭,擱程一家寄住幾天。您也知道,我和程一,算穿過一條褲子的親兄弟——”
周肆後面的話還沒說,他就被程老爺子的眼神按住了。
“親兄弟啊……”老爺子搖了搖頭。
周肆哽了一下:“不算。”
“算什麽呢?”老爺子狀似無意,下一句吐出的詞又格外犀利,“情人?”
老一輩的“情人”,和新一輩的“情人”,是兩種概念。老一輩的“情人”,是在外面偷的人,含貶義,是不安于室的風情人。周肆知道這個詞從程老爺子的嘴裏說出來,是多重的試探。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否定了。
“不是。他是我愛人。”
周肆承認了。
因為這句承認,他不敢直視老爺子的眼睛。程一家,只有程一這麽一個兒子,說句封建糟粕的話,如果沒有融融這個小女孩兒,他和程一确實是不會有下一代的。
老爺子大概也給自己做過很多次心理建設了,只是在聽到這話從周肆嘴裏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啞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可能沒多久,但是對于室內的兩個人來說,都挺漫長的。
直到周肆先有了動作,他推開了凳子,當着老爺子的面,跪了下來。
很多很多年前,他犯了錯,惹了事,別人找到程一家,老爺子給他平了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跪在老爺子面前,那時老爺子是坐着的,就坐在院子裏的栀子花架下,聽着周肆的認錯詞。
今日亦如是,只是周肆沒說話。
無聲勝有聲。
是在說自己犯了錯,卻又好像沒什麽悔改之意。那背也挺得直,人也跪得正,嘴巴緊抿着,怕多說多錯,又怕不說也錯。
老爺子看着跪在地上一言未發的男人,他有寬厚的脊背,有堅毅的眉眼,有穩重的做事風格,似乎比他養出來的親兒子更能扛事。他剛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時候,看見程一那紅彤彤的眼眶,就知道自己家孩子被吓傻了,不像周肆,這個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野是野了點,但是遇着事了,明事理,也擔得住。
之前周肆跪在他面前的時候,看着那個瘦瘦小小跟幹猴兒似的身板,他就覺得這孩子懂事了,只是這一晃二十幾年,都時過境遷了,瘦小身板也長寬厚了,将來也要頂梁了。
“你啊,向來愛犯錯。每次犯了錯,都是程一那崽子和老頭子我給你兜着。怎麽兜着兜着,就惹火上身了呢?”他嘆了口氣,小聲地呢喃着,“話說回來,也是我們家程一那小崽子傻啊,怪不得你。你起來吧,地上涼,別跪着了。”
老爺子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打着戰,要說是怪周肆的,又好像怪不出口。中國式的教育不就是這樣嘛,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麽錯也輪不到自己像父母一樣來管教,要說管教,也只有管教他的親生兒子程一的份兒,對于周肆,怪罪的話他還是說不出口的。
“爸……”周肆怕老爺子情緒不穩,擡頭看了過去。
“起來吧。”程父又說了一遍,“這事啊,老頭子是早知道了的。這幾年,也有心理建設了,不然,老頭子也不會今天跟你談起這個事兒。你過來。”
周肆站起來,連膝蓋上蹭的灰都沒來得及撣一撣,就靠了過去。他看着老爺子伸手去拉床頭櫃,他搭了把手。
“您要拿什麽?”
“錢包。你拿出來打開。”
周肆照做,從病房的床頭鐵櫃裏拿出了那個起毛翻邊的錢包。這錢包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外包的皮料都被年歲蠶食得碎裂開,東一塊西一塊的。
周肆當着老爺子的面翻開了他的錢夾。錢夾左邊放着他和程母兩個人的照片,右邊是一排銀行卡。程一周肆他們倒是有些年頭沒用過銀行卡了。
老爺子看到周肆摸了摸那些銀行卡,咧嘴笑了一下:“卡上都沒多少錢,嘿嘿。這不是和老婆子商量來城裏嘛,我怕老婆子錢不夠,就都揣上了。卡是多,就是沒啥錢,錢都給老婆子管着的。好不容易有點錢,還讓程一那小子幾乎借光了。你看看,你伸手去那照片後面摸摸,那裏應該有個小紙條。”
周肆的手伸進夾着照片的那格,把裏面的紙條連着照片一起取出來,老爺子伸手從周肆手裏要過那張和程母的合照,攥在掌心,目光落在了周肆手裏的一張照片和一張紙條上。
“你把紙條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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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會努力日更!更到周三,把爸爸這個難過的劇情更過,不會難過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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