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對質
畫面中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由淺而深,漸漸可以看清面貌,費石煙對章翊道:“明日到了松花城,你找機會出手攻擊魔尊,不求一擊即中,只要能讓兩邊鬥起來就行了。”
章翊面上掠過驚惶猶豫之色,低低地問:“可是……當着閣主的面,如果被發現了……”
“魔族野蠻好戰,被人挑釁了必定還手,到時候雙方混戰起來,誰還管你是有心無意?”費石煙輕蔑地笑道,“就算是閣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啊,就只管替為師辦妥此事,不要瞻前顧後,到時候必定有你的一份好處,記住了?”
章翊深深低頭道:“弟子遵命。”
畫面再變。
這一回是更早之前,費石煙獨坐案前,面前漂浮着一道傳訊符,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從其中傳出:“人我已派出去了,你都安排好了?”
費石煙道:“這次周鳳岐派吳檄保駕,他可不好對付,你的人能應付得了嗎?”
“這你放心,”那聲音仿佛有着蠱惑人心魔力,“既然是僞裝成魔族出手,此事成與不成,周鳳岐都要去松花城讨個說法,到時你盡可以放手施展——以後南明閣姓周或是姓費,就看你的籌謀了。”
費石煙低垂着眼皮,無意識地轉動着自己食指上的戒指,陰沉沉地道:“好,出了胥州就動手。上回算那小子命大,沒死在魔族手裏,這次必定叫他們有去無回。”
雪原上的衆人登時一片嘩然,周鳳岐此刻才終于看清了事情的來去原委,失聲道:“是你?!”
可惜費石煙已經傻了,對他的怒火全無知覺,麻木倒成了此刻最好的保護。周鳳岐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是命喪此人之手,驚怒交加,無以言表,差點嘔出一口老血,莊若孚趕緊一把扶住他,勸道:“周閣主節哀,令公子大仇未報,您務必要珍重自身,找出幕後黑手——”
他話音未落,費石煙略顯癡呆的面目忽然有了幾分鮮活之意,然而只持續了短短片刻,就變成了猙獰扭曲的痛苦神色。飄浮在他頭頂霧色由濃轉淡,無數片段人影走馬燈一樣閃過,不過是短短一眨眼間,費長老的生平告盡,霧氣消散,他的身體也像個被掏空的面口袋一般,軟塌塌地委頓在地。
這變故來得太快,在場諸多高手,竟無一人來得及出手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費石煙在他們面前斷了氣。周鳳岐愕然地看着莊若孚,又看看沈卻寒:“這、這是……”
南風半蹲下來,擡手懸在他額前三寸,一道淡紅靈光順着眉心侵入腦中,片刻後,自費石煙耳道中淌出兩道黑血,熱血洇下去後,赫然現出一條約莫兩寸的黑紅色蟲子。
南風看了一眼,收手起身,站到沈卻寒身邊,淡聲道:“‘密語咒’。”
莊若孚恍然大悟,接着他的話解釋道:“我曾聽說過南疆有些門派自有秘法,能把毒蟲煉制成‘咒’。這種蟲子平時寄生人腦中,宿主自己根本察覺不到,但一旦觸犯了設下的禁制,禁咒會立即發動,頃刻間殺人于無形。”
南風道:“不錯。他背後主使為了避免洩密,早早地給他下了咒,這樣不管我們是逼供還是搜魂,一旦涉及到幕後黑手的身份,這人立刻會被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誰也沒想到一環扣一環,一場聲勢洶洶的仙魔對陣到最後竟變成了這種場面。周鳳岐明顯已經被打擊得神思恍惚了,高大身軀竟有些撐不住似地,原地晃了幾晃,喃喃自語道:“究竟是誰……誰與南明閣有這種深仇大恨,要這麽報複我?”
千鐘門與南明閣百餘人,此時皆盡無聲沉默,雪原阒寂,唯有長風低回,宛如嗚咽。
事已至此,讨伐已成了一個笑話,他們站在這裏就是徒增尴尬。莊若孚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再好心也做不了南明閣的主,只能轉身回到千鐘門的陣列裏去。
沈卻寒與南風對望一眼,沈卻寒點了點頭,南風會意,朝城頭的烏都打了個手勢,沈卻寒則對周鳳岐道:“周閣主,前次蒙貴派厚贈,松花城上下承情,我們也備了一份回禮給閣主,還望閣主不要嫌棄。”
周鳳岐哪有什麽心思收禮,連他的話都不打算回應,可沈卻寒話音才落,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模糊卻熟悉的呼喊——
“爹!”
周鳳岐陡然回身,只見松花城城門半開,一個黑影如脫缰野狗一路狂奔而來,“嗚嗷”一聲連飛帶撞,嚎啕着把他爹整個兒撲進了雪堆裏。
正是他那倒黴兒子周煥。
吳檄和六個修士斷然做不到他那樣失态,因此遲一步才趕到,見此情形,不由得都微笑起來,複又感激地朝沈卻寒與南風拱了拱手。
南明閣弟子起先還因目睹門派內自相争鬥殘殺而低落不安,此刻驟然見到死而複生的同門與長老,登時一掃郁氣,蜂擁上前将幾人團團簇擁住,高聲歡呼起來。
周鳳岐半抱着嗷嗷大哭的兒子,又驚又喜地來回掃視他們幾個,一頭霧水地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吳檄上前回道:“閣主容禀,當日屬下護送少主離開松花城時,曾蒙魔尊殿下提點,讓我們回程路上多加小心,後來果然半途遇伏。屬下雖然早有準備,但那些人出手狠辣,招數奇詭,我們寡不敵衆,險些落入對方手中。幸好臨別時松花城所贈錦盒中裝有傳信符,烏都長老聽見我們呼救,及時帶人趕來相救,并且蒙混了其中一名刺客,令他以為我們都已死了,把假消息傳給了費石煙——”
他一邊說着,一邊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魔尊和沈卻寒,這一看卻是愣住了:“咦?人呢?”
剛才好端端站在那裏,怎麽一眨眼的工夫,魔尊和他的道侶,還有千鐘門的莊若孚都沒影了?
“繁塵殿下,還有這位道友,兩位有話不妨慢慢說,這是做什麽?”
莊若孚被南風和沈卻寒一左一右提溜起來,趁着衆人不注意迅速挪到城牆後,像兩個不懷好意的劫道土匪,一人堵一邊,将莊若孚死死摁在了牆角裏。
沈卻寒用劍鞘在他腰間戳了一下:“別裝了,你早就認出來了吧?”
莊若孚對上他面具後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他忽地一笑,臉上的戒備神色如潮水般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懷念與欣喜:“大師兄。”
按說他們師兄弟情分深厚,百年後再聚首,理當如南風與沈卻寒重逢之時一樣,不說抱頭痛哭一場,起碼也該執手相看淚眼。然而一切幻想中應該有兄弟情深的場面都沒有發生,沈卻寒甚至一步都沒有靠近,反而亮出了手中的開霁劍:“我以為你看到它,會以為我是南風——畢竟在所有人眼中,我應該已經死了,不是嗎?”
莊若孚被他問的一愣:“大師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沈卻寒道,“就是不想兜兜轉轉地繞彎子,想聽你一句實話罷了。”
莊若孚:“我哪一句不是實話?”
沈卻寒擡手摘下面具。
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容撞進他眼睛裏,縱然莊若孚早有準備,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沈卻寒平靜地問道:“你不是今天才知道我還活着,對嗎?”
莊若孚默然不語。
南風聽出他話裏的不對,眉頭狠狠一跳,立刻轉頭望向沈卻寒:“你是說他……”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沈卻寒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從那個山洞離開前,我在石壁上刻了一道符,沒有什麽別的作用,就是會在到過那個地方的人身上留下标記。”
他擡手在莊若孚左肩上輕輕拂過,只見一道微弱銀光亮起,衣料上顯出一只簡筆畫的小鳥,此時蒙他召喚,便翩然振翅而起,隐沒在他手心中。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麽?你在千鐘門待得好好的,特地跑到隴州一個不知名的偏僻山洞,是為了什麽?”
莊若孚偏過頭去,不願與他對視,良久才輕而又輕地出了一口氣,低聲晦澀地道:“就是你想的那樣。”
沈卻寒反問道:“我想的哪樣?你做都做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他神色略轉嚴厲,莊若孚與南風均下意識地一凜,而後才各自反應過來,九雲派早就分崩離析,昔日的二師兄轉投了千鐘門,而小師弟則成了松花城裏令人望而生畏的魔尊。
再回首是百年身,唯有沈卻寒依然如故,可他其實已經不算是他們的大師兄了。
莊若孚忽然笑了,那短促一聲裏含着無盡複雜的意味,或許連他自己都不能一一分辨個中情緒。他後脊背貼上了冰冷如鐵的城牆,借着那溫度讓自己的心也冷下來,平靜而坦然地承認了:“是我做的。”
“我早就知道你沒有死,因為是我親手把你從松花城帶出來,用問心塔扣下了你的魂魄,讓你在那個山洞裏沉睡了一百年。”
“我早就與千鐘門有了私下往來,你身故的消息傳來後,我做主解散了師門,立刻轉投了千鐘門。”
“我甚至早就知道那一次松花城除魔是仙門聯手做下、專門對付你的陷阱,卻沒有提醒你,而是眼睜睜看着你去送死……”
“莊若孚!”
南風終于聽到了關竅,這事一直是他的逆鱗,此時乍聞內情,滔天怒意登時按捺不住,一把薅住他的衣領,生生把莊若孚拎得離了地面:“他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麽害他?!”
莊若孚也不反抗,強忍着窒息感,毫不退讓地盯着他深黑的眼眸,道:“我跟你不一樣,你視他為心上人,我卻只想離他越遠越好——你知道有個人永遠擋在你上頭,一輩子出不了頭的滋味嗎?你知道一個人行走在外,沒人在乎你的名字,提起你就是‘沈卻寒的師弟’的滋味嗎?”
“像你們這種只靠天賦就可以淩駕于衆人之上的天才萬中無一,修行就是要與人争、與天争,我如果不争,永遠也不會在這條通天之路上有一席之地!”
“我只想讓他們知道,我有名有姓,不是誰的師弟。”
他轉頭對上了沈卻寒的視線,神情坦蕩,語聲亦中毫無愧意:“大師兄,我對你不起,但你在一天,我就一天無法從九雲派和你的名聲下脫身,所以就算你現在拿劍給我捅個對穿,我也絕不後悔當年所做的一切。”
南風:“你找死!”
“好了。”
沈卻寒握着南風的手,溫柔而不容置疑地将他們倆拉開,就像當年在九雲山上拉架一樣自然,語氣也是不緊不慢的,仿佛自己師弟的一番誅心之言全都是過耳清風:“消消氣,我都還沒跟他急呢。你要找他的麻煩,也不是在這上頭找。”
作者有話要說:
小莊是黑的,沒想到吧.jpg
寫完這章自己都在反思,就這麽個小短篇為什麽還要虐一下,是不是手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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