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天氣冷得圓明園的溪流都凍住了,年貴妃的靈柩停在十裏莊,周圍人煙稀少,風一吹卷起白皤翻飛,顯得格外凄涼。
天地同悲是不可能的,寒冬臘月的天氣,胤禛下令王公大臣每天要三次前去舉哀,連着下跪哭靈的人中間,不知道多少人心懷怨恨。
至少從弘時比天氣還陰冷的目光中,就知道什麽叫患寡不患均,更遑說心眼更加小,城府卻比弘時深一百倍的弘歷了。
先前在年貴妃的病愈發重時,胤禛将她封為了皇貴妃,位同副後,在後宮中獨一份。
雖然皇貴妃這種封號是從明朝留下來,蘇培還是暗戳戳吐槽了許久。
這種封號出來,就是後宮等級通貨膨脹的結果。胤禛與康熙真是父子如出一轍,康熙的皇後皇貴妃,都是在臨死之前得到了加封,然後薨了,屁都沒享受到,就一個名號好聽。
年貴妃亦一樣,皇貴妃的頂戴都沒做好,丢下五歲的福惠,撒手人寰。
胤禛從潛邸時期就進府的女人,到現在為止,其他人全部都好好活着。
最晚進府,最早冊封,年紀最小的年貴妃,卻是第一個先走的,弄得好似真因為年家的事情,年貴妃才沒了。
最後,胤禛下旨讓年羹堯自行了斷,赦免了年家其他人,讓他們回原籍悔過。
也許是自責,也許是想到了其他,胤禛每天很消沉,脾氣暴躁,見誰罵誰。
蘇培更加煩躁,他不是沒有同情心,俗話說人都死了,是不是該對死者尊敬一些?
被喪事折磨過好幾次的蘇培,實在尊敬不起來,這是他最恨的事情,沒有之一。
凍得鼻子都快掉了,每天忙着在十裏莊與圓明園來回奔波不說,還要當保姆。
福惠被胤禛親自領在了身邊養着,剛剛五歲的小屁孩,身體不大好,跟個弱雞仔一樣,還要給年貴妃下跪哭靈。
蘇培很想罵這些破規矩,成天盡折騰人,這哪是在守孝,而是要死一個,再搭上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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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惠要吃要喝要拉,雖不用蘇培親自動手,可他得不錯眼盯着。宮裏的阿哥,又得胤禛寵愛,要是出點什麽差錯,得,一并死了陪葬吧。
福惠已經大致懂得了什麽叫哭靈,知道自己的親娘沒了,哭得很賣力傷心。再加上時冷時熱,很快就擋不住了,清鼻涕根本擦不過來,跟瀑布一樣挂在嘴唇上。
胤禛這些天難得沒有批折子,什麽事都不做,在九州清晏裏發呆,然後找茬兒。
蘇培把福惠送回來,胤禛一見他小鼻子擦得通紅,鼻涕還在緩緩流淌,頓時沉下臉,冷冷看向蘇培,厲聲道:“你這是怎麽伺候的?”
蘇培沒了假期不說,跟個陀螺一樣連軸轉,他就是成了佛,都要跳腳堕落成魔。
情緒積累的點,在這個時候,就莫名其妙爆發了出來。
去他娘的生死,這樣活着,跟活死人有何區別?
蘇培直直跪下來,雙腿磕在青磚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胤禛被他驚了一跳,愕然看了過去。
蘇培痛得冷汗都出來了,卻沒有動搖,趴在地上,規規矩矩磕了個頭:“奴才罪該萬死,請皇上責罰。”
胤禛回過神,咬牙厲聲道:“你還來勁了,以為我真不會罰你,這麽點子事,你竟敢對我甩起臉色來,你不想做事,多的是人想做!”
蘇培恭敬地說了聲是,“奴才知罪,奴才這就領罰,請辭總管之職。”
胤禛氣得仰倒,指着他罵道:“好你個膽大包天的狗奴才,看在主仆一場,你的小命我就不要了,你給我滾!”
蘇培摘下頂戴腰牌,恭敬地放在了一旁,然後磕了個頭,撐着站起身,顫巍巍退到門邊,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徐阿水正在門口,見到蘇培光着腦袋走出來,驚得眼珠子都快飛出去,急着問道:“蘇爺爺,您這是怎麽了?您的帽子呢?”
蘇培自從多年前剪壞了頭發,就再也沒能留長過,一直留着板寸戴帽子。
寒風吹來,雖然冷,他卻感到無比的暢快加輕松。
有錢有顏有閑,可以游手好閑,可以躺平,躺膩了可以游走天下。
這種幸福,就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啊!
蘇培快活得幾欲仰天長笑,拍了拍徐阿水的肩膀,想要說幾句,卻因實在太高興,所有的話到了嘴邊,都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最後,蘇培只簡單說道:“阿水,我要走了,恭喜你,你要努力,這個總管之位,留給你去好好享受啦!”
事情太過突然,先前徐阿水見到蘇培帶着福惠進了東暖閣時,一切都還好好的,何況,以蘇培的本事,怎麽會被突然降罪,撤了他的總管之位?
徐阿水想破了腦袋,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跟呆頭鵝一樣,愣愣看着蘇培蹒跚着離開。
回到自己的小院,蘇培擡眼四顧,在這裏生活了多年,卻很少在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時,看過院子裏的景致。
寒冬臘月的,除了幾盆鐵樹,樹木葉子都掉光,光禿禿的沒什麽可看之處,蘇培琢磨了一下,發現他竟然半點都不懷念這裏。
離職也沒什麽交接手續,蘇培馬上就可以走,只是園子裏的馬車,離職後就不能用了,他得先找車馬回到京城。
蘇培作為大總管,來往之人都是怡親王張廷玉等大官,關系雖然不敢太鐵,不過他的人品在那裏,不至于人走茶涼。
随便叫個人去說一聲,不說請進他們的莊子去住,至少派馬車車夫前來,送他回京肯定沒有問題。
只是這個時候,蘇培誰都不想見,更不想節外生枝,叫來小太監吩咐道:“你去外面賃一架車來,不管什麽車,騾車牛車驢車都可以。”
說完,蘇培恍惚了一陣,伺候的小太監也是宮中之人,看着他驚疑不定的模樣,蘇培頓感到意興闌珊,懶得解釋,轉身走了進屋。
大件的賞賜,比如像是大半個人高的花瓶,值老多錢了。還有他辛苦搬來,跟金絲楠木一樣閃着金光的香樟木家什,全部帶不走。
蘇培沒有多大的可惜,腦袋能帶走,已經是意外。他先脫下代表着獨一無二身份的黑色制服,潇灑地扔在了一旁。
以後他想穿紅就穿紅,想穿粉就穿粉,穿成道彩虹都沒人管得着,誰還稀罕這身烏鴉黑!
蘇培愉快得很,拿出包袱皮,将最值錢的細軟拿出來打包,包了好幾張包袱皮,都還沒有包完。
要是沒有車,根本走不了,蘇培看着一堆金銀珠寶,開始犯起了難。
拆開包袱皮,把所有的寶貝倒出來,在炕上一一擺開。
拿起玉佩挂在脖子上,腰間,玉扳指戴在手指上,差點兒連腳趾都戴了,還剩下好幾個。
手指戴着不方便,蘇培幹脆摘下來,拿線串成一串,挂在了脖子上。
蘇培身上挂滿了玉,像是顆成了精的玉樹,叉着腰站在炕上,嫌棄地将銀锞子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用腳撥在了一邊。
“蘇爺爺,蘇爺爺!”徐阿水凄厲的喊聲,像是叫魂一樣,由遠及近傳了來。
財不外露,尤其是在窮鬼徐阿水面前更不能露,蘇培将炕頭的被褥拖下來,飛快蓋住了價值連城的炕,順勢坐來,鑽進了被褥裏。
徐阿水喘着氣進了屋,見蘇培弓着身子坐在炕上,緩過了一口氣後,奔上前哭着道:“蘇爺爺啊,您老還在呢。真是急死小的了,您怎麽能就得罪了皇上呢?那可是皇上啊,您就不怕屁股被打得稀巴爛......”
蘇培屁股坐在了珍珠上,實在硌得慌,趁着徐阿水在嚎喪,伸手掏了出來,見他還要繼續哭個沒完,不耐煩打斷了他,問道:“你來做什麽,有事說事,有屁放屁!”
徐阿水隔了聲,收放自如剎了車,可憐兮兮地說道:“您走了以後,小的進屋,被皇上打了出來,讓小的滾。幸好皇上準頭不夠,茶碗沒砸中,不然小的這裏就開花了。”
徐阿水指了指腦門兒,滿臉的心有餘悸,深深打了個寒噤:“後來皇上把小的又叫了進去,說是讓小的來傳話,允許您明日再離開,園子裏的馬車可以讓您用。”
蘇培愣了一下,胤禛既然都這般大方,他再推遲,就顯得狷介了,立刻爽快應了下來。
徐阿水撓了撓頭,不解問道:“蘇爺爺,您怎麽就能惹怒了皇上呢?”
蘇培只淡淡說道:“這些與你無關。要是以後還記得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幾處宅子,等你得空時,就來我宅子來找我吃酒。你還要當差呢,回吧回吧。”
徐阿水眼淚流得嘩嘩地,蘇培摸出被嫌棄的銀锞子遞到他面前:“拿去吧,再哭着說廢話,一個大錢都沒有。”
徐阿水馬上收回了眼淚,拿着銀锞子,一步三回頭離開了。
蘇培這下不急着離開,所有的寶貝都能帶走,扒拉下身上的玉佩扳指,感到身上頓時一輕。
聽到西洋鐘的響聲,蘇培側頭看過去,平時這個時候,他還在當差呢。
掐了一下自己,疼!蘇培倒在被褥裏,悶着頭狂笑不止。
艾瑪,他真退休了!
笑得眼淚汪汪,快把自己憋死時,蘇培猜做起身,惬意地靠在炕梢,翹着二郎腿,無所事事閑晃動。
接下來先回京,回去先睡個昏天暗地,等到天氣暖起來,就無目的地閑逛,走到哪裏算哪裏。
等到老了走不動了,就随便找個地方養老,然後拿錢托人,等他死後,一把火燒了,把骨灰随便撒了就是,堅決不辦他最恨最辛苦的喪事!
若不是喪事太辛苦煩人,他也不會爆發,直接拿命去與胤禛扛上了。
想到胤禛,蘇培沉默了。
先前徐阿水說他惹怒了胤禛,那是他見識少,不敢想。
不是蘇培惹怒了胤禛,是胤禛惹怒了他。
世上最貴的是什麽?
人才!
在什麽時候,這都是颠撲不破的真理。
每三年科舉一次,考中進士的,加上在京城等着補官的舉人,朝堂不缺官員,只缺官職。
而太監就不一樣了。
太監一般都是從直隸來,都是家裏窮得活不下去,切掉命根子送進宮求條活路。窮人家吃飯都難,讀書習字這樣的事情,想都不要想。
小太監跟在師傅身邊學規矩,師傅都大字不識,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久而久之,太監還是以文盲居多。
全紫禁城共有近千名太監,除了最底層洗刷馬桶的小蘇拉,還有在各處做管事的中高層太監,不識字實在是不行。
明朝宮內有專供太監讀書的“內書堂”,到了大清,皇太極時期的王爺阿哥,都沒幾人讀書,不過那時候,皇太極的幾個太監,還是從大明搶去的。
等到順治進京之後,用了原來明朝留下的太監宮女,直到了胤禛上臺之後,才正式确立了內侍的等級制度。
以前那批讀過書的明朝老太監,經過康熙時期,早就沒了。後來進宮的太監,由讀過書的太監,教了他們認字。
不過,因為明朝宦官把持朝政的關系,到了大清這裏,對太監的讀書習字,就沒那麽重視了。
也就是說,像蘇培這樣,精通滿蒙漢語,上能與朝臣對抗,下能鎮壓住紫禁城龐大的太監與宮女群體,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不是蘇培持才自傲,且不提工作助理,僅作為胤禛的生活秘書,不光是只需要伺候他的吃喝拉撒。
不識字的人,想都別想這個位置,能識字還不夠,至少要明白朝堂的官制,以及各部門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
官員前來候着,先領誰進去,要攔着誰,弄不清朝堂的關系,或者不懂最近朝堂上發生了什麽大事,胤禛為何而煩惱,到處都是雷,總有一顆會被踩到,炸得你粉身碎骨。
蘇培越想越覺得自己牛掰,細數歷史上的那些名臣,最後得到善終,功成隐退的,也沒幾個。
他,蘇培,做到了!
蘇培臉上帶着笑,只覺深藏功與名。
這時,他聽到一聲很不爽,且非常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開:“你在笑什麽?看來,你心情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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