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扈骅
第15章 扈骅
十二月初九,衡皎孕七月。比起初娠,她肚隆起的更高些。時而撐腰走着,禁庭滿是豔羨。是日恰逢她入福寧,在穿廊拐彎處與人撞個正着。一張熟宣如枯葉般飄落地面,那內人張口便是,“你好生莽撞!”衡皎扶着腹,退了三步,才觑清來人是誰。不是冤家不聚頭,李京姝滿不情願的拜倒,頓首,“奴沖撞貴妃,請娘子恕罪。”
衡皎卻垂眼打量,寫着:求子法,自有常體。清心遠慮,安定其衿袍,垂虛齋戒,以婦人月經後三日,夜半之後,雞鳴之前,衿戲令女盛動,乃往從之,适其道理,同其快樂,卻身施瀉,勿過遠至麥齒,遠則過子門,不入子戶,若依道術,有子賢良而老壽也。真是盡心竭力的侍奉,連《素女經》都抄錄過,大抵是爛熟于心。
她的雙掌登時覆于宣上,衡皎哂道:“李女史這字欠佳啊。”李京姝只當她不識字,諾諾地應答:“娘子說得是。奴回去定勤加蹈習。”衡皎則質疑,“女史又不讀書、科考的,要一筆好字有甚用處呢?”
李京姝仰首,“奴從前是仙韶院的,随後去往六局,現又身在禦前。事在人為,娘子就斷定奴一輩子都是女史?”衡皎莞爾從容道:“看來女史運籌帷幄,即将決勝千裏了?”李京姝下颚微揚,“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每日相處,磨也磨出來了。娘子就等着瞧罷。”
她在前,衡皎在後。她尚未矮膝,今上就給攙住了。“跟我還講究這些虛禮。”嗔怪的話,卻藏着寵溺,像是蜂蜜裏的鸩毒,叫李京姝如癡如醉。仿佛奢望那一刻她就是衡皎。“妾這幾日腰酸背痛的,昨兒卞禦醫開了兩帖膏藥,今兒還是不舒坦。”他立刻會意替她按揉,“怎麽弄的?前兒說腳腫,這兩日好些沒有?”說着就要替她褪履,她忙錯讓,嗔道:“官家。怎麽也不避人呀!”
他才環顧四周,瞧唯獨李京姝掖手在旁,“沒眼識的東西!還不退下!”她聽了,慌忙地告罪,阖門出去。他撫着她的腹,“瞧着像比頭回大些。”她聽着就鬧不高興,“官家快別提這個。也不知哪兒傳出的謠言,說我這胎不像七個月,倒像是臨月的身孕。說我腹中懷的并非皇嗣,我不知哪裏得罪了這起子貧嘴薄舌的,要這樣毀謗我!”他手驟停,“誰傳的!別惱,我命澄時替你查清了,将無事生非的小人就地正法。”
她莞爾解頤,“我才不管旁人說的。只怕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倘弄假成真,官家信了,妾怎地也說不清。尚寝局白紙黑字的記載着,官家真有疑問,不如按圖索骥,便知是真是假。”他只顧替她脫履,見還有水腫,頗感心疼地撫摸,“淨渾說。只是孩子長得大,生産怕也要艱難些,你大抵又要受苦了。卞春晖說,要多出去走動,從今日起,我每日晚膳後扶你去廊間散步。”
只是她月份大了,行路吃力。身子也燥熱,不過一炷香就泛着潮汗。他挽袖替她擦一擦,“累不累?”她與他十指緊扣,“真想就這麽牽官家的手,走一輩子。”他另一只手臂攬她,替她扶着腰,“一輩子怎麽夠?要永生永世。”她雙眸蘊水,開懷而笑。福寧殿的內侍都慣了,唯獨初來乍到的李京姝一腔憤懑。
衡皎,她究竟有甚過人之處?儀貌超群,是不錯。就連陳司飾也時常稱贊,說她有殘曛燭天、暮空照水的美感。羸弱而剛毅,熾熱而執着。身在仙韶院時,很有些都知、班直們垂涎,她概是推拒的。可惜身在微賤,香遠益清,亭亭淨植根本就是妄想。如今成了娘子,因誕育皇子,一躍而起列一品貴妃。命由天定,事在人為。她從來斷定後半段。只要她能夠侍寝,憑着她的本事與姿貌,就算不能分庭抗禮,也能紮實立足。遲早她膝下有哥兒,列妃指日可待。
回神時,見唯有韓從蔚在她身前,“李女史。官家陪同貴妃散心,怕是要有一會兒。你是管盥栉的,傍晚官家不需你伺候。先回去罷。”李京姝擋了他,“韓都知。奴有事相求。”韓從蔚睨她,她旋即接口,“奴來福寧有些時候了。但總不能近身伺候。您也知曉,奴是慈寧殿娘娘送來的,身負重任。都知聰敏,倘能玉成,我必有重謝。”
韓從蔚在今上身側十餘年,很有些雷霆手段,觀人于微。此刻卻裝傻充愣,“哦?女史何意?”李京姝直截了當,“求都知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得以為官家侍寝。”韓從蔚挑眉,“你就這樣篤定官家屬意于你?”她理所當然,“官家一定是悅慕我的!都知,你瞧瞧我。我哪裏比衡娘子差?她既能得官家專房之寵,我如何不能?”他輕蔑的乜斜她,“憑女史這話,就已與貴妃差出十萬八千裏。”
他欲走,李京姝卻不打算作罷,“衡娘子如今有着身孕,夜裏不能侍奉。她總要為官家安置內眷,盡管她還不曾有養女。既如此,都知何不成全我?賣慈寧殿娘娘一份情,也賣我一份情。一箭雙雕。”
一個蝼蟻,試圖蚍蜉撼樹。擺出幌子,卻以為有十足的底牌。韓從蔚沉肅道:“李京姝,請你記得你的身份。你是梳頭夫人,說到底,是福寧殿的奴婢。官家與衡娘子均是你要侍奉的主子。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如拿捏不準,你必定慘淡收場。”
入了正月,她身子沉重,也懶怠出門。他到寧華殿時,瞧着她教着最興來喊“爹爹”,最興來見他,扭着手腳要他抱,喚着“狄狄”。衡皎不厭其煩的糾正,“昕兒。是爹爹,不是狄狄。”他費力的重複,“吉吉!”真叫他啼笑皆非,衡皎未起,只向他欠身。“官家替妾抱一抱罷!嚷了一天要我抱,可我這情形,真是有心無力啊!”
他笑意匪淺摟着,過一刻就交給乳娘。側首與她說:“今兒精神尚佳,昨日我來時都睡着了。”她頗感赧然,“我還以為每一胎妊娠都差不離。懷最興來時,夜裏精神百倍,幾乎不能合眼。現倒是好,我一日裏約莫有半日歇着。”他攬她入懷,讓她靠着臂膀,比原先更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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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慨嘆說:“想必官家知道今日慈寧召我去。”他唔了聲,算作應答。她接着說:“她很憂慮。說禁中無皇後,就如尋常家中無執掌中饋的女君,将會使您有後顧之憂。托我轉告官家,務必盡早诏聘貴女,為繼後選。”真是原封不動的轉達,不添油加醋,無有私感。
他則不理睬,“預産期可拟了?我估量着,竟又是二月。咱們的孩子怪愛這時候來的。”她莞爾低笑,“冬日生孩子,真夠磨人的。人家都圍得嚴嚴實實,偏叫我精着。唉!有了頭回,妾不那麽畏懼。只那些産婆子……瞧我那兒,令我怪臊的。”他眉眼俱染喜色,“真個的。連我也沒認真瞧過的,倒讓那些髒婆子搶了先。”
她推搡他一下,“官家!”他忙張臂來摟她,“你先提的。我搭着話,倒鬧得你不高興了。”她別過眼,“那怨我了?我好苦的命!半只腳踏到閻王爺那兒,拼死拼活地給官家生孩子,官家還要取笑我!”他順着她的背,“我沒有!娘子真誤解了!個中的精深我焉有不知的?”越說越叫人無地自容,她雙掌捂着臉,“你們男人家,是都将我們女孩兒當猴耍嗎!背地裏還不知要怎樣編排!淨顧着自己痛快,哪裏管我們怎樣?”
說着,她愈發上綱上線,靜默地審視他,淚盈于睫,“難不成官家跟我一起,單想着殢雨尤雲不成?”他義正言辭,“當真不是。我倘這樣想,立刻天雷亟滅,神魂俱散。”她又慌忙來掩,“怎地說這個?誓願也亂發的?”
他拿枕邊的素絹,從輕替她擦着,“你大抵是水鑄的罷?整日裏一海子的淚。”她側開臉,哼了聲,“只怪有人總來招惹,我性情最是溫和不過。”
她自豪而自信,他不反駁,默認着這一事實。
正月辛酉深夜。元宵良辰,他酣醉了酒,遣人去告衡皎,說一身酒氣怕熏了她,就在福寧獨寝了。才盥畢,見韓從蔚神色惶急,“官家!有人合謀叛亂,現正殺人縱火!臣已命緊栓門扉,且特遣高班去傳皇城司班直入宮救駕!”
今上即刻想定,“快去傳谕,命各閣娘子鎖閣抱持,多遣幾批人去寧華殿。”正逢谕下,聞賊寇斫內人傷臂,嗷嚎聲徹帝所。今上意賊必縱火,乃遣宦者持水踵賊,賊果以燭焚策,水随滅之。宦官悚然,未有敢前者。今上旋即賜手書為證,谕之曰:‘賊平加賞,當以汝書為證。’內侍争盡死力,賊即禽,倉猝處置,一出于後。
且當四人受鞠,忽有吵嚷聲,韓從蔚疾步來禀:“官家!貴妃焦急趕赴,問賊寇何處。”不等他答及,便見衡皎披散鬘發,足下趔趄。他忙俯身,墊在她膝頭,“婷婷!”她喘歇着,“官家!賊人都處置了?您……可有傷到?”
他欲攙,她卻連續問:“宮禁森嚴,安有宦官縱火?我見簾幕起火,廊間宮人哭嚎,言稱賊寇暴戾,殺紅了眼。毆戕宮人十數。黃門故稱官家遽欲出,只遣宮人馳召王都知以兵入衛。然賊至福寧殿下,無有一人捉拿賊寇,反而瑟縮不敢前。官家谕閉戶,然官家不虞,妾豈安寝?如此,只能莽撞來衛,望以纖薄之軀……”
他将她摟住,為她拍背順起,“好了。概已鞠捕。”她哽咽着,啜泣不斷,“怎麽會生出叛亂之事……皇城司的殿帥、班直們倘來遲半刻,您便逢了大險……”他不疊摩挲她的鬘發,“不要緊的。都過去了,你瞧我不是好端端的?四肢俱全。”她還惘惘說着,“請官家即刻增添福寧殿肅衛,确保萬無一失。”
語畢,他欲攙扶她,卻見她裙底遍是血跡,“阿皎!快傳卞春晖和穩婆!”她勉強撐着,說:“別……去側殿。否則……到處血淋淋,官家怎麽就寝?”
他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她咬着唇,仍舊不能遏制吃痛的呻/吟,“官家不依,我便不生。”他拗不過,帶她去側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躺。穩婆先到,忙褪她的亵褲,再掀裙一瞧,驚道:“官家,皇子進産道了!請您出去等候!”他斷言道:“聽着!如生産順利,母子康健,自然最好。凡有險境,毋須顧忌皇子。凡事以娘子為先!”接這樣的口谕,還是第一回 。
仿佛驚厥早産,她遭了偌大的痛楚。喊的撕心裂肺,聲聲不歇。他瞧着銅盆裏的血水,觸目驚心。心提到嗓子眼,只有卞春晖尚有鎮靜,從容調度着醫女熬制催産和助産的藥湯。他揪着卞春晖的衣襟,“怎麽回事?這一胎不順遂?”
卞春晖拱手相就,“官家。皇子入産道,卻是寤生。凡誕育嬰兒,足先出者,則必罹痛苦更甚。微臣鬥膽揣測,娘子方自寧華殿來禦陛下,聞內人禀,其中數次跌倒,恐有妨礙于皇子,致使胎位不正。微臣業已施銀針,只恐耽擱時辰,于事無補。”又一聲凄厲哀嚎,他随身的玉佩應聲摔地,碎落一角。宦官內人不疊拜倒,他怔愣着,這是封皇儲君時先帝所賜,此刻墜落,有何寓意?他随即也掀袍而跪,遠眺月明星稀,鄭重泥首道:“求皇考保佑。”
再有半時辰,塵埃落定,兒啼響亮。他如釋重負,産婆卻忙慌地搜羅醫女的身影,“女史!快來瞧!”卞春晖又提起精神,今上欲去探視,複被擋攔,“官家!恐怕娘子還要生,請您稍候!”他也不管不顧,只憤怒地質問卞春晖,“怎麽回事!不是都生下來了!還要生?還要生……”卞春晖顧不得許多,惶恐不已的對答,“官家恕罪。衡娘子懷着雙胎,不得不生啊。”
穩婆血紅着雙手,顫抖着來告卞春晖,“醫官!快開副參湯來給娘子吊着,娘子不成了!厥過去了。”他只叮囑将将才的藥端去,衡皎喝了才微有了意識。瞧着綽綽的人影,嚎啕大哭,“疼死了!我不想生了!”模糊不清,卻不像是有她搜尋的人,她揪着被褥,“官家……官家!我要找官家!”
岳遷瑛忙攥住她的柔荑,“娘子!官家就在外間瞧着您!不是恣意的時候,小皇子還在您肚中,他脾氣急,要早來一刻,您要撐住!否則他怎麽辦?”她弄不清,“我不是生過了?”此刻分辨真假有甚用處,岳遷瑛頗有盤算,欺瞞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娘子是發了夢!皇子還等着見爹爹呢,您快着些,別叫他幹等着。”她躬起腰,腳趾蜷縮起來,又循穩婆的指令施力。
又熬了兩刻鐘,她虛弱不堪。終于覺掏出些物什,恍惚瞧見襁褓,她耳側嗡嗡地冒響,幾次撐着要坐起來。産婆子們擊打皇子的臀,掐他的手臂,并不見啼哭。去鼻尖探,略略兒歇心,并未斷氣。她說要瞧,幾個産婆圍着,将孩子抱與她。她瞧着不哭不鬧的,弱的病貓兒一般,恸道:“我的兒啊!”
應她的恸苦,孩子如莺啼般吱着聲,像是遠沒氣力哭也似。今上忙将襁褓遞給周太後,急着去探衡皎。見她竟像槁木死灰,萬念俱棄的模樣兒,不覺來抱她,沒想她哇聲哭嚎道:“官家!我對不住您啊!”
他忙拍着她的背溫聲哄着,尚不知緣故。産婆忙說:“娘子!一胎哥子倆,一個橫行霸道,一個孱弱是常理。不妨事,只滿月前要多加注重,多補養罷了!”
她只顧着哭,哭的耗費了通身的氣力,便陷入昏睡。他心痛難忍的放她躺平,撐着榻去看。只見皇三子滿面漲的通紅,雙臂向前撲抓,嘴微張着,似要傾訴。抱與卞春晖瞧,他向今上陳情,“官家。臣精女科,平日侍慈寧娘娘的陶慎初太醫最擅兒科,還是請他來診最妥善。”
周太後聽了,忙囑咐陶太醫專管皇三子的症候。今上窘迫,遽然向她深作了揖,赧然稱:“多謝姐姐。”周太後一反常态地問:“卞禦醫,衡娘子無虞否?”他望聞問切概行,禀說血已止停。只是頗損心神,要多躺幾日。
摒退了伺候的人,周太後鄭重其事對他道:“介融,我信她的真心了。今夜兇險,她挺身從別寝來衛,不顧身孕,不眷生死。我身為人母,尚且不能。原世間,當真有剛烈女子。瞧她,弱不禁風,一刀就可斃命。為了你,像有毀天滅地的能耐……給你生了三個哥兒,人都憔悴了。”
他是無暇分心,周太後也瞧得分明,又敘了三兩句,就借故辭去。他到榻前,攏着她的綢被,在她胸脯前,肩頭一顫一顫。
上回這樣肆意哭泣,是皇考離世。時隔十餘年,他恐懼莫名。皇子已得,他從未奢求多增添幾數。只瞧她出生入死,聆她撕心裂肺,覺得整顆心心登雲端、墜地府。忽有只溫熱的手觸摸他,“意仁……別哭呀。”他俯仰間,見她淚痕斑駁陸離,“我很好的……”
哪裏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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