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長大成人

“你幹什麽?”吳邪慌忙試圖掙脫,一出門風一刮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全身正冒着冷汗,雙手竟然在不停的顫抖,無視這些看向張起靈,眼光渙散:“你要帶我去哪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吳邪。”張起靈忽然轉身,眼神淩厲,吳邪一怔,愣在原地,耳朵忽然清明,這才感覺到太陽穴正突突地狂跳,一直高速運轉的大腦莫名痛了起來。

“上車。”牽過吳邪的手,塞上副座,又替呆滞的人系好安全帶,發動引擎,徑直開出了院子。

呆愣着坐在副座上,吳邪就像個雕塑一般,渾身的肌肉一直處于緊繃狀态,沒有靠着椅墊,就這麽直直地坐着,一動也不動,眼睛暗淡無光,從前熠熠閃耀的神采絲毫不見。

張起靈不時地瞥他一眼,無論多少次,卻依然是這幅摸樣。

車開出市區,徑直向郊外駛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張起靈第一次覺得,原來安靜是這麽糟糕的東西,但是以吳邪的狀況來看,盡管糟糕,沉默還是更好一些。

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吳邪微微擡頭,忽然發現,天怎麽好像快亮了?難道過了一夜了?

車子駛離外環線,開向了一條盤山公路,彎彎折折的路讓人一陣暈眩,吳邪緊閉嘴唇看向窗外蔥郁的山體,車內外的溫差似乎有些大,外玻璃窗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隔着氤氲的水汽看過去,依稀可見朦胧的白光在天邊暈染開來,天要亮了,靠着玻璃吳邪想。

車最終停在了山頂。

再往前就沒有路了,這附近似乎不常有人來,馬路邊都是雜草,無處不在彰顯着它們旺盛的生命力,幸好是初春,草還沒完全長起來,不然整條馬路估計都會被這肆虐的植物覆蓋。

一眼看去,望不到邊的天際仿佛近在眼前,讓人忍不住有一種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的錯覺,天邊的白光逐漸轉紅,幾片雲霞悠悠的舒展。

熄了火,兩個人坐在車裏都沒有動,僵持了許久,最終是張起靈打破了沉默,“下去走走吧。”

吳邪搖搖頭,眼神空洞。

一時沉默,張起靈頓了頓,看向吳邪:“吳邪……”

任何人對于自己的名字都會有特別的反應,而吳邪對于張起靈的呼喚表現得尤其明顯,而且,似乎任何時候都是。

“不要憋着。”短短四個字,着實難為了一下張大悶王,吳邪愣愣地看着他,卻只緩緩搖了搖頭:“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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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理性思維去壓制內心的情感,是沒有用的。”張大悶王繼續道,這些話當然不是他說的,他是從心理學的書上看到的。

吳邪垂下眼:“我沒有,我只是在想這件事是怎麽回事。”

吳邪有時候就是太過固執,這一點,可能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張起靈皺了皺眉,解開安全帶下了車,繞到另一邊徑直打開車門,解下安全帶,牽着他下了車:“你跟我來。”

路上并不好走,很多修路時廢棄的石料就堆在一邊,有點硌腳,吳邪愣愣地被牽着跟在張起靈的身後,并不在意要去哪裏。

翻過一座小山丘,爬上一塊平臺,展現在吳邪眼前的是一顆古樹,樹幹有兩人環抱那麽粗。站在平臺邊向下看去,附近大大小小的山體都淨收眼底,成片成片的翠綠迷醉人眼。太陽還沒出來,微光下,依稀可見淡淡的霧氣缭繞在四周,正随着微風的拂動缱绻游動,四下看去,視野暢通無阻,這應該是這一片最高的一座山了。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吳邪轉身,見張起靈正仰頭站在古樹下,不知道在看什麽。

張起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過來。”

上前兩步,漸漸靠近了,吳邪才發現,看似光滑的樹幹上,有些很多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刻痕:“這是……”

“這是我四歲的時候,”張起靈指着靠近地面的一道淺痕跡,“在路邊撿了一條流浪貓,帶回去,他們卻說它會傳染疾病,于是當着我的面活活燒死了。”

吳邪皺眉。

“這是五歲的時候,”手指移向另一邊的一條較深的刻痕,“第一次被命令,親手結束陪伴了一年的狗的生命。”

“這也是五歲的時候,“指向旁邊一條,“入學第一天,班上唯一和我說話的孩子莫名其妙從單杠上摔了下來,成了植物人。”

吳邪深吸一口氣,“這些……”

“這是七歲的時候,”張起靈打斷,“第一次學習空手道,和教練對打,被揍得半死。”

吳邪不再說話,靜靜地聽着。

“這三條是同一個月,為了比賽勝出的任務,親手打殘了三個人。”

“……”

“這條,”手指停留在一道紮眼的白色,“和瞎子一起調查一件案子,眼睜睜看着他殺了人。”

“……”

“還有這一條,”張起靈指着最新的一條刻痕,眼神哀傷,“我沒能救得了那個人的女兒,他自殺了。”

“哥……”吳邪哽咽。

張起靈轉身,看向吳邪,眼神淡然:“這些事,都是曾經讓我難以承受的。”

“吳邪,”張起靈抽出腰間的一把小刀,在糙黑的樹皮上狠狠滑下一條,“這是你的。”

吳邪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看着張起靈,眼眶微紅。

“吳邪,”張起靈上前兩步,緩緩伸出雙臂攬住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不知道将來還會有多少刻痕被刻上,但是我向你保證,你的那一排,不會再有了。”

吳邪不說話,緊緊閉着雙眼靠着他溫熱的頸窩,伸出雙手圈住他的後背。

“哥……”吳邪咬牙努力忍住從胸前彌散開的悲傷,“長大成人……就非得這樣嗎?”

張起靈并不回答他,閉起雙眼一次又一次的順着他的後背,聲音輕柔又低沉:“難受嗎?”

吳邪深吸一口氣:“有點兒疼。”

“那就哭出來吧。”

低沉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早已溢滿胸腔的悲傷忽然暴漲,所有的壓抑一瞬間被釋放,疼痛洪水般洶湧的襲來,吳邪咬住牙,狠狠抱住張起靈的肩膀,強壓了一整晚的眼淚終于不可抑制的流了下來……

遠處天空破曉,一縷清亮的陽光沖破雲層直射而下,霧氣漸漸散去,此後迎接這個世界的,是新生。

從郊外回來,吳邪靠在副座的椅背上睡得很熟,張起靈盡量将車開的平穩些,他知道身邊的這個人,需要休息。

讓一個剛剛領悟些皮毛的人去直面死亡,對他來說,還是太沉重了,不過,一旦跨過這一個坎,他将擁有的,會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生命太重,一個人扛,太沉了。

不過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去找尋,親人,愛人,朋友,一點一點,慢慢聚集,慢慢靠攏,于是從此便不再是一人,親情墊底,愛情支撐,友情扶持,我們終将笑着走完這段并不太長的旅程。

吳邪如此,張起靈亦然。

一路樹蔭斑駁,車已經開到了院子裏,身邊的人睡得很安穩,張起靈沒有叫醒他,坐在一邊靜靜地陪着。

起風了,樹枝上的老葉子被吹散,一片片小小的嫩芽迎着風上下搖曳,在溫暖的陽光下投射了點點晃動的影子。

風吹起樹葉嘩啦啦作響聲音聽起來其實有些落寞,不過此刻卻意外的安心,小小的空間,厚厚的暖意。

難得的安靜最終還是被手機的震動聲打破,張起靈及時按下,卻還是驚醒了熟睡的人。

“哥……”吳邪揉揉眼,又拍了拍腦袋,“幾點了?”

“十點。”

“天氣很好啊。”吳邪笑笑,靠着椅背越過張起靈的臉看向車窗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澄澈,不同的是,多了一份堅定,少了一份迷茫。

“哥,”吳邪收回眼神,“雲彩的事情,我決定去查一查,我希望你不要反對。”

張起靈看了看他,沉默良久,開口道:“好,但是要聽我的。”

“嗯,”吳邪點點頭,笑道,“那你還要教我打架才行,我不想一直被人護着。”

“好。”

“還有,你知道的事情,如果我問你,你要告訴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你放心,不該問的我不會問,我有分寸。”

“嗯。”

又一陣風刮來,掀起一陣樹葉拍打的狂響,靜靜地凝望着眼前的人,吳邪一陣心悸,不安的捏了捏拳頭,低下頭:“哥,我們現在是……”

話音未落,一個氣息慢慢靠近,接着後腦一暖,一陣柔軟的觸覺從嘴唇上傳來,吳邪一怔,瞪大了眼。一張白皙的臉頰近在咫尺,根根分明的眼睫毛齊刷刷的貼着他的眼底,吳邪的心髒止不住的陣陣發顫,對方的呼吸交錯融合着他的鼻息,愣愣地瞪着雙眼,他眼角的弧度開始漸漸緩和,漸漸減小,張起靈獨有的氣息在唇齒間彌散開來,缱绻醉人,明明溫柔卻霸占着心智。吳邪閉起眼,伸出雙手主動繞住他的脖子,微涼的雙唇相貼,灼熱的呼吸交錯中,游絲般的膽怯,柳絮般的隐慮,在這一瞬間全部化作了溫柔的春雨,毫無隔閡的雜糅進彼此的心裏。

兄弟又怎樣,那又怎麽樣,逾越就逾越吧。

不會再有疑問了,不會了。

這一天,我們都等的太久了……

……

這次的事故在杭州引起了不小的反應,警方最終給出的說法是酒駕誤傷,罪犯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進入監獄不到兩天後莫名猝死,法醫鑒定是由于常年大量飲酒導致的腦溢血,質疑的群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媒體并沒有過多的關注此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阿寧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雲彩的葬禮舉行在了兩周後,她的人緣很好,來的人很多。

葬禮那天,吳邪拒絕了張起靈的同行,獨自一人去了墓地,儀式過後,人群散去,只剩胖子一人獨坐在墓碑前愣愣地發呆。

吳邪沒有說話,只是拎過一箱啤酒甩在地上,陪着胖子席地而坐,悶聲不吭地幹完了一整箱啤酒。

胖子沒有怪吳邪,他說這件事和他關系不大,是自己命不好。

吳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走的時候,最終還是掏出了一封信給他。

信是雲彩走之前寄出去的,用的是吳邪的身份,想必雲彩是早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也知道自己寄出去的信肯定收不到,所以才用吳邪的身份。

吳邪不知道雲彩在信裏說了什麽,但是當他看着胖子讀完信,對着墓碑嚎啕大哭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雲彩是個好姑娘。

雲彩的父母決定移民了,他們不願意再呆在這個傷心的地方,吳邪經過他們的時候,忍不住向他們鞠躬鄭重地道了個歉,對方雖然不理解,但還是拍了拍吳邪的肩膀說沒關系,吳邪目送着他們走遠,看着這兩個有些蒼老又有些佝偻的背影,湧起一陣莫名的心酸和愧疚。

走出墓園,一個老婦人領着兩個小女孩走過身邊,小女孩嬉鬧着撞在了吳邪的身上,撞疼了哭個不停,吳邪将她們抱起高高抛起又放下,惹得大人小孩一陣歡笑。

聽着小女孩稚嫩的“再見”聲,吳邪突然覺得,長大成人,不過是個失去幸福的過程。

一出大門,一輛熟悉的藍色SUV穩穩地停在了門口,車上的人一臉淡定地望着他,目光柔和,吳邪招了招手,兩步跳上了車。

也不盡然。

……

回到家好好的洗了個澡,又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好好地整理了一下。

打開爺爺留下來的樟木盒,吳邪拿出雲彩送的十字繡挂墜,把它鄭重地放了下去,旁邊是老癢給的護身符,兩個小小的挂件一左一右地躺在那裏,吳邪靜靜地凝望了許久……

廚房傳來了粥煮糊的苦味,吳邪嘆了口氣,最終蓋上了盒子。

也許,正因為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才更加不能悲傷。

因為,留下來的,越來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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