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十三(下) 劉象雄心萬丈
劉象與四哥在外面看了他沒承租出去的兩套, 最後敲定了後街最邊一個不打眼角落的兩層屋子,上下各兩間一共四間,還帶了能養豬養雞的後院。
這下邊的兩間收拾收拾, 還能做個小門面店鋪的營生。
看好房子, 次日越氏就坐着轎子去下定錢,然後馬不停蹄乘轎子去那個嫂子娘家, 如此這般說了一遍。
那個嫂子在娘家過得十分不得意,帶回來的嫁妝都撒出去一半,暫時安撫了娘家人,還不知道後半生怎麽過。
如今有故人來看她,甚至還給她指明了一條前路, 她忙不疊就給越氏跪下,舉手發誓認了幹姐姐。
越氏看她過得辛苦,就好人做到底,再出錢尋了官媒,正經給她介紹了一個落魄書生孫正, 下禮下定, 為這幹妹子重新弄了親事。
趕在六月底, 大夥高高興興喝了一場酒, 看着這兩人在新房子裏拜了堂,都了了一段心事。
那個嫂子只是認命, 誰想到揭開蓋頭, 這個上門女婿長得竟然俊偉堂堂, 說話行事仿佛胸中自有幾分文墨,她只覺自己時來命轉,從此感激越氏,每每年節都不忘提着禮去拜謝。
而真正出主意的葉玉杏, 只道幫了劉象解決了大問題,恃寵而驕,硬是堵着劉象去越氏屋裏睡覺,好叫她過了幾日自在生活。
日子一天天溜走。
轉眼到了七月初七,是七夕女兒節。
越氏邀請了幹妹子來家裏玩耍,幾個小老婆作陪。
她自來有劉象的 * 吩咐,對這姓孫的有幾分好奇,問道,“聽說你那新相公想要做個養家的營生?”
幹妹子孫張氏笑道,“是這樣的。我還有一些嫁妝,當了兩個镯子,我倆把一樓的房子收拾出來一間,給他弄了個替人寫信的活兒。家裏又買了一個十歲的小厮,有誰懶得走動,我這小厮就跑去替人送信,一個月總能賺來吃飯的錢。”
當然和以前做镖局大娘子不一樣,卻比在娘家那段憋屈的時日好太多。
尤其這孫張氏粉面含春,竟是比在娘家年輕了好幾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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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玉杏和四娘對旁的都不感興趣,懶聽人家閑話,躲在旁邊跟着四娘學着怎麽弄喜蛛,學來學去都不敢下手,恨恨道,“我天生不是幹活的,就讓我做個富貴閑人罷了。”
四娘恨她不長進,抽出手來,專門擰她的臉,“你可是天生的富貴閑人?學來做好針線,好歹以後落魄了還能有碗飯吃。”
“我不依!我就是富貴閑人!”
兩人嬉嬉鬧鬧的在一起玩。
不遠處,二娘教導大姑娘怎麽乞巧。
唯獨一個七娘,誰也不想和她一起。
她于是略坐了坐,就借口去茅房,溜去花園外頭,也沒回自己院子,而是溜溜達達望着前院書房去了。
可惜劉象也不在外書房。
七娘遍尋不到人,也不想在衆人面前備受冷遇,索性回自己屋裏睡覺。
就在她回屋裏不久,很不湊巧的劉象高高興興回府,聽說七娘來前院找他,還在書房裏坐等了片刻,不由得想到孫正在他這裏住過兩日的情形。
他這心裏難免有了點後怕。
于是叫來寶貴兒,去吩咐書房的那些個小厮,再有什麽大娘子小娘子,沒有他的允許,都不準進院子,但凡有人不聽,老婆們他不敢打,這個院子的小厮一個不留,全都要挨板子。
吩咐完之後,他就春風得意的去後院找越氏報喜。
原來為了獎勵他聽話會做人,陳相大人親自給滄州知州寫信,讓他與常州知州說合,知會劉象花錢在常州買一個千戶來做。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是有錢也求不來的!
劉象高高興興把喜事同越氏說了。
瞧見自己沒福氣納入府裏的幹妹子,他心裏癢歸癢,倒也不至于這時候再有想法,就樂呵呵對她也說,“姐夫這個千戶來的正是時候,你回去同你家男人說,就說我說的,後日咱們兩家一起去山裏千佛寺拜菩薩,求菩薩保佑!”
幹妹子孫張氏沒有不應的。
這一回劉象十分豪爽大氣,說明要補上上次端午沒能出門玩耍的遺憾,家裏所有的大小老婆,連同有臉面的丫鬟,都可以随行出門。
劉象為着這個千戶,上奔下走,忙的腳不沾地,終于在十多日之後,在官府知州與守備按了印章後,把那千戶的官印畫押軍書拿走了。
說起來也是巧了,前頭齊千戶正是被他六娘克的,很不體面死在老婆拳腳下的那個。
齊千戶沒有兒子,走得又快,那家婆娘吓傻了,沒來得及做補救,這□□不成反死在老婆床上的事跡被他們對家告到了上面,千戶之職過後很快就被上官撸了。
這好事這麽個就落在了他頭上。
劉象聽了這個來歷着實感慨了一番。
他從來自忖是個沒有做官運的,從前年幼,想着有錢買個百戶,結果被人騙了不說,還被堂官打了十個板子。
如今他都三十了,才意外得了這個千戶長,心裏把克死齊千戶的六娘愛了個十成,只想着回去後要給他六娘許多財物叫她開心。
待拿到差事,他手下也沒個能耐人,便很不懂行情的問了與他官印的小吏,“不知我帳下應有一千兵卒,這該去何處差遣這些?”
為了求人開口幫忙,他使了十兩銀子的紅封給那小吏。
那小吏很是知道這位最近印堂發紅的劉大官人,得了這紅封,忍着笑話沒嘲諷他少見識,只是給他指了指他手裏的畫押軍書,“這裏的,便是您的兵卒,從前這些是齊千戶的,他走的不體面,沒個兒子繼承來管,一直也是咱們知州大人代為領軍糧銀錢。
既大人有了這軍書,從今日起,咱們交割清楚,你且找你的兵卒,下個月初來這裏領取軍糧俸祿,自己分發給兵卒,就再沒別的事兒了。”
劉象當時好似聽懂了,喜滋滋道了謝,給那小吏塞了一個十兩的元寶,高高興興回家研究這個畫押軍書。
可惜回到家裏看了一下午,他發覺這字兒都認識,但究竟裏面說的是什麽,卻實在是不懂的。
他就拿給越氏看。
越氏老爹是做過千戶,可惜老頭死得早,唯一的兒子是個遺腹子,同樣因為各種緣由,比如唯一的兒子是庶出之類,當時給越氏老爹治病又花光了家裏的銀子,沒錢走動疏通,竟沒能從堂官那裏繼承千戶,丢了好好一門營生。
聽大老婆這麽說,劉象頓時急了,他不說庶出兒子,他連半個子兒都沒有。
當晚他就宿在越氏屋裏。
到了第二天,正是預先說好的,大家出門去千佛寺拜菩薩的日子。
偏偏劉象覺得,自己已經是千戶了,如果沒有衛兵随行,只叫來老大镖局裏的好漢,很是沒有派頭,別人也定會笑他。
若教他去問從前做過參将的結拜的八弟,他又拉不下這個臉面。
于是第二日出行延後。
最後實在沒了法子,他還是硬着頭皮日夜拿着那畫押軍書來看,看到頭痛,糊裏糊塗就朝坐他旁邊不住看他上進的葉氏問計。
然而葉玉杏也不懂古人這種東西,還以為他得了官職,轉性要來讀書,原來這個竟是軍書。
于是她想了想,給他治了一條明路,“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個孫先生,他一定懂得這個。你想,他是丞相大人看中的,如果連這都不懂,又怎麽能叫 * 丞相千萬裏尋人庇護他?”
劉象一拍大腿,“我怎麽忘了這個人!”
他真是太喜歡六娘的機智了。
葉玉杏補充道,“我聽說讀書人都有一股子清高脾氣,不論他有沒有真本事,你越是将他看得重,他越是将你認作知己。然而這其中還有一種道理,便是你自己要能夠得着他的眼界。”
她如此這般描述教導了一番。
當晚,劉象在外書房設宴,以出門玩耍規劃路線為由,邀了孫正來府裏一敘。
孫正算是依着劉大官人,才能在二道街做個小生意來立足,這劉府有請,他沒有不應的。
他在京城待不下去,以為此生就要沉淪,哪怕被陳相的人押送到常州,找了個不相幹的看着他,他也沒有再動上進的心思。
也随自己性情,也為了做給有心人看,他做了倒插門,窮困有潦倒的開了個寫信的營生糊口,打算就此過完剩下的日子。
誰料人生峰回路轉,叫他遇見了劉象這個東主,竟然拿了軍書這樣的東西來求教他!
劉象着人先找了個理由遞了帖子,然後次日親自提着禮來求孫先生請教的。
他把軍書其中一冊往孫先生面前放,言辭懇切他道明原委,孫正也不含糊,與樓上娘子說了一聲,收拾了門面,就騎着寶貴兒牽來的馬,走到劉府來做客。
劉象做足了姿态,将孫先生好生請進了他的外書房的院子,置辦了一桌誠意足夠分量的席面。
孫正起先心裏還琢磨,上次他來這裏,這裏四處都是草莽的每個章法,怎的相隔月餘,感覺這院子裏氣氛大不一樣。
各個小厮一改上一回來見到的嬉笑哈哈,全都挺直了脊背侍立在廊下,目不斜視,十分精神的模樣。
劉象手挽着孫先生,看他眼中露出的欣賞,欣喜六娘給的主意正,遂笑哈哈着攜了孫先生的手道,“可算把孫先生你請來我這裏了,來來來,進來坐!寶貴兒,上好茶!”
孫正便笑着進了屋,坐罷,喝了一口好茶,等那寶 * 貴兒出去了,他與劉象寒暄了幾句,就開門見山,“大官人是有事詢問?”
他人在常州,與這劉大官人“赤誠相見”是遲早的事兒。
因料到會被逼問來歷,他早有腹稿。
或者那“軍書”也是幌子
可劉象卻站到孫先生了下首,十分正式地朝着那孫正一拜,然後左邊再一拜,右邊再拜了拜,神情相當嚴肅。
孫正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盡管先前見到那“軍書”,叫他難免有了點不該有的想法,此時卻見劉象這樣恭敬的作态,難免心中起疑。
他不敢賭什麽運氣,盯準了劉大官人的脖子,倘若真有人沖進來綁了他,那他也未必沒有脫身的機會。
劉象分明不知自己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拜完之後,笑得十分谄媚。
他從鎖着的櫃子裏拿出來所有的畫押軍書,恭恭敬敬請孫正好來這裏一閱指點,懇切真誠道,“小生不才,最近走運,領了千戶的職責。然往上,小生家裏沒個長輩指引,往下交的那些兄弟朋友,多不識大字不懂倫理。小生心裏沒譜,思來想去,這心裏只有先生是正人君子。少不得邀請了先生來家裏,幫着小生參謀參謀。”
孫正看見他當真把所有的軍書都拿了出來,先是一愣,果真動手去翻閱一二。
看了好幾本冊子後,他被自己方才腦補的大事不妙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聲把那劉象唬了一跳,還以為怎麽了。
孫正笑夠了,收了聲,一把抓住劉象的手,将他按着坐在椅子上,擺手不叫他起來。
然後有樣學樣,還了劉象三拜,說道,“蒙大官人看得起,是某想岔了。這個軍書簡單又不簡單,大官人将這樣的大事托付在下,在下不才,還願為大官人解難。大官人且叫在下将這些冊子全都翻閱一遍,再給大官人詳細講講這裏面的道理。”
劉象喜不自勝,心道,果然叫六娘猜中了。
當時她說,把下人約束的整整齊齊,好似行軍令,就能叫人高看你一番,接着再要給書生多行幾個大禮,然後恭恭敬敬請教,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多請幾次,如此這般,這些個文人沒有不任你派遣的。
甚至還會引為知音。
葉玉杏說的原話,“君以國士待之,彼以國士報之。”
可惜劉象沒學會,只會說“差遣”“派遣”什麽的。
但他腦子聰明,與孫先生搭上話,很快就摸到了孫先生的脈上,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賊船。
孫正比起在家裏替人寫信,在這邊更叫他樂在其中。
兩人在書房裏鑽了一下午,又一個晚上,劉象學了許多知識,尤其是給他軍書的小吏當時給他說話的情形,被孫正用明白的話一教,完全明白了小吏說話的意思。
明白後,劉象完全曉得了那小吏戲弄自己,恨得牙癢癢,憤憤然給孫正說,“他還得了老子兩份十兩的大紅封!這個混賬王八蛋!”
孫正一個下午,從一開始聽他粗話偷偷冒頭,到現在聽他每句話都俗不可耐,已經近乎麻木,完全能夠忽略。
他笑道,“要不怎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銀子從哪裏來?不就是這上面那上面扣下來的。不過大人往後做那千戶,萬不能學着這樣禍國殃民的把戲。”
“那是自然!本千戶哪裏就缺這點子錢!”
劉象雄心萬丈,第二天就要去尋屬于自己的軍戶,要去點兵點将,尋些個威風的漢子回來給他護院!
然而孫正卻好生勸着攔下他,“大官人才得了千戶一職,如果動靜太大,動了知州的油水,只怕大官人最後亦落不到好處。不如聽某一句勸,徐徐圖之。好事慢慢做,好法子慢慢使,好人慢慢調|教,好兵将,慢慢提拔。”
說着,他如此這般的給劉象提了許多适合目前形勢的建議。
一番推心置腹之後,晚上劉象回到內宅,坐在六娘 * 屋裏,一邊摳腳一邊感慨,“真他娘的是個人才,那京城裏的陳相老大人做什麽想法,怎麽把這種人流放到咱們常州來了?奇了個怪哉。”
葉玉杏上前拿了扇子就抽他的腳,“誰叫你不洗腳就上我的床的!快給我下去!髒死了!”
劉象哈哈大笑,聽話洗腳去了。
三日後,他派人去鄉裏村裏尋人,卻陸陸續續只找到了軍書裏不到三四十個畫了押的軍戶。
這些人還都不全在城外,有少數軍戶悄悄摸摸已經在城裏做了好些年小買賣,另有大部分單靠軍戶補貼不夠生活,亦有許多在農村幹起了農人生活,果然如孫正所說,并不是各個家裏都有适齡男青年能任他調遣。
不過他不嫌棄。
當務之急是要顯出他新上任千戶的威風!
最後他東拼西湊,許了不少銀子出去,臨時攢夠了二十個年紀差不多大大的愣頭小夥子,劉象叫人統統給這些小夥子置辦了統一的衣服,梳頭洗臉重新做人。
而足智多謀的孫正,就用這一點人,愣是給他整出了一支能看的兵甲隊伍。
這裏人數一整齊,到第二日,劉象就急不可耐地帶着家小,還有孫正兩口子,由這二十個自帶傳家兵甲的小兵随行護衛,浩浩蕩蕩出了城,往三十裏外山裏的千佛寺去也。
也是直到這一日,常州街面上才流傳劉大官人得了千戶之職。
哪個千戶?
就是死在老婆房裏,且一輩子沒有生出兒子的齊千戶的那個千戶。
只有小範圍的人想起來去年克死千戶的小寡婦,後來是嫁給了劉千戶的舊事。
孫正從自己新婦口中聽了這件風水輪流轉的舊事,只當做了笑話,一笑了之。
劉象聽了孫先生觀看風水的建議,選擇從常州城的東門出的城。
與此同時,他那結拜兄弟老七接到了還在京城混着的曹老大的信,因此這日他既沒有去看見那陣仗,也沒有盡力打聽說什麽小道消息,只一大早打聽了劉象家門的車馬排成一大隊,似乎是終于要出城,才從家裏出門。
出門後,這魯老七哼着最新流行的小 * 曲去院子裏逛,心道,終于等到你個劉老六肯挪窩,小弟我這次定叫你有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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