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何必自苦
“叔均!你該清醒了!藥我會給你送來的。”
季舒一口氣憋在心口,他想罵人,可眼前這個病秧子他根本罵不得,指着叔均,一句話也說不出。
“季舒,其實你不用管我的,我已是失節之人,聲名狼藉,何必再拖累你呢?”
“叔均!”
趙侃見柳素颉越說越有自賤之意,心中難受,他是恨過叔均,恨他執迷不悟,可那一切都過去了。
季舒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吵架,眼前這人是個病秧子,和他吵,劃不來,最主要的是,他太清楚叔均的性子了,充耳不聞不是這人常做的嗎?
“叔均,你這是何必呢?”
何必自苦!
只是這句話季舒怎麽也說不出來,叔均年少成名,造就了他的桀骜不馴,他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些什麽,可政治上屢次失足,早就磨滅了那份意氣。
柳叔均沒有回答,只是睜着眼睛怔怔的看着季舒,兩人就這樣看着,似乎能看到彼此心底的折磨。
“罷了!我又何必和你争這些!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老師尚且拿你沒辦法,更況是我。”
趙侃自嘲的搖搖頭,終究還是服了軟,親自出去為叔均倒了一杯熱茶,叔均接過熱茶,這事就算過去了。
季舒再次來的時候,帶來了治咳嗽的藥,對于季舒的好意,叔均并未拒絕,接受了。
“叔均,我要離開天津了。”
沉默了許久,季舒還是決定開口,他是去年冬天到的天津,來天津的目的就是為了看望叔均,對于叔均,他始終是放不下的。
如今開春,他便要離開了,畢竟他在燕京還有工作,那是他謀生的東西,其實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和叔均告別。
說實話,他是放心不下叔均的,叔均的性子急功近利,才視甚高,孤傲以致怪癖,致使其人易多謗。
而且叔均又是實實在的失節之人,上次叔均氣急之下的話,讓他寒心的同時,又有着幾分擔憂,他害怕叔均在他不在的時候又一次走錯了路。
“好,一路保重。”
柳叔均有些冷淡,并未出口挽留,趙侃心中略微有一絲失望,不過他也明白,叔均的性子,是說不出什麽挽留的話。
“對了,走之前,再幫我一件事。”
“何事?”
趙侃有些奇怪,很少開口求人的叔均突然開口,趙侃心中竟然還有一絲小小的激動,等待着叔均接下來的話。
“幫我找幾份燕京大學和燕京女子師範的入學考試題,你在燕京大學教書,弄得到。”
“你要這東西做什麽?”
“給兩孩子做下,找找感覺,免得一天聒噪。”
“……”
趙侃一時心中五味雜陳,竟說不出是欣慰還是無奈了,他該慶幸叔均終于有了親近的人,還是該痛心他寧願為了兩個小鬼頭也不願為自己開口。
無論是辯解還是其他的什麽,只要叔均開口,他都信,可叔均偏偏什麽都不說,雲淡風輕,任憑世人如何的揣測,當初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說得好聽,這是文人風骨,說得不好聽,就是固執,死要面子!
文人最重聲名,可他聲名盡毀,倒如今,至少在老友面前,叔均是不願意露出自己的那份軟弱的,他一身傲骨,怎肯輕折。
“好,我會盡力而為的。”
趙侃臨行又看了一眼草堂,無奈的嘆了口氣。
在初春的時候,家中來信,柳素颉和夫人商量之後,便打算由妻代自己回鄉一趟,他身體最近越發的不濟,已經不适合遠行了。
曲雅臨行前交代徐瑤和嚴邵,要好生照顧柳素颉,特別叮囑其要按時吃藥,不過妻不在的柳素颉,可謂極其任性。
徐瑤按照師母的囑咐,為先生熬好了藥,西藥雖然見效快,不過價格昂貴,所以先生還是服用的中藥。
每次熬藥時,整個屋子包括院子裏裏外外都籠罩在一股濃郁的中藥味中,對于這股味道,徐瑤每次聞着就覺得頭昏腦漲的。
更何況先生幾乎是一日三餐拿藥當飯吃的人,幾日下來,先生的書房都籠罩在一股藥味中了。
有時候徐瑤送來藥時,柳素颉嫌藥太燙,就打算放在一旁涼了再喝,然後一放,就忘卻了時間,等過了一兩個時辰的徐瑤再進來看時,那碗藥還在原地放着。
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後,徐瑤每次必要盯着先生把藥喝完了才罷休。
除了喝藥外,妻不在的柳素颉都飯都不好好吃,三餐是能省就省,恨不得就一個饅頭了事,熱氣騰騰的飯菜,柳素颉只覺得費事。
徐瑤從沒有想過吃墨的事會真實的發生在她眼前,當徐瑤看着先生滿嘴墨汁的時候,腦袋完全是懵的。
“先……先……先生,您……您……”
徐瑤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了,反倒是叔均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很熟練的拿茶水漱口。
“習慣了。”
習慣了!習慣什麽呀?她算是能明白先生的身體為什麽不好了!這麽作下去,身體能好,那才奇怪吧!
“先生,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徐瑤鄭重其事的告訴叔均,叔均微怔,睜着一雙松鼠一樣的眼睛,那眼神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徐瑤知道自己的先生有着她對于文人所有理想的想象,文弱的氣質,孱弱的身體,淵博的學問。
所以當這樣一位先生頂着一臉無辜的看着自己的時候,徐瑤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她不會承認,她是被美色所誤。
“咳咳!先生,我決定從今天起,要監督先生按時吃飯,不熬夜。”
“哦……”
柳素颉還以為是什麽?就這事,他倒真的毫不在乎,他素來任性慣了,生活富足也罷,貧困也好,他始終都是需要給自己找件事做的。
成甫按照趙侃提供的地址,一路尋去,只覺得越走越偏僻,四周盡是荒野,荒草野徑,偶有人煙。
成甫想起那人逃難至此,如此僻靜,恐也是為了少些煩雜事物,那人素來是個狷利,又屢次失意,只恐心情郁結。
草堂僻靜,除風聲外,并無任何聲響,成甫敲敲門,沒有人應,推開門,院子邊上種着些蔬菜的嫩芽。
“誰呀?”
是叔均的聲音,成甫掀開氈子,見到了伏案的叔均,較上次見面,叔均已經清瘦到瘦骨嶙峋的地步。
面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紅,眼窩凹陷,頭發也亂糟糟的,整個屋子的門窗緊閉,屋子裏是濃烈的中藥味混雜着劣質墨水的味道。
“叔均!”
柳叔均聞聲擡頭向門口看去,看清來人,頓時眼含清淚,心中萬般感慨,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柳叔均站起身,對着成甫微微鞠躬,剛剛低下頭,就被成甫一把抱住了,叔均不習慣身體接觸,卻也沒有怎麽拒絕。
“仲渙!”
成甫拍着柳叔均的後背,叔均的背基本上只剩下骨頭,成甫剛拍,就意識到不對,叔均怎麽這麽瘦!咯手!
成甫将叔均緊緊的抱住,算來,他們已有十餘年未見,在叔均心中,能值得他信賴的人不多,成甫是為數不多,他可以吐露心聲的人。
“瘦了!”
成甫百感交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拍着叔均的肩,感慨萬千的說了一句不鹹不淡的話。
“咳咳!咳咳!”
叔均原要說什麽,可一開口就是喉頭腥甜,血氣上湧,叔均扶着桌案猛烈的咳嗽着,捂着嘴,一時間只剩下他的咳嗽聲。
“你的身體……”
叔均擺擺手,那一晃而過的袖口有着一抹血色的猩紅,成甫就在那一瞬間想起了趙侃的話,看來叔均的身體真的病的很重。
“微恙!微恙!”
都這樣了!還微恙!成甫真想拆開叔均的腦子,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什麽!一身傲骨,也不是這麽用的。
兩人面對面坐下,一時間相對無言。
“叔均,你有興趣到燕京大學教書嗎?”
成甫習慣了開門見山,他這次來是帶着任務來的,自然是要完成任務的,素來目的性很強的他,是不會空手而歸的。
“可是……我可以嗎?”
叔均還是有些顧慮的,畢竟他早已聲名狼藉,去大學教書,他擔心會誤人子弟,更擔心會連累舊友。
“叔均,我們這些老朋友都很記挂你,這次我來天津,就是為了請你回去上課的,叔均,你的學問,是舉世公認的,你能來,施公很高興。”
柳叔均一時凝噎,久久無語,眼中漸聚的清淚,卻暴露了他內心真實的看法,他真的很感動。
“仲渙,我……”
“什麽都別說了,叔均,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将身體養好。”
叔均難得的聽話的點點頭,一身孤傲的他如今也被這份珍貴的情意所感,他很慶幸,他曾有過這樣一群赤忱的友人。
“施公自上月接任燕大校長後,便一直和我商量國學門教授的聘任名單,本來我和施公就有意要讓你來,但是又怕你不願意。
直到趙侃也向我們引薦了你,說了你最近的困境,才下決心來的。本來施公是打算親自來請的,不過燕大事物繁忙,我便來了,希望你不要嫌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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