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手臂的傷包紮好了,李鸷雖然一句痛都未說過,殷籬還是瞧見了他額頭上的汗。

聽他談及自己的事,殷籬多少明白了他為什麽是這副性子,從小就在陰暗中長大,也許除了他母親,再沒人給他愛與呵護,他更不懂該如何與人相處。

殷籬因為從小沒人疼,就特別珍惜別人對她的一丁點好,可有的人大抵沒有她這樣的天分,從此将自己封閉起來的也大有人在。

李鸷或許就是這樣,情感不外露,他自己不說的話,沒人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包紮好了手臂,殷籬蹲着看他的腿嘀咕:“這種程度的傷我便不會看了,如何是好。”

李鸷看她抱腿認真端詳的模樣,彎起嘴角道:“去找一些樹枝和藤蔓,先将斷骨固定住。”

殷籬擡起頭,眼中滿是遲疑,猶豫不決道:“樹枝和藤蔓好找,可我不會接骨……”

“去吧。”

殷籬看李鸷并不着急,知道他應該有辦法,便又出去一趟,回來時抱着幹枯的樹枝和藤蔓,李鸷示意她把東西放到一邊,對她道:“幫我把腿擡起一些。”

“哦……好。”殷籬點點頭,蹲下身,将手小心翼翼穿過他膝彎,然後慢慢擡起,方才上藥未發出一聲痛呼的人終于咬緊牙發出一聲悶哼,殷籬趕緊停下動作,擡頭去看,李鸷的臉繃得暗暗發顫,汗滴順着眼角流下。

“繼續!”他道。

殷籬感覺到自己手心都濕了,也不敢有絲毫分心,将他的腿又擡起幾分,直到他雙手可以輕易夠到。

李鸷一手握着自己膝頭,一手撫住小腿,沒給人任何喘息的時間,只聽一聲骨響,李鸷終于放下手,殷籬頭皮像炸開一般,卻沒工夫害怕,趕緊按照他說過的話,将他的腿用樹枝和藤蔓固定住。

腿傷處理好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陰下來了。

李鸷已經沒剩幾分力氣,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山洞裏刮進冷風,凍得人直打寒戰,兩個人又冷又餓,殷籬的衣裙被撕壞了,剩下薄薄的一層更不避寒。

她出去找了些枯木枝,回山洞先将火點着了,火光一亮,山洞裏頓時變得亮堂堂的,木枝發出噼啪的聲響,總算給安靜的山洞增添了幾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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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火堆前取了一會兒暖,發現李鸷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

殷籬醒來時就不知自己在山洞裏睡了多久,加上今日一整天,李鸷只吃了野果子充饑,根本不夠恢複體力,她忽然站起身,往洞外走,剛走出一步就聽到背後傳來微弱的聲音。

“你去哪?”

他嗓音發幹,聲音悶悶的,聽來像撒嬌,殷籬轉過頭對他道:“你等着,我去給你找吃的。”

李鸷也許真是燒糊塗了,已經沒有精力回複她的話,他頭往旁邊歪着,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意識分離,呼吸也變得沉重。

殷籬知道耽擱不得,匆匆走了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隐約中聽到狼的叫聲,她腳步頓住,心生恐懼,但一想到李鸷還在裏面等着她,還是硬着頭皮走了出去。

她找了一根尖銳的樹枝,站在清潭邊上,月色撩人,投落的月影被游弋的黑色影子攪亂,殷籬沒插過魚,但是看過別人插魚,于是學着記憶中的樣子,揚手用力一刺。

魚跑掉了。

在意料之中,殷籬并不氣餒。比起毫無生機的絕望,眼前的魚影好歹證明了它的存在,只要她能克服困難便有希望,已經算很好的境況了。

插、再插、用力插!

昏沉中,李鸷睜開眼眶,看到殷籬從外面匆匆跑進來,懷裏還抱着什麽,那東西極不配合,總是要從她手中溜走。

但他眼皮太沉了,怎麽都看不清楚。

無礙,只要她還在,就沒關系。

李鸷又沉沉睡去。

殷籬坐在火堆旁烤魚,身上已是一片狼藉,坐在火邊也不畏冷,她索性卷起袖子,轉動着手中的木枝仔細烤魚。

不得不感嘆,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會激發出各種從前不會的技能,沒想到真讓她插上來兩條魚,個個都不小,還挺肥。

殷籬心中得意,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阿刁帶她上山下水的日子。

“應該讓阿蠻也瞧瞧。”殷籬小聲嘀咕,想到阿蠻,又不知她現在在哪,不過世子跟她說過,他會安排好阿蠻她們,想來她們現在應該在很安全的地方。

魚烤好了,殷籬走到李鸷身前,屈膝蹲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六哥……六哥……你醒醒!”

其實李鸷是醒着,只是不想睜開眼,殷籬輕輕喚着他,一聲聲的“六哥”真好聽,眼睫晃動,他掀開眼簾,看到殷籬開心地看着他笑。

“六哥!我烤了魚,你快起來吃點!”

殷籬語氣中不自覺地多了幾分炫耀,就像是在跟他邀功,李鸷的意識漸漸回歸,他瞥了一眼香味四溢的烤魚,恍惚中記起她抱着魚跑進洞中的畫面,沙啞地開口:“你去抓魚了?”

殷籬一身的狼狽,臉上也有了髒,卻笑得特別好看,她舉起烤魚,笑眼彎成了月牙兒,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我用樹枝插的,沒想到一下插中了兩條,沒想到我有這麽厲害!”

她輕輕捏起一塊魚肉,把刺挑出來,遞給李鸷:“你嘗嘗好吃嗎?”

李鸷看她一眼,怔忪地低下頭,咬住她手指間的魚肉,唇瓣有意無意地擦到了她的手指,殷籬飛速抽回手。

魚香從口中蔓延開來,李鸷眸光輕顫,神色似有觸動,就在殷籬以為他要開口誇她的時候,李鸷道:“再來一塊。”

殷籬堵了一下,随即笑開,又給他捏了一塊,遞過去問他:“是不是很好吃?”

李鸷吃了她手中那塊,突然道:“很好吃。”

是充滿真誠和真心的三個字,殷籬身上一陣熨帖,暖到心坎裏,她彎眉笑了笑,就這樣,兩個人分完了兩條烤魚,甚至肚子還有些撐,殷籬把魚骨擺在石頭上,李鸷的精神也好些,啞然失笑:“拼他們做什麽?”

殷籬得意道:“這可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烤魚,當然要紀念一下。”

殷籬吃魚時特意沒破壞魚骨,于是擺出來還有完整的骨身,李鸷好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認真地看着她擺弄魚骨的樣子。

洞外狂風大作,石澗的山洞是暫時的避風港,火光熠熠閃動,他才發現自己很久都沒有感受到這份寧靜了。

殷籬将兩條魚的魚骨相對着擺在石頭上,忽然道:“六哥。”

李鸷擡眸,視線落到她臉上:“嗯。”

“你知道那些來追殺你的人是誰嗎?”

李鸷神色一頓,片晌後回答她:“不知道。”

殷籬還是那副認真的模樣:“說不定世子會找到我們,但也可能找不到,明天我再去探探路,感覺這個山澗并不是沒有出口。”

李鸷眸色一變,語氣冷了下來:“不行!”

他低斥聲一出,殷籬吓了一跳,她擡起茫然地眼睛,眼珠滴溜溜的,問道:“怎麽了?”

李鸷道:“我跟你一起走。”

“你的腿也走不動啊。”殷籬看向他的腿。

李鸷卻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我跟你一起走。”

殷籬忽然感覺心坎軟了一下,似乎在他語氣中聽到一絲祈求,他是害怕自己被丢下嗎?還是僅僅只是因為不信任她?

這世間的男兒大抵只有兩幅面孔,一種軟弱無能,一種堅不可摧,殷籬從小沒受到什麽男人的庇護,但耳朵裏聽說的,別人口中傳頌的,都是男人如何保護女人,他們多麽強大,多麽威猛,他們是大英雄。

可事實不僅僅是這樣,男人也有膽小如鼠脆弱不堪的時候,他們也會受傷會膽怯,會退縮會恐慌,就像如今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本該站在主導地位的六哥,要倚靠她才能活下來。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開心,就像當初她依靠阿刁一樣,被六哥依靠,她是不是也能成為別人心中巍峨不倒的山?

殷籬天真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把這世間的困難苦楚都當作善意的饋贈,然後回以同樣甚至更多的善意。

她只把李鸷此刻的固執當作他畏懼的體現,以為自己也真的做了一次丈夫和英雄。

“好。”殷籬答應了他,“那你需要好好休息,明日再說。”

李鸷點了點頭,眼神終于安分下來,殷籬瞥着他的神色,忍不住一笑:“六哥,你今日可真聽話。”

李鸷擡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殷籬開起玩笑:“如果我真的丢下你就走了,你打算怎麽辦?”

山泉叮咚一聲,像砸進心窩裏的亂石,李鸷神情不變,但雙眼越發深沉,對她道:“若我能活下去,終其一生都要找到你。”

殷籬心中一顫,手指無意識地攥緊:“那……找到之後呢?”

李鸷故意欲言又止,害得殷籬心砰砰跳,在她想要再次追問的時候,李鸷只是淡笑地看着她,道:“質問你為何要棄我而去。”

殷籬松了一口氣,握住李鸷的手:“六哥,你救了我,我不會丢下你的。”

她聲音一出,忽然覺得頭像針紮一樣的疼,有什麽東西洶湧澎湃地湧入大腦,讓她一片混沌,甚至忘了自己身處何處。

耳邊有一個聲音在說話,他也說:“放心,阿籬,我不會丢下你的。”

殷籬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心裏想,騙人,倘若真的有一個人這樣對她說過,那她為什麽又變成了乞丐,每日風餐露宿,過着饑一頓飽一頓,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阿籬?阿籬?”

“你怎麽了?”

有人撫着她肩膀,将她從噩夢中喚醒,殷籬睜開淚眼,在眼淚滾落的時候看清了眼前的人,她伸手一抹眼角,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難過。

李鸷眼中的關切和擔憂不加掩飾,殷籬将淚水擦去,對他搖了搖頭:“沒事兒,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太多,我太累了。”

李鸷握住她的手,趁她不注意,将她拉到身前,殷籬還沒從剛才的回憶裏脫身,冷不防地被拽到他懷裏,面色微怔,李鸷卻沒有做逾矩的動作,只是讓她靠着自己肩膀,輕道:“睡吧。”

相依是很親密的行為,但殷籬好累,她只是想休息一會兒。

殷籬靠在李鸷肩頭,緩緩閉上眼睛,臨睡着之前,她輕聲呓語,嘴裏嘀咕着:“六哥,你放心,我不會丢下你的……”

無意識的夢話最讓人動容,好像連李鸷向來不茍言笑的神色都松動幾分,他揚起唇角,這次笑意直達眼底,殷籬窩在他懷裏睡着了,李鸷便偏過頭放肆地看着她。

她為他采藥,摘野果子,為他下河摸魚,為他處理傷口,做很多很多事,卻不知道她的命其實一直都握在自己手上。

倘若她真的走了,棄他而去,離他越遠身上就越會劇痛難忍,直至最後活活疼死。

她不可能走得太遠。

但她也沒想走得太遠,這樣最好。

李鸷擡起受傷的那只手,一陣鑽心之痛席卷全身,他僵了一下,然後再次用那只手,輕輕撥動殷籬的頭發。

在他身邊,睡得這樣甜。

李鸷無聲笑笑,珍視地親吻她的頭發,有多久了,他再沒見到如她這般天真爛漫的人,容易輕信他人,給予別人最大的善意,永遠念着別人的好,就像她那個多情的爹一樣。

想到那人,他皺了皺眉,眼中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他應該是最讨厭這種不問緣由的善良,可又幾次三番地出手相助……手指蜷縮,他收回手,垂放在身體一側,然後閉上眼,放輕呼吸。

殷籬睡了很久,是被凍醒的,她睜開眼睛,山洞裏昏黑一片,眼前的火堆已經熄滅了,還散着一抹煙,外面有響徹雲霄的悶雷聲,殷籬轉頭一看,才發現下雨了,山洞都成了水簾洞。

這個季節還下雨實屬罕見,無疑讓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洞裏進了水,之前撿的枯枝都被水泡了,恐怕難以點燃,她輕輕離開李鸷的身子,見他還在睡,沒有叫醒他,輕手輕腳地走出洞穴。

雨下得很大,山坳裏還散着大霧,雨幕中根本看不清前路,生不了火,就算抓到魚也沒辦法吃,她可以餓一天,可李鸷不行,殷籬回頭看了一眼靠在石壁上熟睡的人,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病情加重。

殷籬深吸一口氣,雙手罩住頭頂,一狠心沖進雨幕中,但雨下得太大了,一瞬間就将她澆得渾身濕透,雙手遮擋也沒用,她索性直接放下手,往林子的方向跑。

大概一刻鐘之後,殷籬滿載而歸,她兜着被雨水沖刷幹淨的野果興沖沖跑進山洞,卻看到李鸷倒在地上,眉頭淺皺,神色痛苦。

面色大變,殷籬急忙跑過去,野果散落一地,她也顧不上,将李鸷扶起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又發熱了,身上滾燙得像個火爐,但他卻不停地打着寒戰,連牙齒也在微微發顫。

殷籬抱着他身子,撫着他脖頸輕輕晃了晃,試圖喚醒他:“六哥?六哥?”

李鸷神志不清,唇瓣開合,好像在說些什麽,殷籬湊近一聽,就聽到他在一遍遍喊“冷”。

殷籬擡起頭看着他的臉,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挺過去,她衣服都濕透了,渾身冷冰冰的,正與李鸷分屬冰火兩重天,身上的溫度也跟着灼燒起來。

她拿起離自己最近的果子,放到李鸷唇邊:“六哥,你吃一口。”

不吃東西是肯定不行的,哪怕墊一下肚子都好,可李鸷沒有反應,還是一遍一遍地說“冷”。

殷籬覆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抓緊,眼中充滿未知和不确定,紅唇微張,她低頭咬了一小口果子,香甜四溢,她卻沒有咽下,而是鼓起勇氣,摟緊李鸷的後頸,讓他揚起頭。

第一口沒有想象中那麽艱難,也許李鸷在昏昏沉沉的狀态下依然忍受不了饑餓的感覺,他吞入果肉,舌尖有意無意地抵住她唇瓣的軟肉。

第二口他好像知道了有人在喂他,所以不再像虎口搶食一樣,等待她将果肉送入他口中。

一顆果子快要吃完了,殷籬口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香甜,就在她猶豫還要不要繼續喂的時候,忽然聽到耳邊壓低着聲音說——

“不夠。”

殷籬思緒一頓,腦中炸開一道煙花,她飛快地低下頭去看肩膀上枕着的李鸷,就見他半睜着眼,視線卻落在她臉上,與她四目相對,眼眸中盡是迷離之色。

盡管高熱未退,殷籬卻知道他此刻醒了,是有理智的。

像受驚的兔子,殷籬下意識推開他,李鸷被她力量一推,撞在牆上,頓時發出一聲悶哼,殷籬回過神來,又後悔自己下手太重,趕緊将他抱回來:“你怎麽樣?”

李鸷罕見地發了脾氣,語氣中有幾分不滿:“你是想救我,還是想害我?”

興許是撞的那一下實在太疼了,讓他都發出了痛呼聲,殷籬心裏不忍,又氣他故意作弄她,沒好氣道:“你醒了怎麽不說話?”

李鸷的呼吸緩慢而沉重,他靜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虛弱的聲音:“沒有力氣,吃了幾口果子,才好些。”

殷籬看他的樣子,是真的病得不輕,後悔自己錯怪了他,想起方才她喂他吃果子的畫面,便覺得臉上燒得慌,連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了,她移開目光,又伸手夠了一個果子,給他擦幹淨,遞給他:“你自己吃。”

李鸷沒有反駁,他接過果子,一口咬下,然後慢條斯理地吃完,片晌過後,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果子,轉頭問她:“你方才,是去摘果子了?”

殷籬點頭:“嗯。”

她眼睛亮晶晶地,像璀璨星河,幹淨透亮,讓人一看便心胸開闊。

李鸷又看了一眼洞口,然後回過頭來:“外面下着大雨?”

殷籬還是點頭:“嗯。”

李鸷在她點頭的那一刻,說不清為什麽,就是覺得心裏某一處被刺了一下,他忽然別過頭,聲音裏多了幾分連他都沒有察覺的愠怒:“我記得你從小就身體不好,這樣淋雨,你也病了,怎麽辦?”

不怕付出,就怕付出的所有被人當作理所當然,殷籬看出李鸷在擔心她,無奈地牽了牽嘴角,她道:“總不能讓你餓着肚子,我們兩個人中,若要一個人死,最好是我死,我不想欠你的,在此之前,兩個人都能拼命活下來是最好的。”

李鸷驟然擡眸:“不想欠我?”

殷籬遲疑着點了下頭:“嗯。”

李鸷好像更加生氣了,他低頭看向地面上的碎石,語氣驟然變冷:“不用覺得自己欠我,你我之間兩不相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該為任何人輕易舍棄。”

殷籬看着他燒得有些發紅的臉,其實在這種情況下,見不到明日的太陽出來也說不定,李鸷腿摔斷了,還有皮肉傷,高燒不退,在任何時候都很危險,更別說風餐露宿,外面大雨交加。

殷籬不是想舍棄自己也不是想舍棄他,她就是想拼盡全力争取一些生的希望。

可是李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還是控制不住地感到開心,就好像她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李鸷将她緊緊抱住了,那時和現在,讓殷籬覺得李鸷不僅僅是在索取。

他也可以給她想要的。

“我的命是自己的,但是我們兩個現在栓在一起,所以生死共濟,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死,就沒什麽好計較的了吧?”殷籬笑着看他。

李鸷心中一動,轉頭迎上她的視線。

眼前昏沉一片,只有她的模樣是完好的,山洞中靜悄悄,風吹雨打的聲音都被阻隔在外面,呼嘯灌入的風聲蕭瑟,驚起一陣戰栗,就好像此時此刻,只有彼此的溫度最能捂暖彼此的心。

心裏像是空了一塊,連思緒都驟然斷裂,李鸷未加思索地湊過去,輕輕吻住她的唇。

殷籬搭在膝頭上的手微微攥緊,但這次沒有躲開,她以為自己要逃離他,在幾天之前還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脫離他的掌控,但她此刻卻情不自禁地淪陷在這片刻的溫柔裏。

孤夜暮秋冷,她渡他往生。

如果他們只剩下這一刻的生命,那便抛開塵世間擾亂人心的雜念,只求這一刻的放縱和歡愉。

殷籬總覺得忘了什麽。

她是不是忘了問他,那個随意撒謊也能應付過去的問題?

如果她計較個清楚,也許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李鸷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神志清晰,有時昏睡不醒,殷籬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溫度渡給他,一夜過去,雨才終于停了。

蔓延開來的是清新的空氣,濕冷中混雜着泥土和樹木的香味,太陽高照,殷籬一層一層曬幹了衣服,終于生起火,又把李鸷的衣服烘幹了。

已經是第三天,兩人除了喝點甘泉,還有那天兩條魚以及一些漿果下肚,就再也沒吃過別的東西,殷籬知道果子充饑根本不夠,便趁着李鸷睡着,又出了山洞去尋覓吃的。

因為李鸷情況不好,殷籬不敢走得太遠,這次插魚以失敗告終,殷籬又不知清潭深淺,不敢貿然下水,水裏的魚抓不到,她又把目光轉向了大樹。

清晨就聽到鳥叫聲,樹上都是有鳥窩的,鳥窩裏也有鳥蛋。

自從被帶到魏家之後,殷氏一直拿殷籬當魏家大小姐養着,上山下河的事再沒做過,她被規訓成了一個體體面面的大小姐,可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大小姐的頭銜有多麽無用,人可以享清閑,但不能離了清閑便要等死。

她将裙子系在腰間,好在為了給李鸷包紮傷口,已經短了一截,沒那麽礙事了。

殷籬拍了拍手,抱着大樹向上爬,一開始并不順利,殷籬摔下來幾次,摔得多了就喚回了小時候的記憶。

阿刁爬樹像猴兒一樣,動作迅速又敏捷,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和大人能比得過她,殷籬偷偷摸過阿刁的臂膀,硬邦邦的,即便她很瘦很瘦,卻沒有一塊肉是白長的。

殷籬不像阿刁那樣會爬樹,但也能爬上去,費盡千辛萬苦,殷籬終于坐到樹杈上,張眼望去,鳥窩裏剛好有幾個鳥蛋。

往下爬才是真的考驗,殷籬捧着小鳥窩,用樹枝固定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終于平安落到地面上,殷籬也松了一口氣。

山間野味種類繁多,但殷籬沒有工具,也比不過野兔野雞的腳力,很難獵到食物,阿刁跑得就很快,據她所說,她的腳力都是逃跑練出來的,久而久之就跑得快了,而殷籬和阿蠻都是被保護的那個,加上殷籬身體一直不好,就更沒有鍛煉腳力的機會。

殷籬暗暗下定決心,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讓金檻鍛煉好身體。

她順着水路,從蘆葦叢中找到了一些野鴨蛋,殷籬覺得這附近應該是有人家的,方才在樹林也看到一些樹木被繩索勒過的痕跡,也許曾經有獵人到過這裏。

殷籬因為這個猜測而有了一絲希望,她快速原路返回,回去的時候李鸷還沒醒。

殷籬把野鴨蛋和鳥蛋埋進土裏,在上面架起火堆,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把蛋挖出來,她把李鸷叫醒,讓他吃東西,李鸷的情況反反複複,但今天睡得格外昏沉,連話都很少說,吃了東西才好一些。

等他精神好些,殷籬道:“我們等了幾天,沒見有人過來,不能繼續等下去了。”

李鸷擡頭,有氣無力地看着她:“你想要怎麽辦?”

“我們得出去。”

李鸷眼眸洞深:“你自己一個人出去?”

殷籬堅定道:“不,我們兩個人一起。”

李鸷一時有些發怔,他沒想到殷籬會這麽篤定地說出這句話,他皺了皺眉,想要打破她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有腿傷,不能動,當務之急是等世子找到我們,我們不應該貿然行動。”

“但你的傷不能拖了!”殷籬忽然提高了聲音,李鸷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氣勢鎮住,沒有說話。

殷籬起身,對他道:“你放心,這事交給我,我一定帶你出去。”

她說完,轉身走了出去,李鸷看着她的背影,此時才發覺她的不一樣。

她跟所有他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

殷籬很有力量,活着的力量,向上的力量。

在她最艱難最難堪,最無地自容的時候,心裏也依然有個聲音在喊,她想活着。

為什麽?

殷籬出了洞口并沒有遲疑,徑直走向林子裏,其實這幾天在林子裏兜兜轉轉,她就一直在思考怎麽能帶李鸷一起離開。

她折斷粗細合适的樹枝,以幹草結成繩,将樹枝纏在一起固定住,她力氣沒那麽大,有的腕粗的枝幹折不斷,她用石頭砸,抵着大樹用力,弄得手臂上都是劃傷,連衣服也撕破了,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用了一天一夜,殷籬終于做成一個筏子,只是不是在水上用,而是在陸地上用,殷籬只要李鸷能躺在上面,她拖着他就夠了。

做完最後一步,殷籬興沖沖地跑回去,李鸷一直在等她,見她臉上笑意盈盈的,便問:“成功了嗎?”

殷籬興奮地點點頭,她跑到他身前,将果子火折子等物什都收起來,用李鸷鋪在地上的外袍包裹住,然後斜挎在背上,要去扶他:“能站起來嗎?”

李鸷看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剛好,默默收回視線,殷籬一手環抱起他的背,一手扶着他胳膊,跟着他一起使力,第一次沒站起來,殷籬順了一口氣,對他道:“再來!”

那擲地有聲的力量穿透石壁,李鸷覺得自己身上也被力量填滿,深吸一口氣,他聽着她的聲音,左腿用力蹬地,終于站了起來。

雖然站了起來,但是疼痛是不會減少的。

李鸷脖頸上青筋爆出,繃緊了身子,維持着站立的姿勢,殷籬始終沒放開他,她讓他輕輕地,不要着急,也不要放棄。

“阿籬。”李鸷忽然張口,聲音同樣回響在整個山洞裏。

殷籬不知他要說什麽,下意識轉過頭,擡眸看着他,他也看着殷籬。

他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殷籬身子一僵,臉上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李鸷的道白讓人猝不及防,殷籬也不知他這句話算不算是道白。

但應該是一句承諾。

殷籬沒移開視線,看了他良久,才問:“那你喜歡我嗎?”

李鸷像是看癡了。

明明兩個人都是蓬頭垢面,他卻覺得她是他此世間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而這女子合該只對他一人笑。

李鸷答:“喜歡。”

“那你從今以後只喜歡我一個嗎?”

李鸷答:“只喜歡你一個。”

“那你永遠都不會後悔今日說的話嗎?”

李鸷答:“不後悔。”

殷籬收回眼,滿意地笑了笑,好像心中終于有塊石頭落地了。

她扶着他,一步步朝洞外走,幾丈不到的距離,兩個人磨蹭了很久,終于出了洞口,李鸷看到外面躺在地上的木筏,有些不敢置信。

“這是你做的?”他扭頭看向殷籬。

殷籬點點頭,然後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快躺上來看看。”

李鸷行動不便,幾乎是殷籬想讓他怎麽他就只能怎麽,被放到筏子上,殷籬将他的雙腿也擡上去,然後她動作迅速的跑到前面,将藤蔓和草繩做成的繩結套在脖子上,雙手握住繩結一用力,筏子跟着她的力氣向前走。

殷籬力氣不大,才走了沒有幾步,臉已經漲得通紅了,李鸷看他這副樣子,沉聲道:“我們回去。”

殷籬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臉上笑意浮現,對他道:“沒關系,我還有力氣,你仔細看着。”

說完,她轉過身,然後卯足了力氣,一鼓作氣,将他拖出很遠。

殷籬心裏也很高興,原來很多她以為自己不會做的事情,其實都能做到,繩結壓在胸前,雙手握着繩子,才走了一會兒,鎖骨和虎口就被磨出了血痕,她墊上衣服,從裙擺上又撕下一塊布套在手上,繼續向前堅持。

殷籬也不知走了多久,從日頭高照到日落西山,筏子上的人沒了聲音,下午的時候他便燒得神志不清,現在還在昏睡。

松開繩子的那一刻,殷籬感覺到雙手到手臂傳來鑽心的疼,四肢百骸也像針紮一樣,但她不敢松懈。

在一處空地點了火,殷籬拖動木筏,讓李鸷離火挨得更近些,外面不比山洞,沒有山洞幫着遮風擋雨,空氣中的冷又加深幾分。

殷籬給他喂了一些果子,然後摟着他一起躺在筏子上。

借着月色和火光,她看到李鸷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他眉骨很高,眉眼間深陷進一塊,不笑時是滿臉的冷戾,稍微擡高一點下巴,就像個目中無人的惡人。

手指從他額頂一直劃到嘴邊,殷籬一點一點描繪他的輪廓,然後抱緊他,躺在他肩膀旁,輕聲呢喃:“六哥,你可不能死,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要報答我。”

“你想要什麽?”

低沉的聲音鑽進耳朵,殷籬擡頭一看,李鸷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醒了,被作弄的次數多了,殷籬好像已經習慣,她靠得更緊了,看着滿天的星星,說:“我想要一輩子都這樣。”

李鸷悶笑出聲,反問她:“你一輩子這麽辛苦,我一輩子這麽廢物?”

殷籬竟然聽出他的玩笑話,輕輕地打了一下他胸口:“誰說要這樣了?”

“那你想要哪樣?”

“可以一輩子這樣擁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們兩個人。”

長久的沉默,沉默到殷籬以為李鸷又睡着了,轉頭看向他時,他才沉着嗓音說道:“這很容易。”

很容易嗎?

殷籬皺了皺眉。

她心裏也認為很容易,但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容易的答案,他卻等了那麽久才對她說出來。

二人互相汲取溫暖睡了一夜,第二日太陽高升時才醒,李鸷還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樣,殷籬有預感,若是她再找不到人給他看病,他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這日她加快了腳程,休息了一夜,身上的疲憊沒有得到絲毫緩解,反而變本加厲,殷籬握住繩結的時候,都感覺好像握住了月季帶刺的莖,疼得她身上冒冷汗。

不敢耽擱,殷籬一直向前走,果然如她所料,李鸷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昨天還有清醒的時候,今天一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殷籬只好一邊趕路一邊跟他說話。

他偶爾會應和她一聲,告訴她他在聽,但是更多的回應就沒有了,殷籬擔憂不已,到了太陽下山也不敢停下。

漸漸地,周遭變得一片漆黑,到了夜裏,林間一些鳥獸才會伺機而動,樹葉和草叢突然發出響動都會把殷籬吓一跳,殷籬警惕着四周,一步比一步踩得更深,想要快點離開這片樹林。

嗷——

突然,她聽到一聲狼嚎。

好像就在耳邊,不停回蕩在樹林之上。

殷籬頓時停下腳步,一動都不敢動。

前方,兩只眼冒綠光的野狼正看着這邊,幽幽的瞳孔像是鬼火一樣不停躍動,殷籬感覺心跳都停止了,雙手抓緊繩結。

那兩頭惡狼也在打量殷籬,似乎在判斷他們相較誰會占上風,沒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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