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
魚晚晴被禁了足, 殷籬終于能安生幾日。
從鐘粹宮的第二天,太醫來給她診脈,告訴她需要在床上休養一段時間,接連好幾天, 李鸷都沒再來鎖晴樓。
也是自那天之後, 鎖晴樓外面突然多了許多侍衛, 殷籬開始以為那些侍衛是李鸷派來監視她的,這幾日一直惶惶度日,直到十五前一天,梅意告訴殷籬, 明日要去玉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殷籬才知道, 李鸷并沒有限制她出入鎖晴樓的自由。
可是惶恐卻沒有減輕分毫。
“請安?”
聽到梅意的話, 殷籬茫然無措地看着她。
她如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關于李鸷那些宮妃, 她心裏一個都不想見,“能不能不去?”
梅意知道殷籬因何抵觸。
她才被魚晚晴請到鐘粹宮,就挨了一巴掌,還差點小命不保, 如今她就如驚弓之鳥, 有這種反應很正常。
可惜, 宮裏的人沒有自我可言。
“娘娘可以放心,皇後她……跟婉妃不一樣,她人很和善, 你不是見過嗎?”
梅意溫聲安撫, 說完, 殷籬眼神頓了頓,她移開目光看向別處,似乎想起皇後娘娘的樣貌。
她的确見過,在她知道李鸷身份的那天。
但她對皇後的印象實在不多了,只記得她陪在李鸷身旁,一直溫和地笑着,吐字很慢,說話聲音也很溫柔,沒有半分盛氣淩人的嚣張。
“可是……”
“而且婉妃現在正在禁足,娘娘不用擔心再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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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籬仍然很猶豫,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天生的倔強和固執讓她沒辦法融入這裏,她總是不自覺地想要避開,盡管知道自己避不開。
梅意見自己勸不動,扶着她肩膀道:“娘娘,要想在這個後宮裏生存,想要單打獨鬥是絕無可能的。皇後娘娘是個很好的人,倘若她憐惜你,會成為你今後的助力,魚晚晴再受寵,家裏也不過是商賈門戶。皇後娘娘的父親是丞相,她背後有屹立不倒的靠山,而娘娘什麽都沒有,就更需要依附別人,仰仗別人,您能懂嗎?”
殷籬當然能懂,她也不是傻子,可是這個道明的事實卻讓她心裏充滿了更深的絕望。
不僅要仰仗李鸷,還要仰仗他的女人。
她是有多卑微呢?
“梅意。”
殷籬拽了一下梅意的袖子,梅意看她突然冷下的臉,以為她要反駁,卻聽她道:“你同我好好講一講這宮裏的人吧。”
梅意一怔,臉上的神情由茫然到驚喜,殷籬的松動讓她舒了一口氣,可是舒一口氣的同時,她心裏又有些悵然若失。
殷籬的表情很泰然,像是認命一樣。
明明都是梅意想要看到的,卻在真正看到的時候,覺得眼前的人好像失去了什麽。
是什麽呢?
第二日,梅意服侍殷籬梳洗過後,給她換上了一身正式一點的宮裝,畢竟是去玉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
殷籬早上話很少,梅意扶她出去的時候特意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殷籬看她一眼,眸中空洞洞地,只道:“放心,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梅意又覺得這樣很殘忍。
——
從鎖晴樓到玉照宮,要穿越大半個後宮,從禦花園走的話會更近一些,梅意抄了近路。
盡管風還涼,禦花園裏卻有花盛開。
宮中有七十二景,比外面自然錦繡莊嚴,殷籬邊行邊看,心頭不免唏噓,她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誰家的後宅,甚至跟魏府作比。
魏家何德何能跟皇宮相提并論?想來還是她眼界太窄了,沒見過什麽世面。
心下正活絡,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耳邊傳來梅意的聲音:“娘娘……”
殷籬一擡頭,看到梅意用眼神示意她前面有人,她順着視線去看,就見湖邊石頭上,有一個身穿赤紅織金妝花裙的背影,她躬着身,裙擺系在腰上,下面穿着一雙白底黑靴,襯得玉腿修長。
那人正拿着一杆銀槍往水中戳,嘴裏還嘀嘀咕咕的。
殷籬偏頭看了看梅意,梅意也有些不解,看那人的裝束打扮,必定是哪宮的主子,可是梅意有一年都在江陵,只識得東宮舊人,新入宮的那些妃嫔,連她也沒見過。
那人似乎感覺背後有人,忽然停下手上動作,驀地轉過身來。
她一扭頭,殷籬便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女子鵝蛋臉,兩道飛眉入鬓,也是彎彎笑眼,卻又因細眉多了股淩厲勁兒,鼻梁高挺,櫻唇小口,不減面上稚氣。
瞧着,大概也只有十五六的年紀。
殷籬也有些看怔了,梅意在旁邊仔細辨認着女子的長相,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她在殷籬耳邊低語:“娘娘,這應該是戚将軍戚橫雲之女,戚幼滢,昭儀,位在娘娘之上。”
說着,女子已經背負銀槍走了過來,她一直起腰身,氣勢和風骨就顯現出來了,舉手投足間便能看出武将的風采,
殷籬忍不住想,這大概就是将軍之女吧。
戚幼滢也打量着殷籬,因為臉上那雙稚氣未脫的眼眸,讓她整個人莫名多了幾分親和力,走近時,她才揚起清脆的聲音:“你是誰?”
殷籬剛要開口,對面擺了擺手:“你等等,讓我猜猜。”
她開始掐着下巴陷入思考:“宮裏的妃嫔我大都見過了,只有翠微殿和鎖晴樓沒去過,翠微殿的婉妃娘娘被禁足一月,肯定不是她,你是從鎖晴樓的方向來,所以你是……”
“殷籬!”
殷籬聽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些驚訝。
自從入了宮,殷籬很少聽見別人這樣喊她,大多人管她叫“殷充容”或者“殷氏”。
充容這個名頭,她不喜歡,所以盡管戚幼滢直呼閨名的行為多有不妥,她還是在心底裏對她多了幾分好感。
“我是不是猜對了?”戚幼滢笑容滿面,見殷籬點了點頭,她往前走了一步,壓低聲音,“其實是因為,姐姐你太美了,我一眼就瞧出,你應該是梧姐姐口中的殷娘子,絕不會錯的!”
殷籬眨了眨眼。
這樣露骨的誇贊,還是她第一次聽到,尤其又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而且還是在兩個人的初次見面。
但轉念想想,阿刁和阿蠻也誇過她,殷籬又覺得自己心眼小。
“我叫戚幼滢,你可以喊我阿滢。”戚幼滢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模樣,好像很喜歡她似的。
心裏蹦出這個想法,殷籬驀然一驚。
李鸷的妃子會喜歡她?
殷籬第一反應是懷疑。
她以為宮妃之間,像魚晚晴那樣互相嫉妒殘害才是正常,最不濟也會漠然視之,善意的交好都是假裝出來的,即便是真心,中間也有永遠跨越不過去的溝壑。
可殷籬偷偷打量了好幾眼,都覺得戚幼滢很真誠。
“你怎麽不說話?”戚幼滢見殷籬不說話,張口問她。
殷籬一頓,漸漸回過神來,她小心謹慎地看着她,細聲問:“我可以……叫你阿滢嗎?”
戚幼滢眨了眨眼睛:“當然可以!或者……你也可以喚我阿滢妹妹,梧姐姐就這樣喚我,哦,梧姐姐就是皇後娘娘。”
殷籬見她認真回答,心裏嘆了一口氣,她問的哪是這個意思……
她清了清嗓音,解釋道:“梅意說,你是陛下親封的昭儀,位份在我之上,這樣,我還可以喚你‘阿滢’嗎?”
“是嗎?原來昭儀比充容位份高啊……”
戚幼滢反倒迷糊了,她從小在軍營中長大,哪知道這個?而且她最讨厭這些繁文缛節了,每天阿嬷讓她記住的東西總是過腦就忘,有的甚至都不過腦子。
她擺了擺手,“管那麽多做什麽呢!你比我大一些,我就叫你姐姐,你就叫我阿滢,多簡單,多好啊!”
的确很簡單!
殷籬瞬間被她的直率打動了,也覺得對。
她将目光移到戚幼滢背後的銀槍上,試着打開自己的心扉:“那阿滢,你在這裏做什麽?”
戚幼滢順着她目光看去,“哦”了一聲,把銀槍拿到前頭,嘴上叨咕道:“宮裏好無聊!昨夜我又睡得早,天還沒亮我就精神抖擻,橫豎睡不着,在院子裏耍了兩杆搶,想起來今日要到梧姐姐那兒去,路過舂湖,我看到湖裏有魚,就想戳兩條,喏,用這個戳。”
她說話很快,思維跳躍,天馬行空,從昨夜說到捕魚。
殷籬看了看那杆銀槍,上好的武器墜着水滴,槍頭濕.漉漉的,反射着銀芒。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那段回憶,山崖下沒有吃食,殷籬用尖銳的木枝給李鸷叉魚,竟真讓她叉上來兩條。
如今再想起,只覺得諷刺。
眼前的戚幼滢讓殷籬想起阿刁,也想起她自己,收回思緒,殷籬問她:“那你叉上來了嗎?”
戚幼滢搖頭,眼底有些失望:“不夠長,舂湖水深,魚一紮猛子,我就瞧不見了。”
說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殷籬:“姐姐,你會叉嗎?”
殷籬搖頭,戚幼滢正失望時,就聽她說:“我叉兩次,只有一次有魚上鈎了,不過很幸運,我一下叉中兩條。”
她比了兩根手指,戚幼滢由失望轉為驚訝,兩只手抱住她手指:“你說的是真的?”
問完,不等殷籬回答,她拉着殷籬的手走到舂湖邊上。
方才戚幼滢就站在最矮的那塊石頭上叉魚,眼下,她将手中的銀槍遞給殷籬:“阿籬姐姐,你也試試,說不準你能叉到呢!”
戚幼滢的熱情殷籬完全招架不住,同樣招架不住的還有那杆銀槍,到了殷籬手裏她才知道有多重,兩手墜着向下一沉,戚幼滢趕緊托住。
見殷籬露出震驚之色,她得意道:“這杆槍是我爹找人幫我打的,槍頭用的是非常罕有的一種玄鐵,跟銀一樣亮!我一開始拿着也不趁手,但爹爹說,武器就是要做得迅猛鋒利,又不是花架子,我用熟了,就覺得還好,你覺得沉吧?”
戚幼滢太能說了,殷籬要很認真很認真地聽才能跟上她的語速,她點了點頭。
戚幼滢放開手,“那你先試試,習慣習慣就好。”
殷籬又點點頭,然後退後兩步,她握着槍杆上半身,另一只手轉了一下,只一下,就能聽到破風聲,的确很是威猛。
戚幼滢在一旁,嘴皮子不停下:“爹爹把這杆槍送給我,讓我給它取個名字,但我不喜歡讀書,肚子裏實在沒墨水,取了幾個都被爹爹否了,爹爹罵我跟他一樣俗!”
殷籬覺得耍槍還挺有意思,竟有些愛不釋手了,聽了戚幼滢抱怨,她微微偏過頭,眼睛卻看着自己手裏的動作:“都取了什麽?”
“比如,‘好槍’!‘銀頭’!‘紅杆’!還有‘霸王槍’!”
殷籬沒忍住,一下笑出聲來,身後的宮人也紛紛掩嘴,都樂不可支。
戚幼滢小臉一紅:“我覺得還挺好的呀。”
“的确很好,通俗易懂。”殷籬是不會随意貶低別人的,而且仔細想想,‘銀頭’是說槍頭的銀色,‘紅杆’是說槍身的紅色,這都很貼切啊。
戚幼滢竟然在殷籬的臉上看到一抹真誠,瞬間對她的好感大增,她湊過來,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要不……阿籬姐姐替我取一個?”
“我?”
“嗯!”戚幼滢重重點點頭。
殷籬忽然有了壓力,拿着銀槍的手也覺得一下增加了重量。
“我也沒讀過什麽書的。”她推辭。
“那會比我取的更通俗嗎?”戚幼滢問,把殷籬問到了。
的确,應該沒有比這更通俗的了。
她開始認真思考,端詳着槍身:“銀芒如雪,見雪知寒,不如就叫……歲寒,如何?”
“歲寒?”戚幼滢重複一遍,嘴裏默默念叨着,殷籬正游移不定的時候,她忽然拍了下手,“歲寒好!我知道歲寒三友,松竹梅對不對?那可都是不懼嚴寒的君子,這名字好歹還有個典故,比我起的那些好多了,阿籬姐姐,你好厲害!”
戚幼滢說的那些,殷籬都沒想過,只是心裏閃過了這個名字而已,沒想到她這麽喜歡,還大方地誇了她。
殷籬也很歡喜:“你喜歡就好。”
戚幼滢眉眼彎彎,點頭:“喜歡!喜歡!阿籬姐姐,你習慣歲寒的重量了嗎?要不過來試一試?”
殷籬看她興致盎然,也被勾起了興趣,走過去,握着槍杆尾巴,果然看到舂湖裏有好多魚游來游去。
她卯足了勁,擡起,手上用力。
魚群四散,一下沒叉到,戚幼滢有點可惜:“差一點!這些魚可賊着呢!”
殷籬沒說話,重複剛才的動作,槍頭沖進水中,濺起一簇浪花,再擡起,上面還是只有水。
“快了快了。”
兩次都撲空,殷籬有點意興闌珊。
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好運氣也許都用來叉那兩條魚了,如果不是那兩條魚,李鸷可能都撐不到活着出去。
可是李鸷活下去了,卻将她帶入了無邊深淵,禍福相依,有時候還真難堪透這世間的因果。
殷籬閉着眼,随手在水中一刺,也許是将魚兒當成了李鸷,這次用的力道有些重,只感覺槍頭碰到了什麽東西,傳過來一陣阻力。
戚幼滢驚呼出聲:“叉到了!”
殷籬一驚,先扭頭看了一眼戚幼滢,又低頭去看槍頭,果然,就見上面串着一條掙紮的魚,魚鱗反射着波光。
戚幼滢趕緊招呼宮人,有人拿了一個木桶上前來,她将魚放到木桶裏,忍不住歡欣雀躍:“阿籬姐姐,還是你厲害!我努力了這麽久都沒叉到,你才試了幾下就叉到了。”
殷籬也很意外,總覺得這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戚幼滢指了指湖面,對她道:“阿籬姐姐,你再叉一條,回頭我讓風信做好吃的魚羹。”
風信卻走到戚幼滢面前,拉着她衣袖,小聲提醒:“娘娘,該去玉照宮了,一會兒就遲了。”
風信一提醒,戚幼滢才像剛想起來什麽似的,飛快地看了一眼日光,面色大變:“糟了糟了,差點忘了!”
殷籬和梅意也是一陣兵荒馬亂,她們也把請安的事抛在腦後了。
眼看着時辰要過,戚幼滢拉起殷籬的手,對她道:“阿籬姐姐,實在不行,咱們跑吧?”
“跑?”
殷籬是充滿不解的疑問,聽在戚幼滢耳朵裏就好像回答,話音剛落,戚幼滢就拉着殷籬,在禦花園中狂奔起來。
剛泛出新綠的枝條還光禿禿的,遠處的梅花尚未開敗,幾處竹林蒼翠矯健,在風中輕輕搖晃。
遠遠望去,只見身着紅衫、黃裙的兩道身影在禦花園中穿梭,衣袂和披帛飛揚起舞。
在漸漸升起的日光中,紅牆綠瓦後,她們好似喚醒了整個宮宇的朝氣。
那是春日好景,許多年後,殷籬還時常挂念那個清晨,就覺得宮牆再高,仍有一些顏色和自由是鎖不住的。
不屬于皇宮,不屬于李鸷,只屬于她們自己。
——
還是去遲了。
兩人到玉照宮時,內殿裏已經坐了好些個人。
一路上都在狂奔,戚幼滢和殷籬都氣喘籲籲的,腳下虛浮,晃悠悠地給莊秋梧行禮。
“臣妾……臣妾叩見……皇後娘娘!”戚幼滢高聲道。
外面冷,裏面熱,一冷一熱,殷籬臉上馬上浮了紅潮。
戚幼滢累得恨不得趴地上,這麽多人看着,她也實在不好意思,耷拉着肩膀,盡量維持自己的禮數,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莊秋梧開始是有些驚訝,沒想到兩個人會一起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
反應過來之後她好奇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兩人跟前,一個一個扶起,啞然失笑:“這是怎麽了,何事這般着急?流光,快去讓人煮兩碗熱湯,看這手凍得。”
她握着的是殷籬的手。
戚幼滢在一旁解釋:“是臣妾不好,非要拉着殷充容陪臣妾一起叉魚,結果誤了請安的時辰,娘娘別怪罪殷充容,責備臣妾一個人就好。”
殷籬倏地瞥了一眼戚幼滢。
她把稱呼換了。
左邊上手第二個,穿着煙紋碧霞羅裙的女子看到戚幼滢呼吸不暢的模樣,眼裏漫着笑意。
“皇後娘娘哪裏責備過你?看時間遲了就遲了,別跑得這麽急,摔着了怎麽辦?”林芷萱話裏有責備,但其實眼睛裏全是憐愛。
莊秋梧也說:“林昭儀說得沒錯,本宮何時罵過你了?你還拉着殷充容一起跑,她身子弱,哪經得住這麽折騰。”
說完看向殷籬:“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戚幼滢瞪大了眼睛,震驚不已:“什麽?阿籬姐姐身子骨不好?”
殷籬見她着急,趕緊說:“沒事兒,我修養了幾日,已經好多了。”
戚幼滢卻有些後悔了:“早知這樣,就不拉你一起了……”
莊秋梧拉着殷籬的手:“那你快過來坐,別講這麽多虛禮。”
殷籬受寵若驚地坐下,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沒想到皇後娘娘這邊氣氛會這麽融洽。
屋子裏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只有方才那個出聲的林芷萱她有着印象。
選秀那日,她被封了昭儀。
莊秋梧看出她的局促,主動開了口:“殷充容剛入宮之後就害了一場風寒,一直在鎖晴樓養病,今日是第一天來玉照宮,許多人都不熟悉。”
莊秋梧開始給她一個個介紹起來。
左手第一個是麗嫔,殷籬在鎖晴樓聽梅意說過。麗嫔閨名叫張妗兒,是禮部尚書張自逑的女兒,她是潛邸舊人,平日裏少言寡語,但為人還算和善,不争不搶,也不與人交惡,連魚晚晴都沒有與她為難過。
左手第二個就是林芷萱,長相一看就是性子比較厲害的,不太好相與。
但她看戚幼滢時很歡喜,這裏所有人看戚幼滢都很歡喜,就像寵小妹妹似的。
右手邊第一個,殷籬看着有些眼熟,皇後說起她的名字時,殷籬才恍然大悟。
那女子目光有些冷,穿着深色的衣裳,竟然有些老成沉穩,她名喚燕聆玉,正是燕無意的妹妹,位份是婕妤,雖然不高,但家族背景在那裏擺着,想來也是不必費心讨好誰。
殷籬忽然想起燕無意。
當初在羨春樓時,她曾拜托燕無意幫助她離開,燕無意都要答應她了,可惜李鸷來了,距離自由最近的一次機會就這樣錯失。
燕聆玉看起來跟燕無意完全不同,殷籬不知道她會不會像他哥哥一樣值得結交和信任……
看到燕聆玉,殷籬一時間想得有些遠了,後面莊秋梧說了什麽,她全然沒記住,回過神來時莊秋梧正笑着問她:“殷充容,本宮可落下了誰?”
殷籬神色一怔,不知該怎麽回答。
正巧梅意風信等宮人到了,莊秋梧讓人熱的湯也端了上來,把兩人的對話打斷。
“快喝了暖暖身子吧。”莊秋梧催促兩人。
其實殷籬不冷,跑了一路,她現在背後都落汗了,身子也暖洋洋的。
但皇後盛情難卻,她只好将一碗熱湯都喝下。
那邊戚幼滢咕噸噸三兩下就全部喝光,她擦了擦嘴角,迫不及待地對莊秋梧道:“皇後娘娘,您不知道,殷充容真的好厲害,我們兩個在舂湖叉魚,臣妾半天叉不上來一個,殷充容一下就叉中一條!”
戚幼滢話音剛落,屋裏的人都齊刷刷看向殷籬,眼裏的驚訝程度不一,但都是有好奇的。
連皇後也不敢置信:“殷充容,你還會叉魚?”
她們以為整個後宮像猴兒一樣野的只有戚幼滢,她天真爛漫,大家也願意寵着她這份天真爛漫,殷籬長得跟天仙似的,跟這樣的行為可不搭界。
殷籬被這這麽多雙眼睛注視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湊巧罷了,是戚昭儀說得誇張,我也試了好幾次呢。”
戚幼滢插話:“那也很厲害!”
反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誇一誇阿籬姐姐!
林芷萱看了殷籬一眼,轉頭問戚幼滢:“魚呢?”
戚幼滢問風信:“魚呢?”
“在外頭。”
林芷萱道:“不如把魚送到禦膳房,做一桌全魚宴,今日蹭皇後娘娘一口飯,皇後娘娘不會介意吧?”
戚幼滢趕緊道:“也沾了殷充容的光!”
什麽時候都不能忘了阿籬姐姐!
林芷萱失笑:“是是,自然要感謝殷充容。”
殷籬能感覺出林芷萱不是那麽喜歡她,但這種不喜歡無關嫉妒和恨意,好像只是單純的瞧不上。
她這邊揣測林芷萱對她的态度時,戚幼滢又有問題了:“一條魚怎麽做全魚宴,不夠吃呀。”
林芷萱故意逗她:“你再去舂湖給我們叉幾個。”
戚幼滢說時遲那時快,起身走到殷籬面前就要拽着她走:“那殷充容跟我一起去。”
殷籬都沒反應過來,就被戚幼滢拽起來了,林芷萱趕緊起身攔住,連貴女的風度都沒有了,也不知該不該笑:“我說着玩的!”
一屋子都笑起來,只有戚幼滢很認真:“一條魚是不夠呀!”
張妗兒道:“那也用不着你去,禦膳房魚很多。”
戚幼滢明白了,不是只要叉上來的魚,就是博個彩頭,她吩咐宮人:“讓禦膳房把殷充容的魚單獨做一盤,別跟別的魚混了,我就要吃殷充容叉的魚。”
“……是。”宮人應聲,屋裏又是一通哄笑,連殷籬都被戚幼滢可愛到,總算知道為什大家都喜歡她了,這樣的開心果在無聊的深宮裏有多難得?
好像她在的地方才是五顏六色的,而別處都是沉甸甸的灰白。
莊秋梧也不嫌鬧騰,把請安的宮妃都留下來了,一起用全魚宴,定下來之後,張妗兒突然問了一句:“用不用請陛下過來?”
聲音一落,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
每個人面色各異,殷籬則是最恐慌的,剛剛放松下來的身體忽然變得緊繃,心中叫嚣着“不要”,卻不敢出這個頭。
還是戚幼滢理所當然的語氣打破沉寂,她天真地問:“喚陛下過來做什麽?”
莊秋梧想的是去請李鸷意思意思,畢竟也是後宮中的小宴,至于李鸷願不願意來則另說。
其他妃嫔想的自然是能多一個機會見一見陛下,畢竟他不常來後宮,選秀上來的妃子他還一個都沒寵幸過,也許一場小宴就讓陛下記住了她們也說不定。
有了陛下寵愛,再有個龍子傍身,以後在後宮就能站穩腳跟。
只有戚幼滢想法最簡單。
她小聲嘟囔:“我們後宮姐妹的小宴,陛下過來多不好?都放不開吃了……”
風信在後面冷汗直流,想讓戚幼滢少說兩句。
殷籬卻很認同戚幼滢的話。
莊秋梧想了想,還是對流光招了招手:“你去問問陛下的意思。”
“是。”
皇後做了決定,沒人敢說什麽。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殷籬頓時感覺如坐針氈,恨不得趕緊稱病離開才好。
莊秋梧跟衆人道:“陛下不喜這種熱鬧的場合,也許不會來。”
殷籬跳到喉嚨的心又回到了肚子裏,只是仍然高高懸着。
玉照宮比鎖晴樓有意思,她還挺喜歡這裏的,李鸷不來最好,她也想吃一口自己親手叉上來的魚。
流光去了半個鐘頭才回來,莊秋梧問她怎麽樣,流光皺了皺眉,說話有些遲疑:“奴婢去東郊馬場找到陛下,陛下正在跟幾個世家子打馬球,奴婢傳了娘娘的話,陛下只說讓娘娘先吃着。”
殷籬豎起耳朵聽,心說這是要來還是不要來呢,怎麽也沒一句準話。
流光也是覺得自己這趟差事辦的不好:“陛下當時正在興頭上,奴婢不敢打擾了陛下的興致,就回來了。”
莊秋梧垂眸想了想,道:“這多半是不來了。”
“那就讓禦膳房去準備吧。”
“是。”
莊秋梧語氣篤定,戚幼滢和殷籬都松了一口氣,別的妃嫔臉上卻有些失望。
全魚宴上來之後,衆人列席,戚幼滢早就等不及了,盯着每個人桌案前的玉盤珍馐:“哪個是殷充容的魚?”
流光笑:“在皇後娘娘這裏呢。”
戚幼滢看向莊秋梧,眼睛裏滿含星星,莊秋梧被看得哭笑不得,趕緊揮手讓流光拿過去。
“快把這個給她,讓她好好嘗嘗殷充容叉的魚!”
衆人一陣歡笑,本是融洽的氛圍,忽然被一人打斷。
“殷充容叉了魚?”
那聲音不是從殿門那邊傳來,而是從後面傳來。
李鸷從後殿踏入,讓列座之人紛紛變色。
大家慌亂中起身行禮,有人還帶倒了桌案,一陣噼啪的雜亂聲響此起彼伏,其中一個就是殷籬。
他怎麽過來了?
她低着頭,緊緊地咬着唇,強迫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莊秋梧最快恢複神色,眸光怔怔:“臣妾還以為陛下不來了,所以沒準備陛下的位子……”
李鸷沒穿龍袍,而是穿了一身騎裝。
流光說他方才在打馬球,應該是直接從馬場那邊過來的,他走到莊秋梧身前,道:“朕跟你用一副。”
莊秋梧趕緊派人加座兒,李鸷坐下之後,才跟衆人道:“落座吧。”
方才失儀的人都戰戰兢兢地坐回去,也不敢請求去換衣裳,因為不想浪費這麽重要的機會,宮人将翻倒的桌案換了新的,李鸷卻一眼都沒看過去。
“方才說,殷充容叉了魚?”李鸷忽然開口,繼續剛才的話題。
沒人敢接他的話,最後還是莊秋梧回應。
她把全魚宴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李鸷聽完,頭不擡,眼睛卻瞥向殷籬,看她低着頭不說話的模樣,眼中撩動着意味不明的情緒。
衆人都發現陛下似乎心情不錯。
“那盤魚呢?”
流光還沒來得及端走,莊秋梧道:“陛下身前那盤就是。”
好巧不巧,這盤魚是烤的,別的魚都是紅燒清蒸應有盡有,只有李鸷身前這盤,跟記憶中那兩條魚很像。
他不經意地笑了笑。
聞聲,在坐的人眸中都有震驚。
陛下很少有心情這麽好的時候。
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每個人都豎起耳朵聽着,只想聽李鸷是何評價。
“不好吃。”
衆人一凜,不懂李鸷的意思。
這時候,安靜的大殿裏,突然有人認真地抱怨了一句:“陛下吃了臣妾心心念念的魚,還說不好吃。”
戚幼滢不滿地看着李鸷,盯着他筷子上的魚肉,又将目光移到李鸷臉上:“阿籬姐姐給我叉的!”
宮妃們何曾見過有誰敢這麽對李鸷說話,都怕李鸷不高興了降罪戚幼滢,緊張地看向她。
只有燕聆玉神色正常,端起果酒喝了一口,并不擔心。
李鸷一笑,看着戚幼滢道:“是不好吃,跟你阿籬姐姐烤的比起來,差遠了。”
他聲音難得這麽低沉溫柔,好像在哄着戚幼滢,後者眸光一亮,眼中布滿驚喜:“阿籬姐姐會烤魚?”
她喊“阿籬姐姐”是脫口而出,沒想到李鸷也跟她一起這樣說,戚幼滢看李鸷并不在意,索性不改口了,興沖沖地看向殷籬:“是真的嗎?”
殷籬不想任何人把目光投向這裏,但她知道躲不過去,脊背一僵,她慢半拍地點了下頭,聲音從喉嚨裏溢出,只有很小的聲音:“嗯。”
李鸷用筷子頭撥了撥烤魚的肉,垂着眼,不鹹不淡道:“魚刺太多了。”
一句話,又戳中了殷籬的心。
她緊咬着唇,忽然聽到有人說:“臣妾為陛下剃魚刺吧。”
那人鼓足了勇氣,滿含期待地看着李鸷,眼中的崇敬和愛慕藏都藏不住,可李鸷卻無情的回絕了。
“不用了。”
妃子臉色白着坐了回去。
就聽李鸷又道:“你沒殷充容剃得幹淨。”
他短短幾個字就将衆人的注意轉移到殷籬身上。
的确是不得不在意,從李鸷進來開始,他就有意無意地提起殷籬,很難不讓人往深處想,或許陛下就是沖着殷籬才過來的。
戚幼滢卻不會想那麽多,她嘟嘴面露不滿,膽大妄為道:“陛下,魚刺而已,您自己也能剃。”
李鸷看向她,眉眼間自有笑意:“她剃得魚肉更好吃。”
戚幼滢皺眉:“阿籬姐姐自己還要吃呢。”
靜了半晌,李鸷啞然失笑:“好,好,聽你的,朕自己動手。”
他話音剛落,殷籬突然出聲,她從桌案前站起身,給李鸷盈盈施了一禮:“我幫陛下——”
梅意從後面拽了拽殷籬的衣服。
殷籬改了口:“臣妾……幫陛下剃魚刺。”
衆人都察覺出殷籬有些奇怪,她雖然請命侍奉陛下,卻渾身透露出一股不情願來。
“嗯。”
安靜中,李鸷從鼻腔裏發出一聲,還是那般高高在上。
殷籬明白這也是機會,既然他來了,既然她沒有退縮,就該像梅意說的那樣,盡量去讨好他……
她走到李鸷身旁,跪坐于另一側,看到那盤魚,忽然覺得眼眶發濕。
殷籬什麽話都沒說,低着頭夾了一塊魚肉,她動作認真,像是以前一樣。
李鸷手都不帶動的,意圖很明顯,殷籬只好夾着魚肉,一只手下面托着,送到他唇邊。
莊秋梧微微皺了皺眉頭,連她都察覺到李鸷的刻意,似乎在故意捉弄殷籬一般。
李鸷吃了魚肉,細細咀嚼,眼睛卻望着她。
宮妃們沒見過這樣的李鸷,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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