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位姑娘

林宴和念完唐淑月的信之後,殿上短暫地寂靜了一瞬。

崇明殿雖然名義上是清微真人的居所,但宗內若有大事發生,自然也會在此商議。荊山派的四位長老因為上了年紀,平日隐居不出一心修行,如今卻都坐在殿上,神情嚴肅。

清微真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下的秦星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居然要拔師長的胡子,這成何體統?”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二長老。他一向最是古板嚴正,看不慣清微的為人和教導徒弟的作風。尹青河還跟随前任宗主修行的時候,沒少被二長老罰去後山面壁自省。

雖然尹青河實際上也沒有去過。

某種程度上,蘇染和這位二長老應該很有共同語言。

“又想拔我胡子。”清微真人并不理他,而是心疼地摸着自己修剪得整齊漂亮的小胡子,“再給她拔就該沒了。”

“淑月本來就不喜歡師父留胡子,說師父要是全剪了的話會顯得年輕很多。”林宴和合上信,眼睛裏帶着些笑意。

但他目光轉向跪在地上的秦星雨時,笑意又收了起來,客氣地點一點頭。

跪在地上目光殷切的秦星雨,眼睛霎時紅了一圈,顯出幾分委屈。

修為強大的修士可以永葆青春,即便到了大限也可以維持着年輕時的模樣。但荊山派宗主清微不知為何格外喜歡蓄須。即便臉還是年輕的,帶着胡子一下子便蒼老了十歲。

“這還不都怪你,”清微吹胡子瞪眼,“要不是你當時給淑月放水,我能給她拔掉那麽多?”

“那也得是師父樂意配合我罷了,”林宴和面露無辜,“不然徒兒可沒那個能耐。”

“夠了。”大長老終于出聲,“眼下要處理的問題,不是青河的胡子。”

因為看着尹青河長大,所以大長老和清微的關系還算得上親近,清微還能聽得進他的話,當即收了聲。林宴和收好信,也在底下坐了。

“這位姑娘,是叫秦星雨對吧?”四長老轉向還跪在地下的少女,語氣和藹。

秦星雨一個頭磕在地上:“正是。”

“你自稱是青河的徒弟,當真?”

“自然當真。”

“你說自己是宴和的師妹,當真?”

“當真。”

“你說青河只收過你們師兄妹二人當徒弟,是嗎?”

“是。”秦星雨擡起頭來,雖然鼻頭已經開始發紅,豆大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依舊是不肯服輸的神情。

“那你自然也不認識唐淑月這個人?”

“不曾聽聞。”她幾乎是立刻回答。

林宴和略一挑眉。

“師父自我六歲那年将我帶回荊山,我就一直在這裏生活。”秦星雨稍稍平複了心緒,“星雨在這裏生活九年,不曾聽過唐淑月這個人。”

她看向饒有興致打量着自己的林宴和,聲音難得哽咽起來:“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師兄不記得我了。”

秦星雨不過是在自己的洞府中歇息片刻,午睡醒來發覺自己竟然倒在崇明殿的地板上。沒有弄清發生了什麽事的秦星雨爬起身,恰好撞見平日從容不迫的林宴和從殿外沖進來,看也沒看她一眼,直接去了後殿。

“……師兄?”

确認了象征宗內弟子生死的玉牌安然無恙之後,松了一口氣的林宴和回過頭看向尾随自己進來的姑娘,微微皺起了眉,面上的困惑不似作僞。

“你是哪個峰的弟子?怎麽就這麽進來了?”

“我是星雨啊。”秦星雨匪夷所思地看着林宴和,“師兄你沒事吧?”

“師兄?”林宴和重複了一遍,“你是我師妹?”

“這是師兄新編的笑話嗎?”秦星雨幹巴巴地說,“一點都不好笑。”

“可能是笑話吧。”林宴和注意到唐淑月玉牌後,悄無聲息地多出一張自己沒見過的,像是原本就待在那裏一般。他拿起來看了一眼。

“啊,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冰冷細膩的玉牌上,镌刻着“秦星雨”三個字。一點靈光在其中游動,如同一尾金魚。

平地起了一聲驚雷,明明不是雨雪的天氣。林宴和二人擡頭看向窗外,只見紫色的閃電一瞬間布滿了天際,将灰色的雲朵編織成網。

如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将這世界撼動,原本按部就班的馬車駛離了車轍。

“是個好名字。”林宴和回過神來,把玉牌放了回去,“師父應該也會這麽想。”

于是沒過半盞茶的功夫,秦星雨便被帶到殿上,由荊山派宗主和隐世不出的幾位長老親自審問。

某種程度上算是相當有排面了,雖然當事人一頭霧水甚至委屈得要哭。

“那你自然也不認識蘇染了?”四長老最後确認。

“是。”秦星雨搖頭,“從來沒聽過有這個人。”

清微真人跟着學了一下肯定的同時給出否定的肢體語言,點頭又搖頭之後覺得操作難度略高。

“別鬧了。”大長老語氣并不很嚴厲,“青河你怎麽看?”

“這是在問我嗎?”清微真人含笑道。

“這是你的徒弟,不問你問誰?”二長老重重地“哼”了一聲。

四位長老大限将至,平日為了突破閉關不出,不甚了解宗內子弟,自然也不清楚唐淑月和秦星雨的區別。

但他們也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一個人的存在能夠同時影響到人的記憶和現實,怎麽看都不會是小事。

“我記憶裏好像确實有收過秦星雨這個小徒弟。”清微真人神情自若。秦星雨的眼睛亮了起來。

“但是我想,這份記憶應該有些問題。”尹青河慢悠悠地把話說完。

“為什麽?”還沒等脾氣暴躁的二長老提出質疑,秦星雨先按捺不住,沖口而出。

“如果師父不相信,我可以說出很多只有師父和我知道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認自己的存在,秦星雨終于忍不住了,“比如師父在房內藏了一幅——”

“因為沒有理由。”清微真人輕巧地截斷了她的話頭。

“什麽理由?”四長老問。

“師父每次收徒弟,其實都有從不同角度考慮過的,并非随性而為。”林宴和開口解釋道。

“确實是這樣。”清微真人欣慰地撚了撚自己的胡須,“比如宴和是火靈根,淑月是水靈根。而這恰恰是我所擅長的修煉方向。”

尹青河是個雙靈根這件事對于長老們并不是什麽秘密。但清微到底是個劍修,多用火系術法增幅自己的攻擊力。

所以宗內很少有人知道,宗主的另一個靈根,是與火系完全相克的水靈根。

“蘇染的身份如今雖然存疑,但确實是火靈根不錯,所以我先前不曾懷疑過。”清微真人颔首,“但是眼前這丫頭,顯而易見是個變異的木靈根。”

“這未免也太過任性,”原本一直沉默的三長老終于評論道,“師兄當初可是雷靈根,還不是照樣收了你這個雙靈根的徒弟,還把你作為繼承人培養?”

修仙界公認單靈根的天賦比雙靈根更強,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專注一種屬性修煉更容易達到極致,登峰造極之後更能觸碰到飛升的那一層障壁。何況尹青河雙靈根相克,在修煉的時候不僅不能相輔相成,還會導致他的修煉成果打個對折。

因而尹青河剛入宗的時候,他的資質其實是不被四位長老所看好的。

“師父收徒弟有師父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清微看着滿面淚水的秦星雨,聲音難得柔和了一些,“你也不必如此難過,荊山派也不缺你一個人吃飯的地方。如果願意的話,荊山派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

四長老皺起了眉:“可我們甚至還不清楚這孩子的身份,就此收進來是否不太妥當?”

“而且你也說了,這孩子的木靈根不在你的收徒範圍內。”三長老提醒他,“怎麽,要就此破例嗎?”

“荊山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收徒,”清微攤了攤手,“玉華膝下還一個弟子都沒有呢。”

玉華真人,清微的師妹,荊山派唯一一個半妖,樹妖與人族孕育的孩子,擅長水木土三系術法。

“這麽說起來,聲聲今日是去了哪裏?”大長老有節奏地敲了敲桌子,“我似乎也有段時間沒見到她了。”

“誰知道,她如今是一峰之主,我也不能像以前那般管束她了。”清微揮揮手,自有眼尖的當值弟子上殿來,躬身聽取吩咐。

“将這姑娘暫時安置在琴鼓山上,等玉華真人回來叫她來見我。”

“遵命。”

沒到東陽劍莊之前,唐淑月本以為它必然是精致的,華麗的,有氣勢的。畢竟東陽劍莊也算是荊山派名下的産業之一,而荊山派自然是不缺錢的。

以致她們二人站在破落的村頭時,有那麽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走錯了路。

斷裂的籬笆橫過菜地,田間雜草叢生,殘留的蔬菜被不知道什麽野獸踐踏,揉碎一地枯葉。村中沒有人聲,甚至沒有雞鳴犬吠,半點沒有活人在這裏生活的跡象。

“你确定是這裏?”蘇染說,“我怎麽覺得這個村落像是已經被廢棄了。”

“剛才那位老人确實也是這麽說,”唐淑月猶豫了一下,“難道我們剛才那個岔路走錯了?”

銀利重傷逃走之後,唐淑月和蘇染動手将困在魚卵中的平民百姓救了出來,讓他們各自回家,沒事的話不要一個人在野外行走。畢竟那妖怪傷得很重,沒痊愈之前大概不能再出來興風作浪。

因為唐淑月方向感一般,認路能力并不比送信的鴿子更強,借機問了一下那些百姓東陽劍莊怎麽走,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為她指了路。

然後她們二人便到了這裏。

“先進去看看吧。”蘇染一馬當先進了村落,唐淑月也跟了上去。她們途徑的茅草屋大多門戶殘破,蛛網遍布,應該很久沒有人在這裏生活過了。

“有人嗎?”蘇染揚聲。

沒有人回答。檐下茅草被聲音振動,“撲簌簌”落了她一頭的灰。

唐淑月“噗”的一下笑出聲,見蘇染看過來之後連忙正了臉色,撚個避塵訣幫她清洗。水聲清冽,蓋住了悄悄靠近的腳步聲。

“誰在哪裏?!”蘇染忽然厲聲問。

腳步聲忽然慌亂起來,來人撞到了一輛小推車,打翻了上面的瓦罐,瓦罐中積存的雨水潑了一地。唐淑月飛身掠過茅草屋,劍尖指向來人的方向。

然後她愣住了。

“什麽人?”蘇染追上前。

“不過是個孩子。”唐淑月回答。她收劍入鞘,小心地靠上前想要安慰這個小姑娘。

那女孩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倉皇地躲在小車後,只露出半張白生生的小臉,顯然是被吓得不輕。唐淑月抱歉地蹲下身,向她伸出手來。

“姐姐不是故意的。”她摸遍乾坤袋,摸到半塊用來喂狐貍的麥芽糖,“想吃糖嗎?”

原本安靜待在靈獸袋裏的小狐貍,猛地蹬了唐淑月一腳。

“回去就給你買新的。”唐淑月小聲安撫它。

“真的嗎?”原本怯生生躲在角落的小女孩,終于探出一個頭來。

“你還會給我買糖嗎?”她又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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