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除夕之前

到了除夕,荊山派四處挂起了燈籠。

燈籠自然是漂亮的紅色,點上蠟燭之後多了幾分年味。負責采辦的弟子一早下了山,午間回來的時候已經置辦好了新年需要用的一切物品。林宴和過去看熱鬧的時候,值班弟子正在分配二十四峰的年例,驕山自然是厚上加厚的一份。

“林師叔。”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看見站在門口的緋衣少年,彎腰恭敬行禮。一時間屋內此起彼伏的都是叫“師叔”“師祖”的聲音。

“你們先忙吧,不必管我。”林宴和與小輩們關系相處得不錯,自然也沒太多虛禮。打過招呼後他們各忙各的,林宴和去了分配過年點心的那一桌。

坐在桌後的是個年輕姑娘,看到林宴和抿嘴笑了笑。

“別笑了,要你買的東西可買齊了?”林宴和“啧”了一聲。

“自然,今早剛剛出爐的千年松根茯苓糕六塊,驢打滾六塊,豌豆黃四塊,馬蹄糕十二塊……”年輕姑娘撥完算盤,“總共三十五塊半靈石,我就不找零了,鬥膽向師叔讨個紅包。”

“紅包問你師父要去,多餘的算是師叔付的辛苦費,不必找了。”林宴和扔出一小袋靈石,“許方平若是知道我給他徒兒發了紅包,非得找個機會和我決鬥不可。”

荊山派除夕夜的紅包按例都是每個人師父的義務,除非當師父的和清微一樣不要臉,越過師父直接給徒弟紅包無異是挑撥別人的師徒關系。許方平又是個臭脾氣,七十歲了依然保持着一顆童心,時常便要和宗內子弟上競技場切磋。

林宴和盡管天資出衆,到底比人家少修煉了五十年,過了年不過十九仍未結嬰,才不會給人機會輕涉險境。

“我本以為林師叔除了唐師叔誰都不怕,”小師侄收了靈石,“原來也會擔心和我師父對戰麽?”

“再過十年該擔心的就是許方平了。”林宴和說欠扁的話時總是顯得很真誠,這使得他看起來更欠扁了,“希望他十年後還能老當益壯想與我切磋。”

“師叔不怕我把這話告訴我師父嗎?”

“請便,”林宴和滿不在乎地攤手,“我也是有師父護着的人。”

他自然是有師父護着的,還是個荊山派無人敢惹的師父。

唐淑月回到荊山的時候,當差弟子正在崇明殿的屋頂上打掃衛生。一年到頭自然該有新氣象,正殿上荊山派第一任宗主親題的“滄海橫流”匾額都被弟子拆下來洗了一遍,刷得閃閃發亮煥然一新之後又重新挂了回去。

清微真人作為一宗之主,本不必插手這種繁瑣小事。但他大約實在閑得無聊,不在殿內老實待着,跑出來揣着兩手站在殿前,指點輪值的弟子挂匾。

“歪了歪了……右邊!右邊要掉下來了!……往上!過了過了……停停停!”

“師父,”唐淑月非常沒有眼色地打斷了清微的指手畫腳,“我回來了。”

“回來了?”清微真人回頭看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還知道回來?”

唐淑月不知道他生的哪門子氣:“徒兒回來得應該不算晚。”

“是不算晚,可也算不得早。再晚點餃子都沒你的份。”清微真人轉回頭去,“你們怎麽又挂歪了?左邊!左邊低了!”

“如果師父能不在這邊胡亂指揮,他們早就把匾額挂好了。”唐淑月慢吞吞地指出這一點,“剛剛明明已經扶正了,是師父要他們再把右邊往上提一點才弄歪的。”

倒挂在崇明殿檐下的弟子尴尬地住了手。

“這難道怪我嗎?”清微真人忽然傷心起來,“我一個快要兩百歲的老頭子,膝下四個徒弟,年前居然沒有一個願意幫我把殿上的灰撣撣再寫兩幅春聯,這師父當的有什麽意思?”

“師兄這幾日不是一直在宗裏麽?”唐淑月被他鬧得頭疼,“你讓他幫忙寫兩張就是了。”

“等等,”她忽然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師父你什麽時候又收了徒弟?還是兩個?”

清微真人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麽,心虛地把目光轉向一邊。

“看什麽看?挂完了就快走。”他催促那兩位可憐的輪值弟子,“在這看什麽熱鬧?”

宗主的熱鬧不是誰都能看得起的,兩個少年迅速翻身從梁上跳了下來,沖着唐淑月大喊了一聲:“唐師叔好,唐師叔再見。”之後便腳底抹油拔腿就走。

兩人在宗主面前無比乖巧,一句話都沒多說。但沖出崇明殿之後便互相擠眉弄眼,感慨唐師叔是驕山食物鏈的頂端這件事,原來是真的。

“師父?”唐淑月拉長了聲音,“徒兒想見見自己的師弟師妹。”

“你沒有師弟,也沒有師妹。”清微真人摸了摸鼻尖,“不過就是一個蘇染,現在名義上确實是你的師姐。另外一個我沒收,送琴鼓山去給你師叔照顧了。”

“另一個沒收?送去琴鼓山?”唐淑月有些迷茫。

“怎麽,你想要師妹的話我是不介意把人家接回來。”清微真人一臉嚴肅,“這樣我門下就有了四個弟子,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四個還可以坐一桌搓麻将。”

“不想要。只是驚嘆師父終于不覺得蘇染一事是我撞壞腦子,有些高興。”唐淑月回過神來,拒絕得幹脆利落,“對了,徒兒這次去東陽劍莊,帶回了兩個孩子,可能需要師父考慮一下怎麽處置。”

“蘇染呢?她不是跟你一起的嗎?”

“蘇師姐可能需要靜靜,我讓她先回去了。”唐淑月聲音低了一些,“我想她應該要花一點時間接受現實。”

接受什麽現實呢?

她或許不應該在這裏的現實。

冬日的夜晚是安靜的,後山的臘梅雖然大多只是骨朵兒,也自有一股清香從其中飄逸而出。秦星雨披着鬥篷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上,呼出的白氣在風中不一會兒散去。雪地和樹上的紅燈籠交相輝映,照亮了來人前行的道路。

她卻心亂如麻,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

在秦星雨的記憶裏,她被師父帶回荊山派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個冬天。清微真人寬大溫暖的手掌,牽引着她進了崇明殿。正在前院修剪樹木的緋衣少年,停下手中的活往這邊看了一眼。

“這是我給你在外面新撿回來的師妹。”清微真人喜滋滋地把秦星雨推到身前,“長得漂亮吧?”

明明是個疑問句,卻硬生生說成感嘆的語氣。秦星雨不由得臉上一熱。她年紀尚小,也清楚平時在外說話要謙虛的道理,哪有這麽直接誇自己徒弟漂亮的?

更何況光論外表的話,她或許還不如眼前這位師兄出色。

七八歲正是男孩最讨人嫌的年紀,但眼前的緋衣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清潤。恰如芝蘭玉樹,一晃便迷了人眼。

“是挺可愛的,”緋衣少年并沒有接過清微“漂亮”的話頭,“倒有師父的七分風采。”

“我的徒弟,自然像我。”清微真人自鳴得意了一會兒,忽然發覺哪裏不對,氣得撸起袖子作勢要打,“林宴和你皮癢是吧?”

秦星雨茫然了一瞬之後,忽然意識到對方是在說清微道長可愛得像是女孩子。

然而那個叫林宴和的少年,似乎早就算到清微反應過來的時間,大笑着跑遠了。

“這臭小子。”清微道長本也就是吓唬吓唬他,看着少年跑遠的身影不禁笑出聲來。

“這是你師兄林宴和,平時最是淘氣。”師父拉着秦星雨進了正殿,“他要是惹惱了你,你也不必理他,直接與我說,看我怎麽修理他。”

話是如此說,秦星雨在荊山派的這九年中,從來沒有被林宴和欺負過,倒頗多受他照拂。身為青雲榜第六,元嬰以下第一,林宴和很少有罩不住的人。雖然秦星雨并非劍修,修習的術法也更偏向治療而非攻擊,但修仙界卻鮮有人膽敢對秦星雨出手。

因為大家都明白,一旦傷害到了秦星雨,必然要承受來自林宴和的雙倍報複。

往年的除夕夜,清微和兩個徒兒吃完年夜飯後都會回去休息,說是上了年紀比不得年輕人,就不陪他們守歲了。林宴和并不回去自己的洞府,而是帶着自己的酒壺飛到崇明殿的屋頂,對着漫山遍野的紅燈籠自斟自飲。

那時候他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飲酒。大約是在想着心事,不好對秦星雨說。

而秦星雨總是坐在他身邊,滿心歡喜地陪着他等午夜鐘聲的響起。負責敲鐘的弟子等到子時,正月初一來到的那一刻,準時敲響新年的晚鐘。一百零八下鐘聲飛遍荊山派的四十八峰,漫山的燈籠掙脫樹木的束縛升入天際,層層疊疊染紅荊山派的上空,一時間光亮如同白晝。

“師兄新年快樂!”秦星雨手收攏在嘴邊,朝着山間大聲地喊道。聲音在群山中被撞碎,斷斷續續地傳向遠方,注定會被許多人聽見。

但秦星雨并不在乎。

“新年快樂。”林宴和無聲地笑笑。

秦星雨忽然站住了腳。

她扶着後山的松柏,怔怔地看着崇明殿的屋脊。金色明瓦上,兩個背影靠在一處。高一點的身着緋衣,矮一點的一身紅襖。

雖然辨認不清另一個人的模樣,但秦星雨知道對方是誰。這些天她被送去了琴鼓山,被一位不認識的玉華真人收入門下。琴鼓山上當差的許多弟子雖不認識秦星雨,但在她問起如今的林宴和有無師妹之後,卻不約而同地給出了同一個答案。

“你是說唐師叔啊,她出門執行任務去啦,除夕之前應該能回來。”

“唐師叔?”

“是叫唐淑月啦,不過師叔應該只要叫她唐師姐就行。”年紀尚小的弟子比劃道,“唐師叔可是我們宗主最寵愛的弟子,就連林師叔都要讓她三分呢。”

“不過林師叔肯定也是樂在其中。”八卦的女童叽叽喳喳的像是喜鵲,“大家都知道,要不是因為唐師叔年紀還小,宗主是肯定要給他們兩個人定親的。”

只有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十五歲的唐淑月年紀還小,本來是有些喜感的。

但牽涉到林宴和的終身大事,卻讓秦星雨笑不出來了。

“不過今年過完年唐師叔也該十六歲了,宗主應該不會再等太久。”前一個回答秦星雨的小弟子補充道,“我賭宗主今年一定會把話挑明,然後給二位師叔定親的。”

“我覺得應該是明年,到時候林師叔二十歲及冠,定親剛剛好。”小姑娘不滿對方的猜測,“到時候雙喜臨門,又是親上加親。及冠禮和定親宴一起辦了得了。”

“秦師叔?秦師叔?”

“……”

“秦師叔,你怎麽不說話啦?”

“所以你下山一趟,就帶回來兩個孩子?”林宴和坐在崇明殿的屋脊上,手邊擱了壺酒。

“不是普通的孩子,那可是先天劍骨。就是有些輕狂。因為覺得自己天資很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唐淑月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便忍不住要笑,“你真應該看看蘇染那時候的表情,我都從來沒能把她氣成那個樣子。”

“你不讨厭?”林宴和轉頭看向唐淑月,“自信太過,便成自負了。”

“你也不讨厭吧,”唐淑月拿了一塊馬蹄糕,“他有點像你小時候。”

自滿得意不是什麽良好的品質,但是習慣了從小便格外嚣張的林宴和,唐淑月倒也不覺得齊離暄有多過分。

只是覺得這孩子怪有意思的,忍不住便要逗一逗。

“但他如今引氣入體已經太晚了,只怕将來成就有限,先天劍骨也彌補不了這個差距。”

這話聽來欠扁,但林宴和只是指出事實。

“确實是這樣,但對後輩也稍微寬容一點吧,畢竟不出意外齊離暄和蘭芝以後也都是荊山派的弟子了。”唐淑月送了一塊豌豆黃到他嘴邊,“你個先天劍心,不至于跟兩個後輩計較。”

“蘭芝?”林宴和就着唐淑月的手吃了一口,“你剛才不還說她叫什麽之之。”

“之之是齊離暄給她起的小名,說是蘭芝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村姑,所以後來改了。”唐淑月把油糕紙攤在自己的腿上,“齊離暄說之之很依戀他不能分開,所以要他來荊山派的話一定要把之之帶上。”

“修道還要拖家帶口的,成何體統?”林宴和模仿着二長老的口氣拿腔拿調,唐淑月踢了他一腳。

“咚——”的一聲鐘響,如水波般蕩漾開去,剎那間傳遍整個荊山派。接着連續“咻——”的幾聲,大片大片的煙花在天空鋪展開來,化作紅色燈海的背景。

同時從山腳下傳來弟子們笑鬧慶祝的聲音。

“今年怎麽想起來放煙花?”唐淑月有些詫異。

人間除夕夜放煙花爆竹的傳統,來源于年獸的傳說。傳聞說年獸這種怪物懼怕噪聲,所以百姓燃放會發出爆炸聲的煙花,希望借此将年獸吓走。

但修士自然不會害怕年獸這種東西,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故而荊山派從未有過如此習俗。

“今年采辦年例的經費比較充足,孟平買完燈籠之後看到有位衣衫褴褛的老伯在土地廟前賣煙花,一時心軟就全買下了。”林宴和擡頭,盛開的煙花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倒影,又很快凋謝。

“很漂亮,不是嗎?”他似是自言自語。煙花的盛開只在一瞬間,不久便凋謝在了冉冉升起的燈籠海裏。鮮紅的燈籠升入空中,照亮了整個荊山派,連林中的鳥巢都纖毫畢現。

唐淑月握住了林宴和按在屋脊上的手,試圖給他一點暖意。

雖然因為男女實際上的體溫和修習功法的差距,林宴和的手比她更為溫暖一些。

“明年的這個時候,應該也會有這麽漂亮的。”她輕聲說。

唐淑月并不是擅長表達的類型,但他二人相識多年,林宴和自然知道她已經在絞盡腦汁想安慰自己的話。他反手握住唐淑月的手,笑着捏了捏她的掌心。

“明年讓他們再買煙花回來放好了,多大點事。”

作者有話說:

我覺得我這次更新超多(驕傲.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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