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桃花壓身

自柴桑谷回來之後,唐淑月和林宴和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們以前并不是沒有更親密的肢體接觸,但卻抱着完全不同的心情。年幼的唐淑月因為引氣入體太晚靈力不夠渾厚,在後山練習禦劍飛行的時候常常穩不住身形栽到地上,或是控制不住方向一頭撞樹。

那一段時間唐淑月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是常事,嚴重的時候連路都走不動,稍微一動腿便只能龇牙咧嘴,下半身毫無掌控能力仿佛截肢。

林宴和從不勸這位新來的小師妹慢慢來,因為他知道勸了也沒有用,而且他也不喜歡多管閑事。于是他只是盤腿坐在自己的九微上,跟着唐淑月練習的步伐,看她反複撞樹再反複爬起,咬緊了牙關一副不服輸的樣子。最後竟然也能搖搖晃晃地駕馭着佩劍在森林中飛行,逐漸熟練後穿梭如風。

九歲的林宴和忽然覺得有些新奇。

因為天資很好,唐淑月在修煉中遇到的很多困難,是林宴和從來沒有想過會成為困難的小事。九微仿佛是他的一部分,随着林宴和的心意而動,并不需要像唐淑月那般跌跌碰碰。

他曾經設身處地想過,若是自己有這麽一位英俊潇灑天賦異禀的師兄,必然會因為壓力太大而傷害到自尊心,或者因為攀比卻始終遙不可及失去上進的希望。因此剛開始看熱鬧的時候,林宴和其實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優越感,試圖呵護師門中這唯一弱小的師妹,唯一還沒來得及被師父帶歪的幼苗。

但唐淑月并不需要他的呵護。

兩人關系逐漸親近起來,是從林宴和主動背唐淑月下山那一天開始。推開唐淑月卧房的門,裏面自有備好的浴桶和藥水,幹淨的備用衣服疊好了放在榻上。清微雖然在授課時間之外大多時候對徒弟采取放養措施,但他倆在荊山派什麽時候做了什麽事,當師父的都是知道的。

那時候安心趴在師兄背上的唐淑月,和如今面對林宴和擁抱的唐淑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十六歲的唐淑月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而林宴和早就知道了。

“所以,這就是你沒除心魔的理由?”清微單手擱在桌上,不怒自威。

“這其實也是有原因的,”唐淑月打着哈哈,“師父你先聽我解釋。”

柴桑秘境本就不是什麽危險的試煉境地,何況又有玉華真人帶隊,荊山派去往洞庭山做客的弟子一個不少地都帶了回來。唐淑月原本擔憂林宴和執念深重,自己掙脫不開,便會被幻境抹除記憶。

但林宴和居然适應良好,除去臉色有些難看,其餘的事情都還記得清楚明白,甚至還能張口要求她回去煮一碗面條,因為在幻境裏看到宴席上有許多美食卻沒能吃到嘴,他醒來之後是真情實感地餓了。

唐淑月面無表情地踩了他一腳。

“幻境裏的那個人送了你一本書?”清微聽得很仔細。

“是的,”唐淑月從懷中掏出一本黑白封皮的冊子出來,“他說這是送給我的……外挂,要求我務必好好珍惜不要弄丢。”

說來那人雖然只是頂了清微真人的皮囊,但若是他不主動暴露自己的身份,唐淑月根本沒有發覺他與清微的不同。甚至在後來的交流中,唐淑月也常常錯覺就是師父坐在自己的身邊。幻境的秋天和唐淑月記憶裏的唐家莊分無二致,一只水鳥擦着池塘的水面飛向蘆葦深處,天空又高又遠。

明明清微因為留着胡子看起來衰老,但有着一雙幹淨的眼睛。而坐在身邊的男人看似年輕,眼神卻是蒼老而疲憊的。

清微真人接了過去,只大略翻了翻便又合上:“你都看完了?”

“還沒來得及,只知道前面兩篇與蘇染師姐和秦星雨有關。”唐淑月說,“後面的章節缺了很多,在我看來有許多空白,不知道師父能否看見。”

“為什麽要問我能不能看到你看不到的東西?”清微真人敲了敲書冊的封皮,“難道我們看到的還有所不同?”

“因為師兄一行字都看不見,”唐淑月斟酌着字句,“對他而言,這不過只是一本無字天書罷了。”

林宴和剛開始說從他的角度來看這書上一個字都沒有,唐淑月還以為他在開玩笑。雖然上面的文字不知為何比往日書上的文字縮水了一半不止,還有些奇怪的間隔符號,讀起來稍微有些費勁,但怎麽看都不是完全沒有文字的樣子。

但她很快發現,林宴和是認真的。

“你真的不能看到嗎?”唐淑月不死心地追問。

“我為什麽要在這種事情上騙你?”林宴和卷起書,在唐淑月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可能這要看緣分吧,你跟它有緣,所以能看見。我跟它沒有緣分,所以它不想讓我看見。”

沉默了一會兒,唐淑月把書收了回來。

“原來如此。”

即便你在這書中愛上了兩個不同的人,并和她們厮守終生,也依舊是跟這本書沒有緣分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師父能看到上面的文字嗎?”唐淑月滿懷希冀地問。

“能看到,不過也就兩三行而已,也沒看出什麽特別的。”清微真人把書還了回來,“你自己拿回去吧,既然你是他所謂的有緣人,也許能學到什麽東西也不一定。”

“這樣啊。”唐淑月點頭,也沒有表示出什麽失望。

“但你執念未除,将來結嬰怕是要吃不少苦頭。”清微若有所思,“我得想個法子……”

“師父當年結嬰之前,有去過柴桑秘境參與過試煉嗎?”唐淑月忽然想到這一層。

“這倒沒有,”清微回過神來,“因為當時你師祖還沒來得及安排我去,我就已經突破結嬰了。”

“……是嗎?”

“當時我們哪有你們這麽閑散,也沒你們這般人還小,心事倒有一籮筐。”清微真人撚着胡須,顯出幾分洋洋得意,“我修煉修煉着就結嬰了,哪裏要師父操心結嬰的心魔。”

“但師父結嬰的時候,也已經二十一了。”唐淑月慢吞吞地說,“師兄今年不過剛剛十九,焉知他不能在二十之前突破?”

清微的得意被人中途打斷,難免有些悻悻:“就你話多。”

尹青河縱然心性格外出衆,到底被雙靈根限制住了一部分,何況還是完全相克的水火雙靈根。按這個資質來看,二十一歲結嬰可以算是非常驚人的修煉速度了。

前提是他沒收林宴和當徒弟,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師父方才說的一同修煉的‘我們’,包括如今的玉華師叔嗎?”唐淑月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自稱為唐淑月親爹的男人給的冊子上并無玉華其人,但後面的空白至少占了冊子的二分之一。唐淑月怎麽想都覺得應該還有別人,沒準就是這位天降的琴鼓山之主。

清微真人忽然繃住了下巴。

“自然,”他聲音倒還和緩,“你玉華師叔可是我師妹,我們認識了許多年,遠在你出生之前。”

“師父也說玉華師叔應該存在?”林宴和語氣中帶着些散漫,舒舒服服地睡在木棉樹上。木棉繁複的枝節舒展開去,遍生了紅色的花朵。巨大的樹冠遮蔽了藏身其中的緋衣少年,他仿佛與這棵樹融為一體。旁人即便從樹下經過,不留心也未必能發現。

唐淑月兩腿收攏起來,把書擱在膝蓋上。有一朵完整的木棉被風吹下枝頭,飛上她的肩頭。

“你不是說前一天晚上沒睡好?”唐淑月沒理他,“怎麽還不補覺,話還這麽多。”

“是有點,”林宴和哼哼唧唧仿佛鬧別扭,“畢竟樹上确實沒床上軟和。”

被問秦星雨是否經常出現在林宴和面前時,唐淑月并沒有留心到這一點,因此幾乎無言以對。但她開始關注這一點之後,才發現程溪時的疑問,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明明一開始說自己想要的不過是清微的關門弟子一個名分,但即便是被清微拒于門外,秦星雨也依然時常往驕山跑,送來許多林宴和喜歡的零食點心。

林宴和通常卯時起床練劍,唐淑月都懶得在那個點出門去找他,秦星雨竟然也能提前到驕山後山去蹲林宴和,十次能蹲到七八次,某種程度上堪稱癡漢,被驕山的灑掃弟子撞上許多次。

于是小童子偷偷成群結伴來找唐淑月,他們握着唐淑月的手,神情嚴肅。

“唐師叔,你要有情敵了。”

唐淑月頭上緩緩冒出一個“?”。

而身為秦星雨真正的師父,玉華真人居然也不對此發表任何意見,默許了她向林宴和獻殷勤的行為。于是荊山派人人皆知那位新來的秦星雨愛慕林宴和不得,陷入了瘋狂追求之中。

不可否認的是,秦星雨非常了解林宴和的習慣和喜好。即便是和林宴和同門十年的唐淑月,也未必敢打包票說自己知道的比她更多。但要是讓她為了攔截秦星雨放棄睡眠和修行一大早便在那裏堵人,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何況唐淑月确實師出無名。

于是局面一時陷入了僵持,直到林宴和終于忍受不了開始有意避開她,甚至連自己的院子都不回去,大清早只能睡在樹上,吃着師妹給他攤的煎餅,連一碗米粥都沒有。

“這桃花也是你惹來的,”唐淑月翻過一頁,“你就自己受着吧。”

“怎麽就成我惹來的?我可是什麽都沒做。”林宴和側過頭去看樹下的唐淑月,卻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

“‘秦星雨不常生病,但也正因為如此,每次她生病的時候都會驚天動地。’”唐淑月開始念起書來,“‘那時候她燒到神志不清甚至開始不受控制地流眼淚,林宴和總是坐在床邊耐心地幫她擦汗。’”

“‘等她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正是夕陽西下的傍晚。林宴和倚着她的床頭睡着了,兩人的手還握在一起。’”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那個耐心幫人擦汗,”讀完這一段之後,唐淑月如此點評道,“實在令人動容。”

唐淑月小時候不是沒有生病過,那時候的她還沒完全踏上修仙的道路,不過是個年幼而且孱弱的凡人,時常因為水靈根的覺醒導致寒氣入體高熱不退。但那時照顧她的也絕不會是林宴和,而是師父清微本尊。

林宴和當時年紀還小,也不懂得怎麽照顧病人。清微也不至于讓一個懵懂孩童去照顧另一個孩子,以免過了病氣。因而發燒的唐淑月很少會見到林宴和,只有夜深露重的時候,她會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悄無聲息地入侵她的夢境,把病重的噩夢也染上梅花香氣。

等唐淑月醒來的時候,便看見一枝折下的紅梅,靜靜地睡在她枕邊。

作者有話說:

我們可以把這本同人本想象成繁體豎排,這樣子就很好理解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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