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飯食設在偏殿。玉昀被小将軍領進來的時候, 淩霆川早已在桌旁坐着,喝着他的藥茶,見她來, 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公主坐。”

正是晚膳的時辰, 玉昀到底餓了。可一掃桌上的飯食, 到底沒幾樣是她喜歡的。

清湯棗雞、清蒸排骨、清蒸白魚。就連最為滋補的鹿肉,也是清炖……

“皇叔是有多喜歡吃清蒸的東西?”

“……”淩霆川自顧自起了筷子, “清炖養身,廚房特地與你做的。”

“……”這也, 大可不必。玉昀身子還虛,胃口卻還不錯。看着清炖的東西, 着實難以下咽, 又想起昨夜裏成堯的事兒, 見得眼前那人面上一副若無其事,胃口幹脆就全沒了。

“皇叔自己先用吧。我還記挂着如意樓的新菜,還是出去一趟。”

只将将起了身, 腳下虛浮,被人扶了一把手臂。“站都不穩,還想出去?”

玉昀撇開他的手來,“饞了。”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跟您的口味又吃不到一塊兒去。”除了口味, 看人許也看不到一塊兒去。

“藥吃了,才能走。”

他手裏遞來只白瓷瓶子,垂着眸子盯着她。目光冷冷, 卻一動不動。玉昀接來, 方聽他說。

“霍苓特制的補血藥, 一日一回, 一回三顆。服用三日 ,可緩解血虛之症。”

“看來用人作藥引,皇叔已是輕車熟路了。”玉昀自也沒計較,她那場大病生得急,自然惜命。擰開瓶口倒出來藥丸,借着桌上放着的一碗清水,便服下三顆。

“藥引是公主自己送上來的。可是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起初也并未想救您。”

“知道了。”他答得淡淡,又落座回去。

“霍廣會替公主備着馬車,如意樓想吃什麽,算在孤賬上。當是謝過公主的藥了。”

玉昀卻也受之無愧,只與人淺淺一福,才出了門口。便見霍廣迎了過來。

“昨日之事,霍廣有錯。今日給公主賠罪。”

玉昀這才想起,昨日卻是小将軍放任她進了屋子。他是那人的貼身随侍,又怎會不知道他正在寝殿中發了寒病。

“小将軍想救人,方讓我入了寝殿?”

霍廣只重重點了下頭,沒敢答話。

“小将軍待他算是有心,可藥引難倒非我來作?”玉昀也并別的意思。只是那人每每半月發病一回,總該是有別的準備。

“正月十五不同尋常。會厲害些。去年此時,因這事兒死了兩個霍家軍的兄弟。少主今年十五方才下令,不許人靠近。”

“……那小将軍就不怕我死在裏頭?”

玉昀想來,只覺後怕。這小将軍看上去英朗不凡,唯恐與裏頭那位不過一丘之貉罷了。

“這…霍廣有錯。您只管怪責便是。”霍廣說罷,卻又低聲與自己嘀咕了句,“少主照拂着您這麽多回,許也下不去手。”

“……”玉昀聽見了,也作沒聽見了。

“他說讓小将軍護送我去如意樓。賬挂在宸王府上。”

“知道了。霍廣這就去辦。”霍廣正走,又回頭來笑了笑,“您慢些走。這會兒還風大,叫阿翡在暖個手爐的好。”

“……”

待馬車出了王府,玉昀方從車窗裏再問向騎馬走在旁邊的人。“早前有位長者,不是還照拂他的寒病。如今怎不見了人?”

“公主是說霍苓?”霍廣問。

“應該是。”

霍廣道,“少主身上寒毒,原是南疆一味蠱毒。霍苓正往雲南去,走訪些許世家。想尋得解藥。”

“那,可曾問過太醫?”

“太醫…也未曾見過這種見不得光的門道。聽聞當年,淑太後是借着舒家便利,尋了位南疆術士,才要來這種邪門歪道,禍害少主。”

“……”玉昀沉了沉聲,方嘆息了句,“到底還是皇家欠了他。”

霍廣也未再做聲了,只騎馬走去前頭。

玉昀用了頓好飯,方從如意樓裏出來。身上恢複了些許氣力,幹脆沒上馬車。東街往北城官宅裏去,也不過小段路程。昨夜十五上元夜沒趕上熱鬧,正月十六東街上依舊熱鬧。

她今日一身便服,便也無人認得出來。只帶着輕音和阿翡,一路逛逛小攤兒,邊往北城去。

京城的小攤販到底和外頭的不同。價格貴些,東西卻也好些。就比如眼前的糖葫蘆,冰糖裹得薄,山楂從秋日裏留到眼下,還是冰窖裏出來的,最是新鮮。

玉昀要了三只,輕音,阿翡,自己一人一只。正要叫輕音付錢了,玄金的袖口在眼前一晃,卻是搶先了她一步。

玉昀這方見身旁那雙長眸,低低掃視下來。

“孤說過了,今日公主飯食算在孤賬上。”

玉昀卻也沒什麽好受之有愧的。只帶着輕音阿翡先去了前頭。不多時候,那人緩緩走來她身旁,她方開口問起。

“皇叔就那麽愛用舒啓山那種人?”

說起他身邊的人,江随尚有才學城府,宋妃且也是一宮之主。世子爺雖背着纨绔之名,卻也是将門之後,昆山行宮一戰,沒給老侯爺掉面子。可舒啓山憑什麽?

那人負手在身後,一旁走着,“孤用人唯親,不是好人,公主大可不必貼着王府住,宅子已叫霍廣找好了,就在北城角上,鬧中取靜,又離東街近。公主随時能搬過去。”

“昨日那十餘碗血,皇叔到底撇的幹淨。只用一頓飯食便要将我趕走了?”

那人話裏卻也一頓。淩霆川着實不知道自己用過多少,聽得這個數目,心中也難免沉了一拍。她這般的身板,确也不是什麽健朗之輩。又想起昨日懷裏那張慘白的小臉,他方清了清嗓子道。

“公主若不想走,再住住也無妨。”

玉昀得勝一子,自然便想要更多的。“大周不乏能人武将,為何非是舒啓山?”

他繼續負手行着,“孤入主皇城那日,是龐铎替孤開的皇城門。淑太後還帶着一行宮妃在養心殿外吊唁皇帝。唯有宋妃帶着三皇子來迎。舒啓山也在旁,替孤引了路。昆山行宮,他又親手殺了叔父,遞上投名狀。孤為何不用如此衷心之人?”

“……衷心,也得他能夠。”

“他年幼嗜賭,方被舒長衛斷了兩指,轟出家門。只能求得皇祖母,在華庭軒謀得一官半職,管自己溫飽。身無武藝,也無領軍之德,不過是湊巧替皇叔殺了舒長衛。皇叔便放心将大周疆土交到一個這樣的人手中?”

“大周疆土?”他只冷笑了聲。

玉昀自然知道,大周愧待于他。他又哪裏在乎什麽大周疆土。

卻聽他又笑道,“公主此下責問于孤,也于事無補。任命舒啓山的旨意是陛下下的。舒啓山侍奉在他身側,教他賞歌舞,閱美人。人自然也是陛下喜歡。”

玉昀到底聽出些許關竅來,人是淩成顯任命的,他不過是事不關己。既然如此,她又何須介懷于他?

想到這裏,玉昀只将手裏的冰糖葫蘆送去他跟前。“皇叔可要嘗嘗這個?”

“……不必。”他輕咳兩聲,裝作視若無睹。

“我怎記得,皇叔喜歡吃甜食?”

“糖炒栗子,薄荷松糕,桂花饴,我送去您那兒的,可都沒剩什麽。”

“……你怎知道?”他只有些驚訝。那會兒他吃食少,有得什麽新鮮的都是稀貴的。可說來,她不過來坤儀宮中探過他幾回,回回都是帶着糕點。他自然收得起來,不叫淑皇後看見,一一用盡了。

只還未等來回話,糖葫蘆便被她塞來嘴裏。

“江随那會兒跟着您,嘴風最是不緊。我看這人,皇叔也得好生提防。”

“……”淩霆川自然想起,江随那會兒還是他的随身內侍,跟着在坤儀宮裏伺候。看來他那些小動作,早就被人說漏嘴了。

只是那糖葫蘆糖衣薄,一咬下去全都碎了,山楂酸甜可口,唾沫便不自覺往外冒。老皇帝的孫女兒,選好吃的能耐都比別人厲害。

他唯有将那糖葫蘆接了來,吃掉幾個。見她不時望過來,又拉不下來面子,遞給霍廣去。

“咳咳。”玉昀清了清嗓子,看向別處。

只這幾句話的功夫,二人已轉入了北城小巷。迎面卻與一身青色竹服遇了上來。

陸北喬遠遠便見二人的影子,此下行近了,方才确定了。只望着那一高一低,并肩而行的二人,他一手不自覺負去身後,面上盡管還剩些許儒雅,才與人稱道。

“王爺,公主。”

玉昀這才看清來人,“真是巧了。”

淩霆川自顧自側身往前去,“公主若有話與陸大人說,孤且在前頭等你。”

“我與陸大人還有什麽好說的?”玉昀沒理會,只跟着那人一同走開了。

陸北喬仍是作着禮的動作,待二人行去身後,一雙眸中閃過恨意,手掌也緊成了拳頭。

“糖葫蘆…”

**

清晨,早春的氣息,壓着最末的寒意襲來。吹綠了一地春芽。

玉昀起身來時,已是三竿時分。見外頭難得出了暖陽,自叫輕音扶着出去看看。

一眼望去,偌大的王府依舊空空蕩蕩。唯獨一抹淡淡的綠色,浮在腳邊的泥地裏。

便見門旁緩緩走進來個人影,被家丁領着走近了,那人方與玉昀一拜,“長公主殿下也在?”

玉昀見是世子爺,方也與人招呼,“借着皇叔的地方住上幾日。世子爺怎來了?”

玉昀與陸府上的事兒,齊靖安近日來已聽聞一些,說是要和離了,人也出了京城好些時日,方才回來。

齊靖安只也道明自己來意,“老太爺聽聞得舒啓山被任為鎮北大将軍之事,叫我來問問攝政王,可還有回轉的餘地。您也知道,今上的心智…”

齊靖安的話沒再往下講,便聽玉昀道。

“世子爺來問他,他也是不聞不問。那位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齊靖安的面色幾分為難起來。宸王的性子,他又怎會不知道。若真要做的事兒,自然會滴水不漏。就比如算計舒長衛來昆山行宮尋仇,早在鎮北大軍進入冀州,便已開始叫人部署。散布消息,又随之以老太爺的壽辰為名,将自己作了誘餌…

可若是不想管的事兒,那便是高高挂起,誰勸許也無用。至于大周邊土的安危,恐怕尚屬于第二類。

玉昀見世子爺面色凝重,方也道,“世子爺與其來尋他的意思。倒不如,與我謀算。”

“怎麽謀算?”齊靖安忙問。“老太爺今日一早,聽聞舒啓山的事兒,險些氣病了。這會兒還叫太醫來請了脈象。公主若是有主意,到不妨說來,我也好看看是否合适。”

玉昀道,“不瞞世子爺,這事兒昨日我已試探過皇叔一回。他只是不理,卻也并非他的意思。我自是在想,既然今上都已如此作為,司禮監一手遮天,那我們又何必太守規矩?”

“公主是想…”

玉昀道:“舒家如今就剩了舒啓山這麽一個不成氣候的。今上寵幸,也不過是被色相所惑,不得長久。他這種人,許根本不該再留在世上。”

齊靖安嘆道,“不瞞公主說,老太爺也有如此意思。”

玉昀這會兒,只屏退了輕音,方再與齊靖安道。

“如此,世子爺也不必再尋皇叔了。”

“不妨先斬後奏,依着三千老爺的意思。鸩殺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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