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我終于明白人類為什麽能活下來了。”

“因為他們一直開開心心,而且渴望活着。”

計夏青輕聲呢喃着,皺緊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但眸中的神采卻愈發堅定。

小龍也微微感慨着,“為了活下去,一個種族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啊。”

計夏青卻一愣,細細品味着這句話,突然瞳孔猛得縮進,手突然死死扣住了宿白的手腕。

“阿青?”小龍吃痛,驚疑不定地看着神色僵硬的計夏青,卻也沒有反抗,任由那鐵鉗般的手握緊自己的手腕,只是溫聲安慰着,“怎麽了?”

“小白,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計夏青呢喃着,眸子死死盯着面前苦綠的茶水。

“我說……”宿白遲疑着,想着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良久,輕聲說,“為了活下去,一個種族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一個人也是一樣,”計夏青緩緩閉上眼睛,明明是魂靈,卻感覺眼睛酸疼又灼熱,仿佛有什麽液體要流出來了,“他怎麽活過一萬年的啊。”

她隐約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找到了一點線索,但她卻摸不着頭緒。

“你說你那個老朋友?”宿白思索了一會便了然,“第五執?”

方才一直迷惑看着兩人的古德裏安撓撓頭,“老頭兒?”

“不是,同名。”計夏青睜開眼睛,又恢複了冷靜又漠然的神色——她慣會将自己還沒有完全想明白的事兒丢到腦後,不然遲早有一天她的腦子會炸掉,“古德裏安,我想知道,人類的歷史。”

古德裏安卻癟癟嘴,想了會,輕嘆一口氣,“這件事,不應該是我來告訴你們的。”

他的眸光有些哀傷,“應該是由人類告訴你。”

計夏青抿起了唇。

“不,你告訴我吧,”計夏青低下了頭,放在桌子下的拳頭捏緊,輕輕顫抖,“我不想從他們口中聽到那些往事。”

宿白探手,握住了計夏青顫抖的手,溫柔又堅定的一點點掰開,将自己的手放在裏面。

計夏青看了眼小龍,唇角勾起,附耳過去,“放心,我沒事。”

小龍血紅的眸子看着她,嘴微微咧開,毛茸茸的腦袋在計夏青臉頰上蹭了蹭,小聲說,“別有太大壓力,我在呢。”

計夏青點點頭,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水,輕抿一口。

古德裏安沉吟一會,看着計夏青,想到隆美爾曾經給自己彙報過的這位青帝陛下的暗衛。

是人類,而且是地位不低的人類。

難怪會有些遲疑和回避,大概也是某種近鄉情怯的思緒。

“其實很簡單,但我從人類口中聽到那些話的時候,我也很驚訝,”他輕聲說着,目光悵然,還有一絲愧疚和自責,“掩蓋在重重疊疊的書卷後的其實只有一句話。”

“極詭侵襲,天大荒,人相食。”

“塔主立巴別塔,龍驅人。”

計夏青捏着杯子的手猛得握緊,那還算結實的骨瓷杯碎裂,杯子裏所剩不多的滾燙茶水瞬間順着她白皙清瘦的手指流淌下來了,一滴一滴打在紅木的桌子上,鞠起一灘小水窪。

茶水慢慢沒入了桌面,深紅的桌面被染成濃重的猩紅色。

恐怖的氣勢席卷,昔日的大帝絲毫不克制地散發着自己的憤怒和悲傷,整間不小的木屋內的氣氛變得壓抑又沉凝。

“……阿青。”終究是小龍先開口,她壓下眸間的驚異和憤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反手握緊了計夏青的手。

于是手上沾滿了茶水。

她低頭看了眼,不以為意,而是輕輕捏了捏計夏青的手,固執地喚着神游天外的青帝陛下,“阿青。”

計夏青并沒有回答。

古德裏安倒吸一口氣,感受着周身濃重的殺意,苦笑着搖搖頭,一邊感慨于這位的恐怖,一邊耐心為有些急了的小龍解釋着,“她好像出了點問題。”

“什麽問題?”宿白慌忙扭頭。

“按照人類那邊的土話來說,就是‘丢了魂’,”古德裏安撓撓頭,“應該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吧。”

宿白癟癟唇,低聲嘀咕着,“阿青本來就是魂靈。”

她扭頭看向計夏青,輕聲低喚着,“阿青。”

一聲又一聲,不停歇,喚人名字的聲音溫柔又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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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夏青覺得自己眼前看到了很多東西。

随着古德裏安那句輕飄飄的話落下,一柄重錘仿佛砸向了她的腦海。

記憶深處極其突兀的浮現出了一些畫面。

高大的,穿着白大褂的人類回頭,看着身後緩緩閉合的巴別塔防護陣,冷哼一聲,扛起旗幟,走進淺淺的灰霧。

她身後,是許許多多的人類,帶着堅毅的表情,開始了這一場漫長的苦旅,千年的流亡。

從許久許久以前,到現在。

她猛得睜開眼,急促地喘着氣,背後泛起一層虛汗。

“阿青,你終于醒了。”宿白松了口氣,眸色擔憂,“剛才怎麽喊你你都不理我。”

計夏青一愣,“醒了?什麽意思?”

她又沒睡着。

“剛才至少三分鐘,”古德裏安托着下巴,“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計夏青凝眉,喃喃自語,“可是我只覺得過了一瞬間。”

她敲着太陽穴,感知着那幾乎是突然出現刻印在腦子裏的畫面,茫然地搖搖頭。

她完全沒有關于這一個事件的記憶——算算時間也知道不可能,人類流亡的時候她已經在沉睡了。

還有,那一次聽到“斯大林格勒”之後的失态,許多已經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紛至沓來,也很不正常。

以青帝陛下的強悍,什麽人能在她記憶裏做手腳?

答案其實呼之欲出,盡管她并不明白第五執是怎麽做到的。

她緩緩收起爆發的氣勢、殺意和戾氣,擡起眼皮看了眼古德裏安,沉默了三分鐘,聲音慢慢沙啞了,“謝謝告知。”

“但是為什麽?”

“因為資源不夠,而每一只巨龍都是海量的能量消耗者。”古德裏安嘆口氣,“所以他會驅逐人類,所以他會将先天不足的巨龍趕到地底。”

計夏青低下頭,重重吐出一口氣。

倒是很冷漠又很理性的選擇。

“其實後面還有故事,”古德裏安輕聲說,在小龍警告的眼神中無奈聳聳肩,“這個故事倒還好。”

他沉吟一會,“人類出走巴別塔的時候,巴別塔內還沒有‘青玉’,也沒有追兵,‘青玉’是更久之後才出現的。”

“一開始沒有追兵?”小龍歪着腦袋,“會不會,老師……老頭兒一開始并沒有想趕盡殺絕?”

她還是對塔主老頭兒有幾分希冀。

“不管他一開始怎麽想,他後面都這麽做了。”計夏青面無表情,語氣卻不冷,對着小龍有幾分無奈的溫柔。

“呵,我倒是覺得是一開始‘青玉’還沒組建起來,”古德裏安搖搖頭,“他一是要穩定局勢,二是要握緊權力,當然來不及對極詭中的人類出手——畢竟極詭中的人類出走的時候只帶了不到500套的防護服和不到100套的外骨骼,也确實再掀不起什麽風浪。”

“等等,”計夏青打斷了他的話,“我看到人類營地裏穿着防護服的人應該不止500個,外骨骼也挺多的。”

人類畢竟比龍族擅長生育,即便是只有還有正常形态人類可以繁育,經過這麽多年的繁衍,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具計夏青根據營地大小目測,大概是5000多人的規模。

“你以為我為什麽能作為龍族能獲得那麽多尊重?”古德裏安挺起胸膛,有些小驕傲的說,“你沒發現最新的一批外骨骼都是巴別塔的制式嗎?是我搞到的,包括最新的防護服。”

宿白舉起大拇指。

“哦我說到哪了?”古德裏安一拍腦袋,看了眼岔開話題的計夏青,撓撓頭。

“‘青玉’還沒組建起來。”計夏青溫馨提示。

“對,我覺得是等他騰出手來了,就組建了‘青玉’。”古德裏安敲着桌面,“來追殺這些并沒有滅絕的人類。”

“而什麽《最後一個人類》的紀錄片,不過是他假惺惺的仁慈,不過是用來掩蓋罪惡的幌子罷了。”

宿白遲疑了一會,扭頭看向計夏青,“阿青,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社團裏看過的《最後一個人類》的紀錄片的部分母帶?”

計夏青想了想,“記得。”

那隐隐約約的一幀,上面是一灘爛肉。

與她們看見的沒有形态的人類如出一轍。

“對,”古德裏安點點頭,表情嘲諷,“他覺得養在巴別塔內的那個人類消耗了太多資源,畢竟硬生生延長了近百年的壽命。這不符合他驅逐人類的需求,所以也将這個老人丢進了極詭黑暗。”

沒有防護服,抵抗力又很脆弱的老人,瞬間就崩潰成了那個樣子。

“人類沒有救回那個老人。”古德裏安輕聲說,“人類脆弱的身體暴露在極詭中,被其中的輻射所影響,變異,或者是被誘變成了不同的模樣,變成了你們看到的詭異形态和沒有形态的爛肉。”

房間裏頓時陷入了沉默。

“呼,”小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表情複雜,“老頭兒,還真是。”

罪惡。

是她已經無法為其辯駁的罪惡。

“不僅如此,”古德裏安表情更加沉凝了一會,“剛才說的這些事情,還可以勉強辯駁,說是他選擇了種族的延續,是選擇了理性和邏輯,但是,我找到了其他的一些線索。”

他頓了頓,有些後怕地說,“那個老頭兒,可能已經成為了一個惡魔。”

“別吊胃口了,”計夏青嘆口氣,“說吧,我們受得住。”

“不一定,”古德裏安看了眼宿白,示意計夏青稍微把着點小龍,“在于那只‘青玉’部隊。”

“‘青玉’不是老頭兒的嫡系部隊嗎?”宿白腦袋靠在計夏青身上,輕聲問着。

“對,嫡系部隊,而且還是從事着這樣隐秘的工作,所以老頭兒對那只部隊的要求就是永遠忠誠,永遠不能背叛。”

“可是怎麽能保證永遠不會背叛?”古德裏安自問自答,“死人永遠不會背叛。”

宿白猛得繃緊了身子。

“小白,還記得我在你的成年儀式上出手去龍墓搶了什麽嗎?”古德裏安目光灼灼。

“你取走了一具很古老很古老,甚至是龍墓中最古老的一具龍軀屍體。”計夏青輕聲說。

“因為我想抓一只‘青玉’部隊的龍族,和最古老的龍軀進行一些對比,”古德裏安坐直了身子,“‘青玉’的龍族實在是太奇怪了,喊話永遠不回答,作戰配合默契地像共用腦子——我和我的下屬磨合了幾十年都沒有磨合成這個樣子。即便如此,還可以說這只部隊只是軍令嚴明,令行禁止。”

“沒錯,”計夏青點頭,“你是怎麽覺得他們像死人的?”

“一次偷襲,”古德裏安陷入了回憶,“我們提前找到了‘青玉’的駐紮營地,準備在他們将醒未醒的時候發起一次偷襲,但是……”

“日出的時候,所以趴在地上的青玉龍族同時睜開了眼睛,同時站起了身子,以一樣的頻率和一樣的節奏擺了擺尾巴,随後直挺挺地站了大概十分鐘,才開始慢慢活動。”古德裏安想着那一幕,眼底依然有幾分忌憚和後怕,“那個畫面……太詭異了。”

“就像是機器人一樣。”

計夏青眉毛擰在了一起,抱着小龍的手緊了點,若有所思,小聲嘟囔,“說令行禁止也勉強說得過去……”

“但是還是有很多疑點。”古德裏安補充。

“所以你有俘虜到‘青玉’的龍族嗎?”宿白抿着唇,強忍着心中一陣陣悸動,皺起眉,小聲說。

“沒有,”古德裏安搖頭,“每次有這樣的意願,那落單的龍族就會選擇自爆,我們現在依然沒有成功俘虜到一個龍族。”

計夏青咬住下唇,思考着,點點頭,“确實非常非常令人疑惑,有很多說不通的東西。”

“我這次來還是有一個想法的,”古德裏安捏捏下巴,“這座影子城裏也有‘青玉’不對,這裏的政/府能這樣橫行無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青玉’的支持。‘青玉’給他們提供那種興奮劑,給他們提供武力,提供統治的基石。”

“我曾經和這裏的反叛軍聯系過,”他嘆口氣,“反叛軍裏還是有很多有夢想的人的,也曾經組織過幾次起/義,但無一例外的,都被‘青玉’和政/府軍鎮壓了。”

“這裏的‘青玉’基本上以人形出現,”古德裏安想了想,“我想要抓一個人軀的‘青玉’部隊成員,或許能問出點什麽。”

計夏青點點頭,“也行,我們要去哪裏找?”

“當然是政/府大樓。”古德裏安露出笑容。

“我們沒法進去吧。”宿白坐直了,想了想那座金碧輝煌看起來就戒備森嚴的大樓,“政/府大樓應該是需要身份證明的,我們的假身份證件連那個小警官都瞞不過,怎麽能進那棟大樓?”

古德裏安笑眯眯,拿出了一份身份證明,在兩人面前晃了晃,“這份身份證明那個小警官可沒找到破綻。”

宿白湊過腦袋一看,癟癟嘴,“後勤部部長,就算證做得再真,身份寫這麽離譜還不是一下就暴露了?”

“不會暴露的,”古德裏安神秘地搖搖頭,又有些犯難了,“但是我不可以帶你們一起進去。”

計夏青挑眉,突然唇間帶上了一絲笑意,“不會暴露,是因為這是真的?”

“沒錯,”古德裏安點點頭,“因為這是真的。”

“我和小警官說了,她不信。”他低聲嘀咕着,将證件收進了懷中,又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了另一摞好幾張證件遞過去,“喏,看看吧。”

“古正清……政府特殊人才……私家偵探。”宿白一張張念着,看到最後一張,失笑,将偵探營業證明丢到了古德裏安頭上,“就你還可以當偵探?”

古德裏安不滿地瞪了眼自己無法無天的小師妹,哼哼唧唧,“我當然可以。”

“篤篤篤”

三人正交流着,門突然被敲響了,還相當急促。

古德裏安皺起眉,嘀咕着,“沒人知道這裏還有個落腳點啊。”他警惕地摸出小刀,彈開,抹了抹刀刃,謹慎地走向門口。

拉開一條縫,是那個小警官。

古德裏安面色放松了些,看向矮個子的小警官,“怎麽了嗎?”

小警官極其興奮,“有新發現!”她擠進門,大大咧咧坐下,眸光火熱地盯着古德裏安,“你到底是誰?”

古德裏安沒察覺到惡意,于是收起了刀,茫然坐下,“怎麽了?”

“我們法醫和你擦肩而過的時候聽見了你說的‘食人癖’的可能,剛才又對被燒焦的屍體進行了新一輪解剖。”她深吸一口氣,“有了新發現。”

“什麽發現?”計夏青插了句話。

“所有的屍體,眼珠下部,都少了一部分組織,有被手術刀切開的痕跡。”小警官深吸一口氣,“刀口很小,而且非常熟練,都缺了大小相同的一塊。”

古德裏安和兩人對視一眼,聳聳肩,“恭喜有新方向了。”

小警官一愣,似乎是對古德裏安的漠然反應有些驚訝,嘟囔着,“你們不是想要緝拿到真兇嗎?”

“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古德裏安有些矜貴地笑着,“這是你們警察應該做的。”

他們還得想怎麽一起混進政/府大樓。

小警官抿了抿唇,有些犯難。

她來找古德裏安,就是因為他無意間的一句話讓案件有了新的突破方向。再加上三人不凡的氣質,讓她覺得或許能幫到自己。

畢竟,她還沒有履職很久,心中還有一點點所謂的職業道德和正義感。

“可是……”她翕動着唇,手指無措地抓着褲子,嘆口氣,撓撓亂七八糟的頭發,“好吧,算了。”

“等等!”計夏青和古德裏安剛松一口氣,結果小龍一聲高喊,讓兩人打了個哆嗦。

宿白淡定從古德裏安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張證件,遞過去,“你其實找對人了,他是偵探。”

小警官看了看手中的證件,驚訝地擡起頭。

“這活我們接了,但是有要求,”宿白捏着下巴,笑得像只小狐貍,“我們剛才讨論過,覺得這件案子的兇手可能藏在政/府大樓裏,想申請一個搜查令。”

小警官有些為難地想了想,最終還是點點頭,“可以,但是不可能每間辦公室都搜查,可能只能去公共區域和調看監控。”

“夠了,”古德裏安和計夏青對視一眼,有些驚喜,點頭答應,“就這麽說好……”

“等等!”小龍再次打斷,“我們是私家偵探。”

她笑眯眯,搓了搓手指,“我們得要報酬。”

-------------------------------------

隆美爾慣例進了老師辦公室彙報工作,走過長長的書架的時候,突然有些驚訝地輕咦了一聲。

居然有一本書被抽出來看了。

他好奇地走進,拿出來,發現是一本菜譜。

随意翻開一頁。

“月牙肉……?”他嘀咕一聲,看到了老師在旁邊的批注,【非常鮮美。】

老師怎麽突然開始研究美食了?

他搖搖頭,不得要領,将書放了回去。

“老師,關于‘青玉’部隊,我有幾個問題。”隆美爾坐下,有些遲疑。

塔主老頭兒似乎是有些困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窩,微笑點頭,“你說。”

作者有話要說:小白不愧是財迷龍呢!這都能敲一筆!

注:月牙肉就是魚眼睛下面那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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