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世子怎能這樣!公子是給送藥來的,還——”

聽書憤憤不平,壓低聲音抱怨着。

寧時亭卻只還是像剛剛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書低頭看手裏沉甸甸的藥包,又去看寧時亭,滿臉疑雲。

寧時亭的眼睛照舊掩藏在珠玉紗簾之後,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見他眉眼安靜地垂着。

他在看另一邊的池塘。

世子府不算小,但是因為世子還未娶親,也從來不讓人服侍的原因,真正沒有荒廢的地方,也就只有進府門後的這一間正院。

這個池塘,原本種滿了荷花,遠處就是一個四通八達的涼亭,夏日可在此賞月對酒。但是因為久無人打理,已經荒廢了。

池水污濁,淺草叢生,人從旁邊路過,還會驚飛蟲蟻。

現在上面隐約漂浮着一個油紙包,是散開後浮上來的,分明就是聽書早上送過來的那一副仙藥。除了這個藥包外,還有一個香囊也浮在近處。

聽書追着他的視線看到了,心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那麽好的藥,公子自己都舍不得用,這下都丢水裏去了。”

卡在牆邊的廢舊紅鐵發出咔咔擦擦的響動,角落裏猛地竄出一只皮毛發灰的小銀狼,努力沖破身上的阻礙,從沉沉墜着的鐵網下鑽出來。

半個身體出來了,左後腿還被壓着。

小銀狼雙眼血紅,顯然也是氣瘋了,胡亂扭頭去攀咬身上的桎梏,兩只前爪拼命刨土,但是依然無法掙動分毫。

寧時亭蹲下來,單手一提,費力将小銀狼後腿壓着的紅鐵網拖到了一邊。

小銀狼重獲自由,跳起來敏銳地縮到了牆角邊,渾身的毛都要炸開了,顯示着極端的恐懼與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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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尾巴高豎,沖着寧時亭龇牙咧嘴,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

仙洲銀狼本來就長得大,靈識全開之後還可以自由變化大小,就是四大兇獸諸如窮奇、饕餮之類的,在跟獨狼遇上的時候,都要掂量幾分輕重。

聽書在旁邊慌得不能自已,跟過來要拉他:“公子,公子,小心,被狼咬一口不是鬧着玩的,皮肉都能剮下來。”

寧時亭還是看着小銀狼,輕聲說:“沒事,聽書,你把我的手籠子拿過來。”

聽書萬般不情願,還是把東西給他遞了過去。

他們之前在終年大雪的冬洲應敵,天寒地凍的,軍隊裏人手一雙手籠子。

家裏有人牽挂,妻女心思巧點的,知道普通的火尉手套就是個厚點的棉布套,手指也伸展不開,還會有人特意比着手指形狀,留出五指的地方,好方便做事。

寧時亭的手籠子是請專人織造的,材料是洛水源的薄霧,極薄,近乎無色,戴在五指上能形成一層固定的水膜。別人用手套是保暖,他用手套是為了不傷人。

他蹲下來,聲音中掩藏着一點笑意。“乖,我不傷你。”

銀狼離他二三尺之隔。

他不動,小銀狼也不動,尾巴依然高高豎起。等到銀狼從憤怒和驚懼中恢複之後,它慢慢冷靜了下來,也認出了眼前的人是昨天晚上見過的,沒什麽危害性。

銀狼慢慢地走過來,圍着寧時亭繞了一個圈兒,然後伸出鼻子嗅了嗅他。

寧時亭在它停滞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伸手飛快地在銀狼毛茸茸的腦袋上捋了一把。

很謹慎的,只摸一下,又迅速收回。

銀狼對這樣的動作并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擡起蒼色的眼睛瞅了瞅他。

寧時亭額上的珠玉晃來晃去的,在這小畜生眼裏約莫覺得有點好玩,于是伸爪子要往他臉上摁。

寧時亭伸出袖子擋住,偏頭笑,很認真地告訴它:“別碰我,我身上有毒的。你要是喜歡,這個送給你玩。”

銀狼似乎是聽懂了,不再用爪子撲他,又将毛茸茸的前爪收了回去,乖乖蹲了下來,眼含期待地望着他。

寧時亭還真就偏頭,伸手将勾在發間的珠玉紗罩取了下來,丢給了銀狼。

銀狼找到了這個亮閃閃、會晃來晃去的玩具,尾巴搖了起來,迅速叼起來跑走了。

寧時亭還蹲在那裏。

聽書這回看清楚了,寧時亭是在笑,很溫柔的那種笑。

他應該很喜歡這種毛絨絨的小動物吧?

聽書看着銀狼迅速竄進府內,問他:“那公子,現在要怎麽辦吶?世子不收,這麽珍貴的藥材放在這裏,怕是要被路邊精怪鬼魂撿走,這樣就不好了。”

“先回去吧,下午我再過來一次。”

寧時亭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沾染的灰塵。

那兩名侍衛已經各自回位。

有寧時亭在這裏,二人都站得十分筆直,目不斜視,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顧斐音這次寫過來的信中,囑咐他要迅速在西洲站穩腳跟。

晴王常年在外征戰,不理事,平常在這裏管事的,實際上已經不是晴王府的人,而是五年前仙帝派下的一個親信。

這名親信是當今天妃的某個親戚,在這裏任職當仙長裏正,做事無功無過。現在風頭四起,明裏暗裏都知道晴王想要代政,這位仙長卻是鐵了心不站晴王一派。

也因為這個理由,顧斐音囑咐寧時亭:“此人可以拉攏,如若不成,殺之即可,勿留活口,以絕後患。”

信件收尾,是用丹墨另外起的一行:“近日想你,你不在身邊,惶惶不安。阿寧吾愛,萬自珍重。”

聽書扒在寧時亭肩頭看他回信,就是簡短的一個字:“知。”

他當寧時亭害羞——晴王末尾寫的那段話,看得他都臉紅,可是寧時亭卻好像不為所動。

“公子也忒冷淡了,晴王殿下說想你想得緊呢。”聽書說。

而寧時亭卻沒回答他的話,他低頭,視線掃過薄薄的信紙,也沒在末尾的地方多停留片刻。

“這封信裏,只言片語都未提到世子。”他輕輕說。

聽書聽他這麽一說,也是一愣。

世子不讨人喜愛、不受寵,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凡間都有說,皇家人是無情人,而仙洲對權力的争鬥、資源的掠奪、對繼承人的嚴格甄選,都只會比凡間更厲害。

世子十歲起就成了一個廢人,這是不争的事實。

顧斐音那樣的人,大約也不會多在這個兒子身上花費多少心力。晴王殺伐果斷、冷酷執着,也才因此讓數不清的外族妖魔鬼怪數年來不敢踏入仙界半步。

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呢?

窗外日頭慢慢西推,寧時亭放下紙筆,告訴聽書:“我再去世子那兒一趟,你不用跟了。替我出門尋訪一下西洲的香料鋪,再問一問晴王殿下信中說的仙長一家,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聽書說了好,把藥包遞給他,這就迅速出門了。

寧時亭随後也走出門去,召來仙鶴往世子府走去。

晚來有清風,徐徐掃過面頰,寧時亭伸手一摸,才發覺前額一片空空蕩蕩。

這才想起來,那麽珍貴精致的東西丢給了狼崽子玩。

剛到院門外,寧時亭就愣了一下,然後拔腿往裏走。

他也說不清楚,次次過來,次次都能撞見顧聽霜被下人欺侮,是巧合使然,還是顧聽霜根本長年累月都過着這種日子呢?

他耳力好,早上聽見那兩個侍衛在欺辱顧聽霜,而現在他聽到的……

分明是,什麽東西,在切割骨肉的聲音!

一炷香前。

小院外,瘦高侍衛拿竹竿挑着一枚濕透的香囊,轉過來吊在屋內少年的眼前。

像是逗弄狗兒一樣:“世子今日還算給面子,沒将我們捅出去,看起來是知道好歹的人。那我們也就獎勵世子您,将這個香囊撈了回來,您自個兒來拿吧。”

顧聽霜一伸手,瘦高侍衛往後一退,那懸在竹竿盡頭的香囊也就跟着晃晃蕩蕩地收了回去。

幾次三番下來,任憑瘦高侍衛再說什麽,他也只是抿着嘴唇一動不動,眼眸漆黑似海。

瘦高侍衛拿着竹竿在那裏挑,胖子侍衛就抓個油膩的糕點往嘴裏不斷塞着,滿臉壞笑。

角落裏,冷不丁地竄來一抹亮銀色,橫沖直撞地闖了進來。它從瘦高個兒腳下過,直接把人“咕咚”一聲撞翻了。

瘦高個兒倒退好幾步,先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又被銀狼拖着惡狠狠地咬了幾口。

那一剎那,鮮血飛濺,瘦高侍衛大叫出聲。

胖侍衛眼看着情況不對,也丢了手裏的吃食,抄起腰邊大刀,出手毫不留情地往銀狼背上砸去!

銀狼避開了,但是尾巴尖兒被割去一小截。

它低吼一聲,敏捷地竄進了屋內,将藏在狼牙之間的某個東西放在了顧聽霜手中,随後飛快地跳窗逃離了。

瘦高侍衛又痛又怒,嘴裏罵罵咧咧地喊着:“臭畜生!老子弄死你!”又操着竹竿追了出去。

那胖侍衛卻眼尖,步子頓了頓,反而向顧聽霜這裏走來。

“世子殿下,你養的小狼崽子又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仙洲銀狼認主。

雖然這只小銀狼被他們打跑了好多次,但是仍然隔三差五地給顧聽霜叼來一些寶貝。

什麽仙靈芝、神血參都有,時不時的居然還有價值連城的靈石寶物,也不知道這小畜生是從哪裏叼來的。

這些東西,也自然而然地都被他們“代為保管”了。

只有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們不屑于跟顧聽霜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搶。

現在顧聽霜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底依稀可見,有什麽珠光寶氣、閃亮的東西,正是他昨夜見到寧時亭時、他額前戴着的墜罩。

侍衛不認識,貪心頓生,想要把東西搶過來。

顧聽霜指尖輕輕撫過它。

材質溫潤,帶着隐香。手指輕輕觸碰,仿佛還能感受到上邊殘餘的體溫。

顧聽霜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微微笑着:“你過來點,我給你看。”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柿子喜提“寧寧的紗罩”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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