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寧時亭很晚的時候才回來。

天已飄起大雪,初秋的天,卻天寒地凍的。

他出門時穿的少,回來的時候耳朵尖都凍紅了。

聽書早就提着燈籠去外邊找了他三回,但是怕走遠了剛好跟他錯過,最後還是眼巴巴地回來了,守在門口。

好不容易看見寧時亭回來了,聽書趕緊踮腳給他披上大氅,把燙好的湯婆子送去他懷裏:“公子怎麽耽誤得這樣晚?以前您出門買香料,從來都是日落就回家了。”

寧時亭說:“我看外邊熱鬧好玩,許久沒見過了,就多逗留了一會兒。”

清隽的年輕人從袖子裏掏出一包封好的點心包,墜着輕輕碰了碰小孩子的臉頰:“給你帶的仙蜜糕,熱的,我沒放進儲物戒裏,捂着帶回來的,快吃吧。就別來念叨我了,小小年紀,比誰都要啰嗦。”

聽書一見到他手裏的糕點,連眼神都亮了起來,當即喜滋滋地收進了懷裏。

他很小心地折下一小片蜜糕,嘗了嘗,眼睛也彎了起來,然後又趕緊很寶貝地收進了懷裏。攙扶着寧時亭走進屋內。

“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愛熱鬧,可是自己又不愛出門,出了門就不願回來。”

聽書說,“可是西洲公子還不熟悉,沒來過,下回您就帶我一起去吧,我成日悶在王府裏,給您理書冊,理完書冊整房間,我快悶得發黴了。”

寧時亭寵着他,說:“好。”

書房門打開,風貫入窗棂,吹動桌上的書頁翻動起來。

寧時亭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書桌被人動過,頓了頓,問道:“誰來過這裏了?”

聽書這才想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哎呀,世子來找過您!剛剛我回來幫您拿大氅時還在的,可是剛好您回來,他就不在了。我問了,可是世子也沒說,來找您幹什麽。”

寧時亭又回頭看向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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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東西被打亂了,都推到一邊去,剩下是翻了一半的雜集。

那本雜集是他從軍中帶過來的,陪伴他度過了大半冬洲邊關風雪交纏的年月,有時候睡前接着擦洗的空檔看一看,能迷進去忘記披衣服,就這樣凍病過好幾次。

“世子來找我,大約有事,過會兒我洗漱了過去一趟吧。聽書,把這本雜集裝上,和明天的藥材一起包好。”

“這本書也要送給世子嗎?公子疼世子比疼我多。”聽書嘀嘀咕咕地說。

寧時亭拿手裏的書輕輕拍了一下聽書的頭。

聽書乖了,跑過去給他準備。

寧時亭洗漱過後換了冬衣,拎着東西前往世子府。

他已經聽說了,今天顧聽霜一反常态地出了門,還跟下人說了話。

這是個好現象。

那時常化做幻夢回到他腦海中的、上輩子的記憶,仍然如同烙印一樣刻在他心上。十年歲月,他也不記得,上輩子的顧聽霜是什麽時候走了出來。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看見那孩子驅動輪椅,在門邊等他。少年人氣息沉默,肩頭墜了幾片雪白的梨花花瓣。

從那以後,每回他出門回來,都能看見顧聽霜在等他。盡管顧聽霜什麽都不說,盡管他每次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出門,他都會拒絕。

秋夜大雪紛飛,碎銀杏和鵝毛大雪一起飄下,很快就覆蓋了庭前的路。

院門關閉,寧時亭從仙鶴背上下來,輕輕扣了扣門扉。

無人應聲,他推門走入,看見滿院大雪。府內亮着暖黃的燈籠燭火,但是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寧時亭持傘走進去,停在室外廊下,看見小狼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嗅見來人的氣息就搖着尾巴出來查看。

于是推門進去,輕輕說:“飲冰,我進來了。”

飲冰是王妃給顧聽霜的字。世子按照習俗,應該成年時由長輩賜字,而王妃當年病重的時候,似乎就預見了這個不得父親寵愛的兒子在失去靈根之後,會度過怎樣的年月。

依然沒有人回答。

寧時亭推門進去。

房中還殘餘着人在這裏的痕跡,燭火沒有滅,內室外邊有一點潑出來的水跡。寧時亭看了看,曉得大概是顧聽霜自己擦洗的時候,一手端盆,一手驅動輪椅,走得也不穩當。

他沒打算進顧聽霜的內室,知道少年人有自己的隐私,只是找來絹布把門前的地收拾幹淨了。但是他走到門邊看見,內室裏也亮着燈,可是床鋪好端端地立在那裏,沒有人睡在上面。

他耳力好,也聽出這裏邊沒有人。

顧聽霜剛從他那裏回來不久,可是府上也沒有人,現在他會去哪裏?

一絲冷風順着後院門吹進來,撞得木門哐當作響。

寧時亭在滿院大雪中察覺出了這一絲聲音,離開房內往外走去,看見世子府通往後邊靈山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打開了。

陳舊的鐵門上帶着很重的鏽跡,法印殘破不堪。

靈山是晴王府這一片地方中,人人閉口不談的禁忌之地。

西洲靈氣慎重,奇珍異獸也層出不窮。仙民之所以名號裏帶上一個“仙”字,就是因為出生時即自帶天地五行相關的根骨,靈獸之所以成靈獸,也是因為靈識初開,懂得人言、明白事理,可以為仙界人民所用。

而“靈山”之所以的名,則是因為這仙山五百裏,每一步中都蘊藏着深厚的靈氣。草木有意識,山川湖海有意識,連腳下的石頭、身邊的風雪、照耀進來的日光,都具備自己的意識。

天地化物,又一直以來無人渡化,靈山裏面的萬物生靈善惡不辨,舉止無常。曾有人平安無輿地進入靈山,再完完整整的出來,自恃能通萬衆靈氣。

可是等他第二次進山的時候,就失蹤在了那裏,連屍骨都找不到。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晴王府之所以建立在靈山腳下,正是因為當時顧斐音分封西洲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印了靈山的出入口,從此仙洲人不再為靈山困擾、煩憂。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破開的封印,往手心裏呵了一把氣,然後走過去費力地挪開了鐵門,往後邊荒蕪的山坡斜道上走去。

他帶來的東西已經全部放在了顧聽霜房中,留在身邊的只有一把傘,一個快要熄滅的小手爐。

靈山沒有一個确切的界限,因為整座山都神鬼莫測,有時候連地碑都會憑空挪移幾百裏,沒人說得清這個地方到底始于哪裏,終于何處。

越往上走,積雪越深,寧時亭看着腳下,放慢腳步。

臨到一個被冰雪推擠得滑膩的坡道時,中間出現了一道半掌寬的縫隙。

寧時亭看了一會兒,放下手裏的傘想要跨步過去,然而,就在他邁出步子的那一剎那,整個縫隙突然橫擴為一人高!

腳下一空,寧時亭連聲音都沒出,就直接滾下了深不見底的坡道。纖瘦清朗的人影和大塊碎雪一起淩空,下面是看不到底的皚皚白雪。

意識有一瞬間的空白。

……那麽冷。

鲛人的海岸邊,千百種毒藥燒滾了當頭澆下,再丢去攙着冰沙的砂礫中。

砂礫中有一種豔麗無比的蠍子,蟄在身上是最疼的;等到蠍子蜇也再無痛感的時候,他們又送來鲛人海裏的蛇。

蛇毒入體,渾身冰涼,連心髒仿佛都凍結了,擡起眼睛只能看見鲛人岸邊的碎雪,瓊花飛絮似的,在他眼前一幕一幕地舞動、變幻。

生息一點點地流逝。

然後,他被什麽人……抱了起來,握住了手。

“寧時亭,你冷不冷啊。”

他渾身一震,睜開眼來,聽見的就是這句話。

“你冷不冷啊。”

他跌落在碎雪之上,一只銀色的小狼正壓在他胸口,用腦袋和爪子挪開壓在他身上的細雪。小狼依然聰明地不去碰他露在外面的、凍得蒼白的肌膚。

寧時亭将胸中寒氣吐出,勉勵撐起身來。

他身處一個低矮的大雪坑中央,而當他擡起頭來,視線所及——

坑邊圍滿了蒼色的、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燭火一般的狼眼。

冷不丁看過去,會以為雪坑周圍燃起了一圈巍巍夜火。

數不清的狼,白狼,體型巨大,一口能咬斷擠在一起的五六個成人的腰肢。群狼眼神冰冷,全部圍在他頭頂,用打量獵物的眼神看着他,尾巴高豎,蠢蠢欲動。

雪光照花人的眼睛,月色之下,群狼退避,讓出一個驅動輪椅的少年人。

顧聽霜出現在雪坑外,從上往下,淡靜地俯視着他。

離他最近的狼低吼了一聲,爪子刨了刨雪地,順勢就要往下撲去,卻在那一剎那被顧聽霜冷聲喝回:“回來,這個人是我的獵物,不許吃他。”

那巨大白狼方才戀戀不舍地看了寧時亭一眼,竄回了顧聽霜身邊。

“你來這裏幹什麽?”他問他。

寧時亭說:“來找世子,夜深雪重。”

“早告訴你別管閑事,寧時亭。”

顧聽霜看着他。

年輕的鲛人眉目柔和,月色下,顯得比平常更加蒼白、瘦弱,或許還多出了那麽一點點摔下來的狼狽。即使是這個時候,也不見他有一點生氣的意思,只是很溫和地看着他。

雪落在他發間,一時分不清哪些是他銀白泛藍的長發,哪些是瓊花碎玉。

那眼神……

像剛出生的小狼崽子,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人。

顧聽霜不知怎麽的,有些煩躁。

他別開了眼不去看他,只是冷聲說:“剛剛雪精與地精想捉弄你,并沒有想致你于死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早在跌下去的那一剎那,地縫合上,你粉身碎骨,大羅神仙難救。是小狼下找到你的。”

寧時亭低頭看小狼,小狼搖晃着尾巴找他邀功請賞。

他想了想,在袖子裏摸了摸,摸出了袖子裏還剩下的一角蜜糕——還是下午給聽書的那一袋子,聽書藏起來吃了一半,另一半又還給了他,要他吃。

但他味覺早就被毒壞了,嘗不出甜味,所以剛好還剩下兩塊。

小狼一口叼了過去,吃到了零食,搖頭擺尾地往他身上蹭。又轉過身去,小小一只狼崽子,喉嚨裏呼嚕呼嚕地去兇周圍對寧時亭虎視眈眈的成年狼,脊背毛也炸開了,有模有樣的。

狼群一只一只地退離。

從寧時亭的角度看,他很快發現了,圍在雪坑邊的狼群似乎分成了兩撥,一波站在顧聽霜那邊,和小狼一樣聽從他驅使;而另一撥則持續虎視眈眈的模樣,似乎時時刻刻蠢蠢欲動,一旦沒了顧聽霜這一邊的牽絆,它們就會立刻跳下雪坑,将寧時亭活活吞吃入腹。

寧時亭這一尾鲛人對于狼群來說,可能就像貓貍撞見了活魚。

顧聽霜雙眼墨色凝聚,仿佛有火焰慢慢地在他眼裏燃燒起來一樣,精光大盛。

這是動用靈識控制生靈的表現。

狼群悉數離開,劍拔弩張的氣息也漸漸消退。

顧聽霜說:“起來,回去了。”

他看着寧時亭。

寧時亭點了點頭,拍拍身上的碎雪就要站起來,剛沒邁出一步就又倒了下去,差點半跪在地上。

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也冒出了冷汗。

他摔下來的時候把腳崴了。鲛人本來骨骼柔軟,輕易不會折斷或者扭傷,但是這雪坑太深,他還是被扭到了筋骨。稍微挪動一下,劇痛就會襲來。

“怎麽了?”顧聽霜眼尖,盡管寧時亭皺眉的神情收得快,但他還是看出了,他這是摔傷了哪裏,而不是沒站穩普通踉跄一下。

但是寧時亭卻搖了搖頭,說:“沒事,稍微扭了一下。”

雪坑大而深,好在坡度并不是特別大,他慢慢地爬了上來。小狼跟在他身邊,看見他幾次脫力,也用嘴巴去叼住寧時亭的袖子,努力把他往上拖。

寧時亭上來的時候,已經衣衫殘破、銀發散亂,看起來很是狼狽。

顧聽霜似乎很樂意見到他這樣子,心情也比較好,今天身上的氣息也和平常那種冰冷陰沉的樣子不一樣,而是比較和緩。少年人唇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追着他,若有所思。

寧時亭難得有點赧然:“你笑什麽。”

顧聽霜說:“我笑你虛僞做作,扭傷了就是扭傷了,何必裝腔作勢。”

寧時亭愣了一下,剛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時候,腳踝就輕輕挨了一下——顧聽霜拾起長劍,用劍鞘往他腳邊一碰。

他的動作非常輕,寧時亭卻疼得渾身一個激靈,臉色又蒼白了幾分,一下子有點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

顧聽霜直接驅動輪椅來到他跟前,把他攔腰往自己身側一拉,動作簡單粗暴,拽着衣衫就把人拎到了自己身側。

那是個,幾乎快要坐到他的腿上的姿勢。

寧時亭一瞬間有些錯愕,趕緊掙紮着要起來。

但是顧聽霜卻越按越緊,眼裏也透出一點戲谑玩弄的笑意:“不跟着我坐一回輪椅,不然就讓狼背你回去。”

身後的狼群跟了過來,十幾只狼沉默地跟在顧聽霜身後不遠處,是沉默、馴服和保衛的姿态。

這群白狼皮糙肉厚,亮銀的硬毛散發着野獸身上獨有的腥燥氣。為首的一匹狼背上背着一頭半身殘缺的九色鹿,一路滴答血水,染紅了半邊的狼毛。

寧時亭說:“那就讓狼背我……”

“我偏偏還不讓了。你就在這裏坐着吧你。”顧聽霜笑,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冷。

他以為寧時亭會惱羞成怒,會跟他生氣。

但是眼前的鲛人只是輕輕垂下眼,看了看他,然後乖乖地把手收進袖子裏,免得碰到他,又努力借力側身,盡量不去壓着他。

很聽話的樣子,安柔順和。

他骨相極美,那一頭銀白泛藍的長發,帶上那總是有些蒼白得過分的肌膚,看起來像是憑空墜下的雪靈。

這麽晚了,他也應該是洗漱沐浴後過來的。

寧時亭身上的香氣,不再像之前那樣明顯,而是轉為了一種夾雜着沐浴香的隐香,溫暖浸透。

他聞得出來,裏面有白芷,丁香,沉香,青木香,玉屑蜀水花,桃花,鐘乳粉。

那一剎那,他的神識飄遠了,想起來今天下午聽見的對話——寧時亭是真的要去香會猜香嗎?

他這麽好欺負,到時候說不定得被人欺負死。眼下的情況就是一個例證。

他走着神,扣着寧時亭的腰,手指有些微微的僵硬。

一動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手裏什麽都沒有,再仔細感受的時候,卻能覺出鲛人有些涼的體溫。

兩匹狼在後面推動着輪椅行進。

坐了兩個人的輪椅微微下沉,墜在雪地裏,碾過冰霜時咔嚓作響。

寧時亭問:“它們不走嗎?”

“誰?”

顧聽霜随口問道。

“你用靈識驅動的這些白狼。”寧時亭說。

他好像不怕這些在仙洲傳聞中作惡多端的惡狼,也不訝異他能夠做到這樣一般。

“群狼無主,各自撕咬。我只掌控了其中一部分,剛剛趕走的那一批,你當真以為走了麽?狼性狡黠,早就在山下埋伏着。”

顧聽霜提到這個話題,聲音雖然沒有多大變化,但是眼裏也亮起了火焰。

像是在嘲笑他的無知,又或者等待他的崇拜。

那是少年人獨有的驕傲,是他沉寂在沒有光亮的時間中,找到的另一條阻絕衆人的前路。

寧時亭還能記起他前生的幻境,他離開晴王府後,一條一條傳來的消息。

——世子掌控了靈山狼群,借用靈山蘊力治好了雙腿。

——世子現能用靈識操縱萬千鬼軍,令群山與風水聽令,無往不利。

……

那些消息中,他也能想象少年人的樣子,就和現在一樣。永遠陰沉暗淡的雙眸中燃起火焰,這孩子更小的時候,也應該和現在一樣,桀骜張揚吧?

他們到了下山的雪坡邊,果然見到身後的群狼猛地蹿了出去,趕走了黑暗中潛藏的幾個黑影。

撕咬、撲殺、狼嚎聲此起彼伏,猶如煉獄之景。

“今天的事情,你要是告訴了別人,下次你就會被群狼分屍在雪原荒野中。”

顧聽霜平視前方,面無表情。

“好。”寧時亭輕輕說。

“你放我鴿子,今日我也就不計較了。一樣的,如果有下次,小狼會咬斷你的咽喉。”顧聽霜繼續說。

寧時亭輕輕“啊”了一聲。

今天他有事出門,事先也并沒有聽說他會過來。這孩子要等他,還有理由把氣撒在他身上。

任性與獨斷也是一樣的。

他笑着嘆了口氣,說:“你啊。”

他還是不跟他生氣,很溫柔的語調,是對小孩子的口吻。

顧聽霜皺了皺眉,這樣的語氣讓他有點不舒服,但是到底沒說話了。

手裏被塞進一個柔軟、黏膩的東西,隔着紙包也能感受到上面的溫軟,蜜汁的甜香混着藕粉的清香透過來,讓人食欲大增。

寧時亭說:“下回找我之前,托人帶個信。”

顧聽霜垂眼看去,被放在手心的東西被捂得有點皺了,還帶着鲛人身上的體溫。

一塊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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