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寧時亭發現,最近世子養的那只小狼有點不對勁。

顧聽霜一直都很寵着這只銀白的小狼,小狼也被養的健康活潑。

它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寧時亭,但是最近有時候對他的态度會有點反常。

比如上午見到時,還很歡喜地拱在他懷裏撒嬌,下午的時候就遠遠地避開了,任憑寧時亭怎麽說,都不願意靠近,連用小狼最喜歡的狻猊肉勾引都沒辦法。

寧時亭暗自思忖,大約是自己太過親近這只小狼,有時候也會吓到它。

而顧聽霜像是完全失蹤了。

自從寧時亭把《九重靈絕》前四編給了他之後,他好像就一直醉心修煉,沒出過世子府,這半個月來,連每天例行的散步和遛狼都沒有了。

他叫來了葫蘆和菱角問情況,但是得到的回答也是顧聽霜一切安好,就是和以前一樣不愛走動而已。

葫蘆說:“殿下性情孤僻,我們平常也就是送個飯,幫世子打理房間而已。後邊的練功院,殿下不許我們進去,我們也不知曉情況。但看殿下平常氣色都還好,應該沒什麽大礙。”

菱角則想得多一些,有些惴惴不安地問寧時亭:“公子,殿下不是靈根被廢了嗎?那個,我不是看不起殿下的意思,但是殿下的身體情況應當早就不适合修煉了,他這樣成天泡在練功院中,我擔心殿下他……被什麽歪門邪道的功法蠱惑,到最後……走火入魔啊。”

寧時亭想了想,說:“這個沒關系,我知道他練的是哪種功法,不會出問題。但是世子如果為了修煉勞神勞神,你們也要抽空勸告一下。他還年輕,往後的時間也長,不要急功近利。”

菱角和葫蘆沉默着,只是一個個臉都青了。

顧聽霜那個陰晴不定的性格,肯跟他們說話都是萬幸了,別說還要帶公子的話去教導他了。

那不是找死嘛。

寧時亭看他們怕成這樣,也笑了一聲:“也罷,我抽空去找他談談。修煉雖然要緊,但是還是自己身體重要。”

葫蘆和菱角走之後,寧時亭叫聽書過來:“給我裝一盒雪花酥,再一提狻猊肉,我去看看飲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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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書現在也知道了“飲冰”是顧聽霜的字,知道等以後寧時亭真正有名分的話,世子會和寧時亭是一家人,也就不再像以前那麽排斥。

寧時亭對誰好,他也跟着對誰好,也學會不跟着争風吃醋了。

他麻利地裝好了東西。

寧時亭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他:“最近藥還在送嗎?”

聽書說:“沒有了,公子,當時您說那個藥材和藥量,按時內服外敷的話,三五天就可以好了。幾天前就沒送了,我看您病着,也沒有告訴你。”

寧時亭想了想:“解毒藥是可以不送了,以後改送其他的一些藥材吧。你過後再跟藥鋪老板說一聲,除了我上次找他要的那些藥材以外,以後增補靈力、清心化神的藥材也給我們留心一下。”

聽書疑惑道:“清心藥?這不是很常見的藥嗎?”

“對,我要很多,都給飲冰送過去。”

寧時亭也是聽菱角說了一嘴之後才想起來,顧聽霜這個靈識的功法一切都好,唯獨有個缺點。

那就是和所有功法一樣,一旦想歪了鑽了牛角尖,就容易氣息走岔,走火入魔。

因為《九重靈絕》到了第三階段以後,都涉及到用自己的靈識控制他物軀體的階段。

雖然顧聽霜告訴他,現在還在第一階段停留,但是以後他是會慢慢提升上去的。每一重提升,都意味着顧聽霜将接觸萬物生靈的思想、視角,太多的靈識摻雜在一起的時候,非常容易影響到自己。

所以此法,非心志堅定者不可練就。

幾天前他給顧聽霜整理《九重靈絕》的時候,還沒想到這一層。

停留在他腦海中的印象,還是前世那些通過別人之口所知道的、只言片語的碎片,知道顧聽霜在靈識修煉這一路中,也重新回到了他原本作為天靈根的一路輝煌。

從十四歲到二十四歲,十年時間,他靈識功法直接突破了八重,只剩最後一重還未進階。

寧時亭低聲說:“我單單想起他之後會多順暢,卻不知道他早年會如何辛苦。他現在還小,估計鑽研過程中也少不得磕磕絆絆,入魔之類的事情我也沒人聽說過,不過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聽書:“公子,你說什麽?”

寧時亭搖了搖頭,輕聲笑了笑:“沒什麽,東西給我吧,我去看看他。”

他和顧聽霜,仔仔細細算起來,也有十多天沒有見面了。

他一病就病了很久,纏綿病榻久卧床不起。只有中途出去了一趟,也不過是去了晴王府北邊稍遠一點的百草園裏泡個澡。

泡澡的時候偶遇小狼,抓過來洗了洗,回頭又因為吹風發起燒來,被藥鋪老板好一頓罵。

病中的時間過得飛快,寧時亭想了想,好像上次見到顧聽霜,還是他來自己房裏的那一回。

他拿走了功法秘籍,可是到底也沒告訴他,那天他剛過來找他的時候,是有什麽事。

寧時亭帶着點心,慢慢吞吞地散步去了世子府。

府門是關上的,他敲了一下門,葫蘆和菱角過來打開了,低聲跟他解釋:“公子,是世子讓我們關門的。”

“沒事。”寧時亭往裏邊看了看,“殿下在做什麽?”

“老樣子,還是修煉。”

葫蘆和菱角張羅着去給他泡茶,寧時亭把手裏的點心交給了他們,也并不是特別急切地想要進去,而是先問道:“小狼呢?”

兩個侍從也表示不太清楚:“這只小狼經常到處玩,現在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院子裏是沒有的。”

“這樣啊……”寧時亭微微有點失望。

不過他又提起了一點精神,跟葫蘆和菱角順着這個話題繼續讨論了下去:“那你們最近見過小狼嗎?它是不是又長大了?”

葫蘆說:“倒是見過幾次,不過那只小狼的毛皮近日倒是變得很順滑,看着精神漂亮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殿下抽空清洗了一下?”

寧時亭笑:“是我洗的,它看起來還挺喜歡。”

世子府上做了一些修整,将原來廢棄的後院修繕了一下,并且分隔開,又做了一個小套院,後面直通靈山。

寧時亭考慮到顧聽霜修煉要避人耳目,也特意請了相熟的人做了法術禁制,沒有顧聽霜的允許,一般人不能入內。

他走到內院門前,敲了敲門。

牆頭躍上一抹亮銀色,小狼走上牆頭,低頭望他。

寧時亭眼前一亮,伸出手,叫了一聲:”小狼。“

然而很快,他看了出來,現在牆頭的小狼不是最近喜歡他的狀态,而是對他冷漠、躲避的那只小狼,因為那雙琉璃一樣的狼眼中帶着冷漠與警惕。

寧時亭就嘆了口氣,收回了手。

只是眼裏還帶着溫柔的笑意,擡頭去看它:“你最近還好嗎 ?你的主人也還好嗎?我來看看他,你要是方便,就替我找飲冰說一聲聲,讓我進去看看吧。”

小狼一動不動地看了他一會兒,回頭跳下庭院,沒有聲音了。

庭院內,輪椅上的少年猛然回神,眼裏跳動的光芒猛地一下暗淡了下去。

剛落地的小狼也猛地甩了甩頭,嗅到外邊人的氣息,想要重新上牆,撲出去跳進寧時亭懷裏的時候 ,顧聽霜猛然喝到:“回來!”

小狼對他依然保持絕對的服從和尊敬,乖乖地回到了他身邊。

它不再試圖跳出牆外,而是戀戀不舍望着門口。

爪子動了動,又奔過去扒住門框,撓啊撓的,雕花大門咯吱咯吱響。

寧時亭顯然也在外邊聽見了這個聲音。

鲛人的聲音中帶着一點疑惑,被厚重的大門削弱後朦胧透入:“小狼?”

聽見沒有回應,又改變了問法,還是叫顧聽霜的小字:“飲冰?你在嗎?我好像聽見你說話了。”

良久的沉默。

顧聽霜一臉陰沉,并不回話。

小狼又跑回他腳下,眼睛裏也是滿滿的困惑。

其實也就是十幾天不見而已。

這鲛人來之前是怎樣,來之後就是怎樣。那天他借用小狼軀體感受到的驚慌、悸動與震怒,卻還鮮活依舊。

一天不見他,沒什麽要緊的,他不是三歲小孩了 ,不用每天都去人跟前表現。

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

第十天……

十天不見,那個人的身影卻在腦海中,被勾畫得越來越清晰。

那柔軟、芬芳的唇舌觸感,也依然火辣辣地停留在他舌尖、唇畔。

他不見他時,寧時亭也想不到要見他。

他看不懂這個鲛人,他的親近與冷遇都是這樣讓人揣摩不透。他熱切地叫他小字,事事縱容他,可是他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好,甚至對一只小畜生都這樣好。

從那個叫聽書的書童到小銀狼,他囊括一切在手,偏偏表面還是那樣人畜無害。

他可以想見,這個人是如何用同樣的手段把控人心,千方百計地來到晴王府,想要入主西洲。

可是他唯獨想不明白,寧時亭讨好他做什麽。

一個靈根盡廢、獨自起居都困難的十四歲少年,如果忌憚,如果畏懼人言,大可将他圈禁起來不見天日,幾年後毒殺,對外就稱“世子暴病而亡”,這一切,都比寧時亭現在做過的所有事情都要簡單容易。

門外人還沒走,顧聽霜皺起眉,緊緊地盯着那一扇緊閉的大門。

他感覺到寧時亭還沒有走,甚至就在門邊不遠的地方。

他能想象出那幅樣子,他剛剛用小狼的眼睛看過,今天他穿了一件玄色紋銀龍的外袍,比平常清淡雅致的樣子多出幾分沉穩,也因此顯得更白。

他這幾天氣色還是不好,聽說是之前泡完澡回去又發了燒,但是唇上倒是有了血色。

低下頭時,除了微垂的眼睫外,那是整張蒼白的臉上唯一的顏色。

……那呼吸呢?

呼吸聲,也能透過阻隔庭院的門,浮上人的心間嗎?

鬼使神差地,顧聽霜驅動輪椅,緩緩來到大門前。

地上沒有別的阻礙,輪椅碾過,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有小狼還在堅持不懈地刨門。

就在這一剎那,外邊的聲音炸了起來,隐約有人跑了進來,是來找寧時亭的:“公子!急報!”

“什麽事?”

湊近了,才聽出來是那個叫聽書的小孩的聲音:“仙帝下诏要咱們王府準備這次勞軍事宜,可是這道诏書居然半路被仙長府截走了!那姓蘇的說了,您病着,連猜香會都去不了,這件事他們就截下了,這是要故意跟您過不去啊!”

顧聽霜也有所耳聞。之前寧時亭在外邊接了蘇家仙長府的香帖,但是後面因為病了,所以久未能成行,去那邊請辭了好幾次。香會也因此一再順延。

聽書第一次過去告訴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吃了一回閉門羹。

寧時亭說:“備仙鶴車馬,我馬上過去。”這聲音稍微壓低了一點。

随後,顧聽霜聽見門外人說:“飲冰,我這裏還有一些事情 ,之後再來看你。”

顧聽霜聽到這裏,心頭沒有來由地生出一股厭煩與叛逆,他極力壓抑着自己一拳砸在門上的沖動。

只是一瞬間,他猛地攥緊了輪椅的把手,手背上爆出青筋。

寧時亭大概是還沒聽見他說話,開始真的以為他不在了,于是嘆了口氣。

聲音的位置也落下了,像是蹲了下來。

在跟撓門的小狼說話。

他知道白狼神一族類人,主從之間也有溝通的辦法,現在也沒時間給顧聽霜寫字條了,只能草草地交代一遍。

“小狼乖,你要是能跟他說話,就把我的話帶給他。第一,修煉雖然要緊,但是不能罔顧身體,飯要吃。”

“第二,功法上的事情不要操之過急,這套功法比其他功法更容易走火入魔,一定小心 。過幾天我會讓人送來清心靜氣的的藥材,讓飲冰記得用。”

“第三,我給你們倆都帶了吃的,就放在外邊桌子上,不要忘了。”

“第四是對你說的,小狼,上次沒跟你好好商量就把你洗了,你是不是因為這個在生我的氣呢?別生氣啦,我給你道歉。可你以後會長成威風凜凜的大狼呀,也該洗一洗的。”

說到這裏,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覺得好玩似的,小聲咕哝:“其實我也挺想把飲冰抓過來好好整理整理的,四年了,王妃不在,世子十四歲了,也該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不過,也等他自己願意了再說吧。”

那一剎那,顧聽霜的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兩頰如同火燒起來了一樣。

十歲前,他一直都是西洲最漂亮俊秀的小郎君。

可是十四歲之後,不再有人像他母親那樣,願意為他悉心打點裏外上下,他自己也沒了這個心思。

盡管他愛幹淨,每天自己吃力地給自己擦洗,從不耽誤,但是舊衣照穿,洗過的頭發也只會草草梳理,任憑它們糾纏。他行動不便,任何時候,也只是随手一紮,拿簪子挽上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修邊幅,但是此前從不在意。

寧時亭的話,卻在這個時候,死死地紮透了他的心髒,讓他一瞬間覺得渾身血液凝固了起來。

“……滾。”

低啞的聲音,聽起來已經不似人言。

但是寧時亭已經走了,也聽不見他這個字。

大院裏兵荒馬亂的聲音過去,過後再度歸于沉寂。

良久之後,大門打開了。

顧聽霜推開門,院裏的葫蘆、菱角趕緊過來伺候,要給他遞點心和茶水。

但是少年人并沒有接過來。

他的視線在他們之中轉了一圈,很久之後,才說道:“你們,來伺侯我沐浴,梳洗。”

他從來不準下人碰他,哪怕半片衣角。

葫蘆、菱角不約而同一愣,随後高興起來,急忙說:“好,好,殿下稍等,我們去為您準備。”

顧聽霜又說:“我修行入定,不理外事,你們做你們的事,過後替我更衣便可退下。如果有半分僭越,白狼群會咬斷你們的脖子。”

輪椅下的銀白的小狼甩了甩尾巴,像是知道他想做什麽似的,做好了準備。

顧聽霜眼裏騰躍起淩厲光芒。

只一剎那,一人一狼靈識交融,顧聽霜再度占據了小狼的軀體。

銀白的小狼豎起耳朵,飛奔出府,追随鲛人的腳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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