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二天,顧聽霜如約前去赴宴。

沒有了返魂香的輔助,白塵的傷勢明顯好得沒有之前快,這次臉上的傷痕沒有退去,人也還不能下地。

白塵讓人做了一桌酒菜,勉強讓人攙扶着坐在有靠背的椅子邊,一見到顧聽霜來了,就十分殷勤地幫他夾菜、斟酒。

小狼也跑過來了,這次在顧聽霜示意下乖乖的,只是安靜地趴在桌上沒有動,呼哧呼哧地對着滿桌飯菜流口水。

白塵喝了一口酒,聲音輕輕的:“我剛來府中不久,殿下與我不熟悉,之前也那麽久沒有來府上看看,讓殿下忌憚我,我明白……之前晴王殿下事務繁忙,忽略了府中的人和事,也希望殿下可以理解,不要因為這樣的事情而父子龃龉,這次晴王殿下讓我過來,其實也是想彌補一下王爺對世子殿下的虧欠。”

狐族都長得好,白塵又像是酒量不好的樣子,喝幾口就上臉,眼底水光潋滟,一時間媚眼如絲,有一種讓人心驚的美。

顧聽霜不為所動,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臉色變得更紅了,還咳了幾聲。

白塵嗆着酒液繼續說:“殿下身世不幸,我其實也十分痛心。雖然我還年輕,或許不讨殿下的喜歡,但是我的這顆心是真心實意的,我想……”

“想當我小娘?”顧聽霜問。

他的語氣還是不客氣,冷不丁這麽粗暴的一句,白塵還沒反應過來,酒裏蘆荟草藥效上來了,他劇烈地喘息起來,接着捂着胸口哐當一聲撞在了地上!

白塵痛苦地在地上掙紮着,旁邊的侍女們都吓了一跳,慌慌張張地過來查看他的情況,剩下的人趕緊叫着找郎中。

顧聽霜卻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

白塵渾身痙攣,臉色發白,眼睛卻還認真而深切地看着他的方向:“殿,殿下……保護殿下!飯菜裏或許有毒,快去保,保護……殿下……”

他推着身邊的侍女,卻發現侍女一動不動。

再定神一看,今天守在房間裏的并不是他從顧斐音那裏帶過來的幾個侍女,而是這府上的管事侍女,畫秋!

畫秋溫柔地笑着:“公子放心,沒有人下毒,是公子您自己喝多了跑了蘆荟草的酒,這種酒對殿下一點傷害都沒有,所以,不用擔心。”

白塵腦子嗡嗡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顧聽霜悶聲笑:“這麽愛喝,我看是欲罷不能了吧,再給他灌點。”

外邊的葫蘆、菱角等人聞聲而動,走進來制住白塵的手腳,把剩下的那壺泡了蘆荟草的酒都給白塵灌了進去。白塵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拼命掙紮,最後實在是痛苦得受不了,居然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化了原型!

因為蘆荟草對狐族的毒性,白塵化形過程猙獰又恐怖,連帶着整張臉都擠壓變形了,長出白毛來。他的嗓子尖利嘶啞,崩潰而毒辣地喊道:“狗雜種,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真當誰稀罕你!”

話音落地,小狼兇猛地長嚎一聲,猛地撲過來要擰斷他的脖子。白塵已經化形完成,白狐扭了一扭躲開了這次攻勢,反而亮起獠牙呼哧呼哧地呵氣,扭頭就想往外跑,誰知道剛竄出門外,就被一柄長劍貫穿了心髒!

寧時亭出現在門口,渾身冷意。

他舉起劍,輕輕把紮穿了的白狐舉起來,輕聲問:“誰有娘生沒娘養,你再說一遍?”

顧聽霜怔了一下。

他事先并沒有跟寧時亭說過赴宴的事情,雖然寧時亭知道,但是顧聽霜以為,以寧時亭的性格,不會插手這件事。他一向是習慣跟在他身後,等到事情辦完後收尾的。

他今天怎麽突然過來了?

白面獠牙的狐貍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每呼吸一口,刀刃就在他的心髒深處摩擦一次。鮮血湧動着,順着劍刃滴落下來,寧時亭白色的衣袍很快就被染紅了,連帶着他垂落在胸前的發絲也染紅了。

顧聽霜目瞪口呆:“寧時亭,你瘋了嗎,你居然殺我爹的人?”

寧時亭抽出劍,順手把白狐甩在門邊,他收起劍,拿袖子裏的手帕輕輕擦拭沾染上的血跡,低聲說:“不會死,白狐族生有九尾,一尾一命。明日直接把這條白狐裝進匣子裏,讓青鳥送回晴王爺身邊,我們府上容不下這樣對君上不敬的人。”

寧時亭像是真的生氣了,盡管面色不怎麽能看出來,但是顧聽霜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這一剎那讓他想起第一次和寧時亭出門逛街的時候,韋絕和傅慷在路邊小茶館裏議論他們。

那些非議,顧聽霜已經聽過無數次,并沒有覺得有多大的不滿——他已經習慣了,在他最黑暗沉重的四年裏,什麽難聽的話沒聽過,什麽折辱沒有受過?

顧聽霜低聲屏退衆人,房間裏只留他和寧時亭。

“別生氣了,我不在乎。”顧聽霜推着輪椅走到寧時亭身邊,擡眼看見寧時亭頰邊沾上了血,一時間沒有找到幹淨手帕,于是提溜着小狼,揪着它的尾巴往寧時亭臉上蹭,給他擦臉。

小狼立刻哭嚎起來,抗議顧聽霜為什麽不能用他的尾巴給魚擦臉。

它被并沒有尾巴的顧聽霜揍了一下之後,老實了。

寧時亭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剛剛布滿陰霾的心情仿佛也變成了朗日當空,所有的不愉快一下子就消散了——顧聽霜總有把他鬧得笑起來的本事,幼稚得可以

他低聲說:“臣看不過去,也聽不下去。臣以前以為有些話污人耳朵,聽聽也就過去了,但是時至今日方才覺得無法忍受。殿下就當臣任性一次,為了這件事所要承擔的後果,臣都可以一力承擔。”

顧聽霜沉默了一會兒。

好半天後,他忽而低下頭笑了,輕輕地叫他的名字:“寧時亭。”

寧時亭說:“臣在,殿下。”

“你是不是,挺喜歡我的啊?”顧聽霜伸手扣住他的手腕,隔着冰涼滑膩的袍子,顧聽霜驚覺,寧時亭捏起來居然是這樣小而柔軟。

他以為是寧時亭變小了,後邊才發現,是自己地手掌變大了,力氣也比以前大了很多,寧時亭沒有變化,變的是他。

因為他已經長大了。

他低聲笑着,寧時亭愣了一下,接着手往回抽了抽,沒抽動。不知道為什麽,寧時亭臉頰邊隐約有點紅色,他低聲說:“……殿下莫開玩笑。”

“別生氣了,有什麽好生氣的呢?生氣傷身體,還容易變老。”顧聽霜問他,“我抱抱你吧,寧時亭,你別這麽難過了。”

寧時亭僵硬着沒有動。

顧聽霜等了一會兒後,發現他沒動靜,于是決定退而求其次:“那……下次吧。”

寧時亭靜靜地看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嘆了口氣。

他接着問顧聽霜:“最近幾天,殿下與這位……白塵公子接觸,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話題立刻變得正經了起來,顧聽霜有一點微微的失望。

顧聽霜想了一會兒,沒有立刻說,而是從寧時亭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一點什麽:“你有什麽發現?”

寧時亭說:“白狐一族凋零,記載甚少。這幾天白公子幾次受傷,用的藥材不同,恢複的效果也不同。傳聞中的永世駐顏之術,恐怕和這件事脫不了關系。”

“你的意思是說,白狐族和我一樣,也是依靠靈氣來修煉的?”顧聽霜不知道寧時亭又想到哪裏去了,他看他深思熟慮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玩,于是又趕緊保證:“但是那只老狐貍就算是永世駐顏,也比不上你一根手指頭好看。”

寧時亭:“……”

看他的表情,顧聽霜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他每次不正經哄他的時候,寧時亭永遠都是這麽個表情。

他咳嗽了幾聲,移開視線,正想找話題轉移注意力的時候,視線掃過桌上的酒液,卻突然停滞了一下。

“蘆荟草對于常人來說是普通藥材,但是對狐族來說是毒…………”顧聽霜皺起眉,無數思緒翻湧起來。

他腦海中隐約有個聲音在問他:“那有什麽東西對于常人來說不毒,對于鲛人來說是卻是毒的呢?”

伴随這句話出現的還有一個一閃而過的影像,大殿前的年輕人跪在地上,被扣着下巴貫入一杯酒,一飲而盡。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蛛絲馬跡,他無法抓住,只是覺得頭隐隐疼痛了起來。

還有什麽事情,被他忘卻了?

寧時亭注意到他神色不對:“殿下?”

顧聽霜神色有些痛苦,他低聲說:“我……我娘……”

寧時亭頓了頓。

“我娘她……病中的藥,我記得……有幾味平常的藥材,藥性平和,但是……瘴毒者不能用。”顧聽霜低聲說,“我……我想起來了。”

“我娘她……是被害死的。”

随後,顧聽霜不受控制地低聲說:“你也……你是不是也……”

是不是也被類似的方法害死的?

這句話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這句話怎麽聽怎麽怪異——寧時亭明明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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