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顧聽霜居然搬回了世子府。

他的靈均王府快要落成了,近半年來除非回靈山,幾乎就不再去過世子府,因為那裏離香閣遠,也太安靜了。

葫蘆、菱角這些貼身服侍他的,看他這樣都跟撞了鬼一樣。後面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顧聽霜仿佛和寧時亭在鬧脾氣。

衆所周知,他們的靈均王殿下第一看重的人就是寧時亭,從來只有看顧聽霜趕着去哄寧時亭的,沒有見他主動跟寧時亭賭氣的。

寧時亭溫雅端方,幾乎沒什麽情緒,但是顧聽霜總有他自己的辦法去鬧他,會和小狼一起逗他笑,府上人都明明白白看在眼中。

這次顧聽霜不理寧時亭,卻是不見他、不傳他,更沒有提他的名字。他在世子府上設置了結界,全府上下的人都能進來,只有寧時亭一個人不行。

寧時亭也就真的沒有再過去了。

那天夜裏,寧時亭忍着指尖的疼輕輕叩門,叫他“飲冰”,顧聽霜都沒有理睬他,最後寧時亭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自己走了回去。

他出來找他沒披衣服也沒穿鞋子,回去之後當夜就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

這次依然是請之前的郎中診治。

寧時亭病倒的消息傳到了世子府。

顧聽霜彼時抱着小狼在炖湯,火光明滅,間或炸出刺啦刺啦的響聲。他曾經為了寧時亭笨手笨腳地去學煮雞湯,訓練小狼上蹿下跳地抓獵物,現在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明滅的爐火和珍貴精致的鍋。

他們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只知道顧聽霜在這裏煮東西,沒日沒夜地熬。

看他沒反應,葫蘆微微加重了語氣:“……殿下,公子他生病了!”

“他生病了又和我有什麽關系?”顧聽霜好半天後,悶着聲音說,“他想讓我聽話,我聽他的話,他的病是不是就會好?你回去告訴他,他要我選妃,我便選。那本書上他列出來的人,讓他們挨個過來見我,我保證三五天內就給他選出來,他是不是還想我領着靈均王妃拜他高堂?”

葫蘆:“……”

他回頭低聲跟菱角說:“殿下這話也說得太過分了,還是別告訴公子了吧。”

聽書聽說寧時亭病了,眼淚汪汪地跑過來照顧他。

寧時亭不是第一次在府上傷寒,但是卻仿佛只有這一次病得格外嚴重,他醒來後,整個人都沾染上了一種沉沉的、空茫的病态。

他的夢魇又發作起來,仍然是夢見已經久久沒有夢見過的前生。

燃燒的宮殿,男人惡魔一樣的低語,冰涼微苦的毒酒……他一切美好的妄想和最後的期望都粉碎在那一刻,讓他徹底明白自己的一生仍然是個死局。

他生來不配擁有一切溫暖和美好的一切,如同命運戲弄他,嘲諷他,一次又一次地給他下下簽一樣。

可是那時候……

夢境再次延伸到他死後,他恍然間睜開眼,聽見背後有人的腳步聲。

第一次,他從那樣刻骨的不甘和極端的仇恨中脫身,他看見顧聽霜跪在他面前,低啞着聲音叫他的名字。

“你看看我啊,寧時亭。”少年人把他抱在懷裏,聲音幾乎凝色,“你看……看看我啊。”

他聽出來了,那不是對生命消逝的嘆惋,也不是他們作為陌生人彼此相伴十年後的兔死狐悲。

那是悲傷。

因為他快死了,所以有個人為他悲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少年人等在暗處凝望他的眼神,想起藏匿在書信中的字句。

如同他把甜蜜藏在給顧斐音的信件之下,顧聽霜字字諷刺,嘲笑他以色侍人的字跡背後,或許也是一顆不安而焦躁的心呢?

寧時亭抓緊被褥,渾身上下抖得厲害,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幾個月前,顧聽霜帶着小狼離開的那一個月裏。世間萬物都離開他,流水不再有潺潺聲響,他又是一個人生死到寂滅。

“飲冰……”

他低聲喃喃,已經接近無意識,嘴唇蒼白,“飲冰……”

聽書很難過地看着他。

他十五了,在他面前仍然是個小孩子,是他最聽話的弟弟。他努力地、笨拙地用棉布沾了清水,給他擦拭嘴唇,小聲問他:“公子,那只臭狼是不是惹你不高興了,如果是,我就替你揍他。”

寧時亭卻沒有聲音了,他睡了過去。

等到寧時亭恢複意識,可以下床的時候,葫蘆又傳來消息,低聲告訴他:“公子,今日殿下開府選妃,讓之前挑出來的人都來過一遍。”

寧時亭在夢境中仿佛是聽見有鑼鼓捶打的聲響,外邊熱熱鬧鬧的。

他的手指僵了僵,随後沙啞地笑:“是嗎,他選了誰?”

“還不知道呢。”葫蘆小聲說,“公子要是沒什麽事,屬下就先告退了。”

“你等一下。”寧時亭咳了幾下,叫住葫蘆。

他費力地翻身下床,随後半跪下去,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擦拭幹淨的箱子。

箱子打開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兩封折好的婚書,大紅色,喜氣洋洋地刺着人的眼睛。

寧時亭手僵了僵,随後輕輕略過這兩封婚書,在箱子底輕輕拿出那雙玉骨鲛人耳。

“你把這個給他送過去。”寧時亭安靜地笑了笑,“對殿下說,這是臣的賀禮,臣身無長物,這對鲛人耳蘊藏天地靈氣,煉化後會對殿下大有裨益。”

葫蘆愣了愣:“公子你……”

寧時亭揉了揉太陽穴,聲音越來越啞:“快去吧,我再睡一會兒。”

葫蘆走了。

寧時亭翻身上床,背對窗戶,感受到室內光線漸漸昏暗,從昏黃變為深青色,随後徹底轉黑,暗了下去。

他并沒有睡着,但是頭疼得厲害,于是又下了床。

他慢騰騰地穿衣——這幾天他總是手抖,使不上力,費了好半天功夫才穿上披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出了門。

白天那些鑼鼓鞭炮聲已經遠去了。

寧時亭慢慢走着,看了一路的張燈結彩,下人們把時令的花卉都搬了出來,布置得漂漂亮亮,不知道白天曾經有多熱鬧。

寧時亭喘了口氣,走了一會兒再擡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世子府門口。

大門依舊緊閉。

他擡起手,與門環将貼未貼——他其實是個挺怕疼的人,只不過忍受習慣了。

但是他幾乎沒有覺得那次像昨天那樣疼過,陣法拒絕他時指尖的刺痛,直接紮進了他的心裏。

寧時亭放下手,輕輕嘆了一口氣。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他腳下突然穿過一團毛茸茸的白色。

寧時亭頓住腳步,低頭看過去,小狼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熔岩一樣,閃着鋒利漠然的光。

它看了他一眼,随後頭也不回地拱開了面前的府門,飛快地竄了進去。

寧時亭下意識地跟了過去,就在他跨過府門的那一剎,他感覺到周圍的結界無聲地消失了。

世子府廊檐下點着燈籠,顧聽霜背對他,正在沉默地看着咕嚕咕嚕的爐火。

寧時亭放慢腳步。小狼竄回顧聽霜身邊後,随後一個激靈,擡頭看見他來了,歡欣鼓舞地朝他撲了過來。

寧時亭沒有理會小狼,他想了一會兒後,低聲說:“殿下。”

“過來坐。”顧聽霜說。

他身邊有個椅子,寧時亭走過去,安靜地在他身邊坐下。

顧聽霜瞥了他一眼:“幾天不見變醜了,鲛人。”

寧時亭輕輕地笑,聲音依舊沙啞:“臣會變老,也會生病,十年內還會死去。等臣以後變得更醜,殿下就會知道,臣是一個普通人。”

“我放你進來,不是要聽你說這些話的。”顧聽霜說。

寧時亭:“臣失言。”

沉默了一會兒後,顧聽霜說:“今天我看了一下你給我挑的那些人。”

寧時亭說:“嗯。都是非常優秀的人,一定和殿下很般配。”

他垂下眼,低頭去看跳躍的爐火。熱氣漫上來,熏得人眼睛有些酸疼。

“寧時亭,你知道嗎?今天有個女孩子,長得真好看,不比你差,我看到他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我早幾年遇到,我一定會把她帶回家裏當世子妃。”顧聽霜說,“我差一點就讓她留下來了,我想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大婚,跟她一起拜天地,飲合卺酒。”

寧時亭說:“是殿下值得的。”

“我想讓你看到那個場面,我想……”顧聽霜停頓了一下,胸膛起伏着,他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我想看看你會不會有半點反應,我想氣你,但是又知道不該拿別人的一聲來做賭注。”

寧時亭怔住了。

顧聽霜繼續說:“我又想,我只是把你關在外邊,你回頭立刻就生病了,我若是真的成親娶了別人,你豈不是要悄無聲息地死掉了?你這個人好像沒有心,可是我拿不準你哪天就有了,寧時亭,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做什麽嗎?”

寧時亭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顧聽霜揭開面前的瓷盅,裏邊熱騰騰的,散發着濃烈的藥香。

顧聽霜在旁邊的冰盤中挑了幾塊冰放進去,迅速将滾燙的藥降得溫熱起來。

他問寧時亭:“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寧時亭垂下眼:“臣不知道這是什麽。”

“你怕不怕是毒.藥?”

顧聽霜沉聲問他,“你以前說過可以為我付出一切,願意誓死追随,我要考驗你有沒有這個膽子,你願意嗎?”

寧時亭又是一怔,随後眼裏慢慢地綻開了一點笑意。

他說:“好啊。”

他輕輕地說:“為殿下死,臣願意的。”

這個笑容仿佛冬日鮮花緩慢展開,然而與此同時,他眼裏的光芒,仿佛在此刻熄滅了。

他這輩子為自己選擇的第二條路,到底還是沒能讓他逃出這個結局。

為誰生,為誰死,他從來沒有介意過,他只是茫然地想着,如果這次死了還能重來,他又要憑借什麽活下去呢?

他重活一世換來的東西不過如此。

寧時亭伸手要去拿藥碗,卻陡然被顧聽霜攔住了——顧聽霜一手端着藥碗不讓他碰,另一手直接扣上了他的下颌!

寧時亭睜大眼,剛想躲開,卻感到顧聽霜手勁不允許他離開。少年人居高臨下看着他,如同他來晴王府的第一天晚上,他掀開他的金色珠簾,指尖碰上絕世奇毒。

顧聽霜氣得笑了起來:“你可以,寧時亭,你居然真的信我會要你的命?你的命誰稀罕?誰稀罕,啊?”

青灰色從指尖蔓延開來,寧時亭睜大眼睛,看見顧聽霜一臉戾氣,他逼問他:“我不要你的命,你要不要我的命,寧時亭?”

“臣……”寧時亭拼命要他拿開手,但是無論怎麽掙紮,顧聽霜就是牢牢地鉗住了他,全然不顧可怖的毒性正在飛快地蔓延。

“我熬的什麽藥,你居然沒聞出來,寧時亭。這碗藥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的。”

生死關頭,顧聽霜反而笑了起來,他仰頭将拿碗藥一飲而盡,随後含着一口藥,直接俯身吻了下去!

吻上鲛人微涼的唇。

柔軟的,甜美的,恬淡的。

寧時亭的嘴唇。

藥液是苦的,顧聽霜把他掐在懷裏,用盡全力狠狠地吻他。藥碗滾落在地上摔碎了,眼前仿佛天旋地轉。

金盞花,定魂草,南海珠,彼岸花,仙薄荷,白芷……兩百多種藥材,唯一一種可解鲛毒的解藥。

是他唯一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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