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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沒有立刻給出答複,也沒讓對方起身,而是施施然走到先帝棺椁之前,向着那位幾乎把顧命大臣給寫在臉上的老人,溫和道:“朕記得如今在建平內的人也包括七哥,可惜他如今身陷囹圄……”

沒有半點回避的意思,溫晏然直接提起了這個令鄭氏格外在意的名字。

“請問太傅,當日七哥為何被囚?”

袁太傅面皮抖了一下,然後道:“先帝斥責七殿下,派禁軍将之囚禁于幽臺內。”

——幽臺本是墳墓之意,在大周這邊,跟暴室一樣,都是用來囚禁達官貴人的囚牢。

溫晏然:“既曾斥責,想來随侍之人知曉原因。”

她說話時,視線落在少府令身上,詢問之意格外明顯。

——溫晏然知道,對于一個不便回答的問題,要是她詢問在場所有人,那麽這些人裏未必有誰願意當出頭鳥,但只盯着一個問,在自己名義上占據高位的時候,對方大抵不敢得罪她,會選擇老實作答。

少府令察覺到天子的目光,當下一個哆嗦,他膝蓋能軟一次,自然也就能軟第二次,當下熟能生巧地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回禀:“先帝曾言,七殿下行事狂悖,陰匿邪朋,貨賂中貴,诋詈宗廟,窺觊儲貳①,實不堪為皇子。”

“……”

一問一答之間,殿內雅雀無聲,被晾在邊上的鄭引川面色先是泛紅,然後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溫晏然滿意颔首,又向着那位鄭氏成員笑了一笑:“卿家方才所言有理,朕托體于先帝,又被委以社稷,如今自然要盡孝悌之禮。”

她畢竟是曾在評論區看過評論區劇透的人,知道鄭崔兩家的矛盾——對于讀者來說,除非是開局選擇成為四皇女或者七皇子中的一個,否則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繼續平衡兩邊的勢力,讓崔氏跟鄭氏繼續争鬥,保持局勢的穩定,等兩邊不斷互相損耗下去,都沒什麽反抗的力氣之後,再收服為己用。

在大部分朝臣的認知當中,就算新帝心裏一萬個想幹掉那些虎視眈眈的兄弟姐妹,也得耐心等上一段時間,一面等朝政穩定,一面也是擔心留下惡名。

但溫晏然就是要留下惡名,并完全不介意旁人日後拿今天的事情來翻舊賬。

她給完鄭引川回複後,直接喊了大理寺卿出來——對方剛剛接任這個職位沒兩天,跟天子一對一溝通時很有點緊張之情,以順拐的姿态走到了大殿中央。

溫晏然:“既然如此,卿家且派人将庶人溫見恭押上來。”

——不是七皇子溫見恭,是庶人溫見恭。

大理寺卿被點名出列,就算再不想牽扯到崔鄭的争執中,也不得不依令而行,他剛派人過去幽臺,又被天子叫住,讓他當庭把溫見恭的罪名給羅列出來。

大理寺卿:“……”

感受到鄭引川那邊的目光,他此刻異常想要告老還鄉。

倘若說四皇女掩藏得比較深,那七皇子就是一個壞的十分明顯的反派,而且作為皇子,他除了想謀奪皇儲之位以外,像結黨營私,賣爵鬻官,欺男霸女,奪人田産之類的事情也都沒少做,只是限于其身份,無法明正典刑而已。

溫晏然立在階陛之上,等大理寺卿總算把長長的罪名全部念完後,那位曾經的七皇子也正從幽臺那邊被提押到了殿上。

見到這一幕,乾元殿內鴉雀無聲,許多朝臣都心跳如擂鼓,甚至有種喘不上氣的憋悶感。

他們都在等着看,天子究竟會如何對待溫見恭。

前七皇子既然被囚于幽臺之內,日常待遇肯定不如以往,形容頗見憔悴,而過來提人的禁軍将士察覺到新帝的心思,也沒繼續用對待皇子的禮節來對待這位曾經的貴人。

溫見恭被押到殿上時,連束發的帶子都已然失落。

作為品階不高的戶部小官,韓拾荊的站位靠近殿門,她看不見立于階陛之上的天子的神色,卻看見對方做了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動作。

溫晏然當着文武百官之面,豁然拔出腰上佩劍。

“陛下!”

大臣中有人面色大變,當場驚呼出口,卻看見天子倒持長劍,環視百官,微微笑道:“誰肯為朕執劍誅殺庶人溫見恭?”

“……!”

韓拾荊的腦子裏空白一片,她擡眼望去,發現大部分官員面上都流露出或深或淺的愕然之色。

身為一介微末小官,韓拾荊本來不理解先帝臨終前往為何選定了這樣一位新君。

事到如今,她原先充滿不安惶恐的心情卻驀然平靜下來——鄭氏是世代官宦的大族又如何,新帝身為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氣魄,豈是能為人所逼迫之輩!

鄭引川的下擺一陣輕顫,冷汗順着鬓角往下流,家裏本來打算得挺好,那位九殿下沒有母族勢力,本人的資質也不如何,耽擱到現在都未曾進學,這樣一位自閉懦弱的小天子,擺弄起來又有何難?

若是早知其氣度如此,鄭氏絕不敢在乾元殿裏直接觸碰對方的龍鱗。

溫晏然那邊話音方落,百官中便有一人搶步出列,朗聲道:“微臣賀停雲,願為陛下斬此惡獠。”

賀停雲是一位禦史。

她知曉那位七殿下罪行累累,奈何其身為皇子,最多只會被幽囚于宅中,而且按照常理來說,新帝登基後為了展示自身的寬仁,說不定還會額外加恩。

但眼前這一幕,卻讓賀停雲重新振奮了起來,等聽到天子的詢問時,應聲而出,并恭敬地拜倒在了對方面前。

溫晏然也十分幹脆,當下倒持劍柄,把武器給人遞了過去。

看見這一幕,邊上的大臣忍不住有些臉綠。

——倘若那個賀停雲稍微有點壞心,直接就能執劍把新帝給當場捅穿。

賀停雲接過長劍,立刻後退數歩,然後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到昔日的七皇子面前。

本來有些迷茫與憤怒的溫見恭,此刻面上已是青灰一片,他瞪視賀停雲半晌,又越過她,看向立于階陛上的胞妹,像是發了狂似地大聲道:“阿爹屍骨未寒,溫九你靈前争位殺兄,必遭天厭——”

話音未落,賀停雲手中長劍揮落,将溫見恭所有的未盡之言就此斬斷,百官眼睜睜看着,一蓬熱血自昔日的皇室貴胄頸腔中高高噴出三尺有餘,然後濺在了乾元殿的地磚之上。

賀停雲幹脆利落地斬殺了溫見恭後,又雙手托劍,走到天子面前,再次恭敬下拜。

此刻天幕為陰雲所遮,但乾元殿內白燭如星,照的一殿分明,韓拾荊小心地擡頭往正前方望去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那位立于階陛上的天子雖然衣飾整潔,卻莫名給人以身染鮮血的奇異觀感。

溫晏然伸手将人虛虛扶起,贊了一句:“賀卿乃勇直之臣。”又輕輕掃了眼伏在地上的鄭引川,笑,“悖逆之人已除,至于剩下那些還在建平內的宗室子女,便如鄭卿所言,都召來為先帝哭靈。”頓了下,視線在鄭引川上停了許久,又慢悠悠道,“鄭卿犯顏直谏,堪為侍郎。”

鄭氏是七皇子的外家,如今溫見恭被斃于殿上,對方肯定要找機會報仇雪恨,溫晏然提拔鄭氏成員,主要是為了幫助對方積蓄力量,盡早站在自己這位昏君的對立面上。

“……”

乾元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新帝的一殺一賞都出乎衆人意料之外,韓拾荊留意到,自己那位上司盧沅光的面上,閃過一絲思忖之色。

距離百官于先帝靈前請九皇女繼皇帝位這事已經過去了三天,這三天內建平內各大臣除了哭靈以及為新帝登基大典做準備之外,就是琢磨那位天子的一舉一動。

溫晏然當場斬殺昔日的七殿下并将鄭引川提拔成侍郎後第二日,便将原先只是一位普通禦史的賀停雲越階拔擢為禦史大夫。

禦史大夫是九卿之一,雖說如今九卿逐漸淪為虛職,禦史臺依舊是實權機構,其主官權力極大,溫晏然的行為讓很多大臣反應了過來,當今聖上一無母族,二無近臣,誰先能成為對方的心腹,誰就能青雲直上。

對溫晏然而言,她主要是因為記得賀停雲在評論區內有賀停職的別稱,經常摸魚,一副“當官救不了大周人”的頹喪之态,才毫不猶豫地委以重任。

但不清楚內情的大臣們,顯然有着別的看法。

城東的盧府之內。

如今正是國喪期間,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不許宴飲行樂,包括韓拾荊等戶部官員悄悄跑到上峰的府邸內,也只是在書房內飲茶清談而已。

衆官吏随意談了幾句話,就有人按耐不住,詢問盧沅光對日前之事有什麽看法。

盧沅光:“盧某确在細思近日諸事。”又道,“依在下所見,今上雖然年紀尚小,但心內其實頗有成算。”

邊上一人道:“既有成算,為何非要得罪鄭氏不可?”

盧沅光冷笑一聲,道:“何談得罪二字?鄭氏不過臣子,但今上卻是天子,而且七……庶人溫見恭一死,鄭氏恐怕會倒向新帝。”

書房內衆人先是不解,随後接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盧沅光壓低聲音:“陛下當日之所以又殺又賞,一則斷絕鄭氏後路,一則為了安撫人心。”

如果溫見恭活着,鄭氏未必能抛棄對方,轉投旁人陣營,而且更妙的是,溫晏然并無可靠外家,身邊也沒有近臣。

盧沅光輕輕嘆息:“鄭氏要能狠的下心,說不準可以飛黃騰達。”

邊上一人道:“那依侍郎之見,我等應該……”

盧沅光一邊思忖一邊道:“陛下以賀停雲為禦史大夫,自然是因為她首先向陛下效忠,公開拔擢以示嘉賞,不然只是斬殺一介悖逆宗室而已,其功勞難道能與九卿之位相當麽?”

另一人感慨:“天子這是千金買馬骨的意思啊。”

盧沅光颔首:“我等如今已是慢了賀卿一步,更要挑個合适時機向陛下表明心跡才是。”

在盧沅光跟同僚聯絡的同一時間,鄭府中也有人在讨論日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

鄭氏族長,鄭引川之父鄭晟德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言,面上有明顯的憔悴之意,短短數日之內,便像是老了十餘歲。

他們本是皇子的外家,如今卻成了悖逆罪人的外家。

一鄭氏族人惶急道:“鄭氏如今已是危如累卵,明公還不肯出言點撥我等嗎?”

鄭晟德還是沒有說話,但鄭引川卻開口反問:“那依足下所見,鄭氏之危,究竟在于何處?”

那名鄭氏族人欲言又止,末了苦笑搖頭:“郎君若是心內已有成算,何妨直言相告?”

鄭引川望向父親,看見後者微微颔首,才大着膽子道:“陛下當中誅殺七殿下,卻又提拔在下,是在安撫我等,并公開将鄭氏與七殿下做了一個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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