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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季躍等人拿下後,溫晏然就知道事後一定會有人來詢問自己處置方案,她才剛剛登基,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自己在朝臣心中的評價——溫晏然日常會見大臣時,能感到那種隐約的被估量感,內心不自禁的浮現出些許躍躍欲試之意。

——充滿挑戰的環境,難免激發出人類的戰意。

季躍等人犯上作亂,被拿下時正處于謀反進行時,這歷朝歷代都屬于不赦之罪,不但首惡要遭殃,而且一定會殃及家族,基本已經沒有從嚴的餘地,溫晏然想,袁言時此問,答案只有兩個,要麽按律處置,要麽從寬發落,其中前者屬于正常流程,後者才有讨論的空間。

溫晏然目光微動,旋即笑道:“那不知太傅以為該當如何?”

袁太傅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他之所以開口詢問,是想揣測小皇帝的想法,卻不料小皇帝直接把問題抛了回來。

雖然原先的意圖沒能實現,但袁言時覺得,溫晏然在做決定之前,選擇先問問自己的意思,顯然大有倚重之意,內心感到一絲快慰,當下答道:“雖然季躍等人犯上作亂一事證據确鑿,也該先審問清楚,再按律處置。”

袁言時一面回答,一面打量皇帝的神情——溫晏然微微颔首,似乎對袁太傅的話并無異議。

剛剛接觸朝政的溫晏然能注意到的事情,身為輔政大臣的袁言時自然也能注意到,此案事實清楚,季躍本人在遭遇了溫晏然的打擊後,更是放棄了掙紮,有問必答地把所有事情給交待清楚,大理寺那邊能以最快速度結束審判,進入最終判決階段。

在袁言時狀似無意地打量溫晏然時,溫晏然正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面前的輔政大臣。

除了評論區的劇透外,溫晏然也從其他人那裏了解過有關袁太傅的訊息,知道對方名聲不錯——先帝生前性情殘暴,晚年更是擅殺了不少大臣,袁太傅因為受先帝信重,能勸誡的都會勸誡一二,也頗受朝臣擁護,若不是先帝末年時突然爆發了一波,前朝後宮都遭到大肆清洗,上千人頭齊齊落地,袁太傅的威望還會更重。

袁太傅忖度,溫晏然年紀不大,而年輕人往往性格沖動,會将喜惡明顯地表現出來,他之前還以為九皇女被關得太久,有些懦弱,但從對方數日前靈前殺兄之事就能看出來,此人也是個鋒芒畢露的性子,既然如此,多半是想從嚴處置叛軍,以此威懾朝臣。

袁言時想及此處,心頭微動,打算借季躍的事情,試探一下自己對新帝的影響力,開口勸道:“明主以仁愛結民心,若是陛下按律處置季躍等人,恐怕會引得民心動蕩不安。”

溫晏然聞言未置可否,似在思忖,期間食指還無意識地點了兩下桌面。

袁太傅見狀,繼續勸說:“陛下初登大寶,人心思定,既然并無嚴重後果,何不借此機會,展示陛下的寬仁,只誅季氏等為首者之族?”

溫晏然靠在椅背上,半晌後點了點頭:“太傅事事為朕考慮得周到,既然如此,就依太傅所言,從寬發落這夥叛逆。”

袁太傅欣慰一笑。

池儀是近身侍奉天子的宮人,不管是審訊季躍期間,還是與袁太傅私談之時,都一直陪在溫晏然身邊,她此刻垂首靜立,心中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倘若從寬發落叛逆算是一份人情的話,溫晏然已經把這份人情賣了兩回。

她借着這個人情,施恩于季躍,從對方嘴裏問出了想要的秘密,又讓袁太傅覺得自己是一個寬仁并樂于納谏的君主。

等說完季躍等人的事情之後,袁太傅便告辭離去,沒過多久,外頭又傳來通報,說是國師求見。

在知道這個消息時,池儀心中第一時間浮現出了一個念頭:第三個需要被賣人情的家夥主動上門了……

溫晏然點點頭:“請國師去前殿。”

——西雍宮作為皇帝的起居之地,除了寝宮,書房之外,還包括了辦公議事場所。

池儀本打算親自請國師去前殿,卻被溫晏然止住,她出神片刻,詢問左右道:“今日值勤的中書舍人是哪一位?”

池儀立時回禀:“是高疏高舍人。”

溫晏然掃一眼左右兩人,微微一笑。

作為一個被劇透過後續支線劇情的讀者,溫晏然目前可以算是整個世界上,對池儀與張絡兩人了解最深的那一個,他們能成為內相權宦,必定心思缜密,時刻留意朝堂中事,張絡不回答,多半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覺得不該由自己說。

大周并沒有明文規定宦官不得幹政,但士大夫集團對于皇帝讓宦官擔任顯要職務的事情,存在着強烈的抵觸情緒,甚至皇帝自己也認為,讓宦官擔任高官要務,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

既然回答的是池儀,溫晏然便囑咐對方道:“那就宣高舍人她過來。”

天上飄着小雪。

溫驚梅在被內監帶到前殿而不是充當書房的側殿時,心中就有所預感,等看見中書舍人高疏過來後,更是明确了自己的想法。

中書舍人通常負責為帝王草拟诏令,溫晏然讓高疏候在此處,顯然是有明旨要發。

正常來說,新帝頒布的第一道诏書應當是即位的恩赦诏,不過考慮到昨夜的禁軍謀反事件屬于特殊情況,溫晏然這邊可能會像之前提拔鄭引川等人一樣,先拟旨,确定下該如何處置這群人,等登基大典之後,再行宣告天下。

溫驚梅知道溫晏然曾當着叛軍的面說過會從輕發落,但按照慣例,類似的謀反案件,頂多只會饒過從犯,但不會饒恕首惡,而季氏又是官宦世家,在建州的舊親不少,說不定便會牽連過甚。

昨日之事到底與他相關,溫驚梅此時過來,就是想了解一下皇帝的意圖。

高疏與溫驚梅候在前殿當中,此地雖然不禁大臣交談,但兩人都未曾開口——在季躍的事情傳出去後,許多大臣在面對小皇帝時,态度便不由自主地更加恭謹肅穆了起來。

素白的雪色當中,紅羅傘顯得格外色澤鮮明,溫驚梅還未聽見內侍通傳聲便已站起相候,他認得那個打傘的人,是一名叫做張絡的小內侍。

溫晏然沒傳步辇,扶着池儀的手踏雪而至,身後跟着八位手持拂塵等物的宮人。

國師溫驚梅看見這一幕,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這些天來,天子倒是頗為倚重身邊新提拔的池張二人。

大周慣例,除非遇上大朝會或者祭天一類的情況,否則臣子面聖時不必行大禮,溫晏然擡手免了溫驚梅等人的禮,向着對方笑道:“昨日之事,多賴兄長之力。”

侍立于側的高疏聞言,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溫晏然:“高舍人,替朕拟一道旨。”

她不提旁事,而是直接讓高疏寫了一道給溫驚梅加官增邑的旨意,将人封為上柱國。

在大周,上柱國屬于榮譽職位,只有待遇,但沒有實際職務。

然而即使如此,溫驚梅也不願領受。

——上柱國屬于武職,皇帝這麽做,等于把昨夜平定叛亂功勞中的很大一部分按在了溫驚梅的頭上,他雖不知天子的真實意圖,卻總覺得有些不安。

不待國師推辭,溫晏然就道:“兄長不問世事,一心想在天桴宮內清修,朕也不好強人所言,但有功不賞,難免令将士寒心,好在上柱國并非實職,不算違背朕當日在天桴宮中所言。”

她的語氣雖然溫和,但其中的不容置疑之意卻也格外明顯。

溫驚梅默然無言,只得俯身,對天子行禮謝恩。

現下正值國孝期間,而國師又是天下道官之首,衣飾素淡,下拜之時,令人想起一只展開了雪白翅膀的瘦鶴。

溫晏然靜靜注視着與自己出自同族的遠方堂兄,倘若将大周比作一艘将要沉沒的大船,作為國師的對方,因為其職位的特殊性,基本沒有從船上離開的可能。

既然如此,索性便人盡其用。

她被評論區劇透過袁太傅是忠臣,為了充分貫徹自己的穿越目标,遲早得讓這位輔政大臣退出朝堂,進入退休狀态,但考慮到袁言時門生故舊頗多,又是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溫晏然打算擡舉旁人加以制衡。

作為國師的溫驚梅就是其中的一個選擇。

溫晏然微微一笑:“兄長救駕有功,若還有什麽想要的,盡管直言。”

溫驚梅:“臣并無所求,只想問一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些叛逆?”

溫晏然立刻開口,顯然是早有計劃:“季躍意圖叛亂,罪大惡極,本人處以極刑,家屬連坐。”

溫驚梅:“季躍其父出于錢氏,早已亡故,錢氏本是小族,近年來更是人才凋零,其妻則出于杜氏旁支,也去世多年,對于季躍的所作所為,怕是沒什麽了解。”

大周士族不少,經年累月下來,譜系錯綜複雜,加上早年曾出過幾個行事酷烈的皇帝,動不動株連全族,為了保下一點血脈,世家大族往往會把家裏還沒起名的小孩子送到姻親家中,以全其性命。

不過謀反與旁的罪名不同,季氏一族自然在劫難逃,連姻親也會因此受害。

溫驚梅替天子憂心——先帝最後那段日子本就把朝堂大肆清洗了一遍,如果溫晏然延續了其父的作風的話,不少家族在走投無路之下,說不定便會與地方諸侯暗通款曲,

溫晏然聽了國師的話,未置可否地靠在憑幾上,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往下說。

溫驚梅深施一禮:“陛下方登大寶,不若寬大為懷,免得建州人心浮動。”

“兄長說的有理。”溫晏然緩緩道,“然而謀反之事,罪在不赦,若不從嚴處置,天下人難免因此小觑于朕,倘若有人效季賊先例,行悖逆之事,又該當如何?”

溫驚梅:“天下人心多向建京,只會因此感激陛下恩德,朝中百官亦會盡心竭力輔佐陛下……天桴本不涉外事,昨夜為陛下氣魄所服,如今皆願為陛下效死。”

溫晏然負手立于原地,即不叫溫驚梅起身,也不給出回應,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看着國師。

半晌後,溫晏然總算含笑開口:“既然如此,此事就只到季氏便罷。”又道,“季氏族中,未成丁者幾何?”

溫驚梅回答:“共有七人。”

溫晏然:“那按兄長的意思,這七人該如何處置?”

溫驚梅本不想再多話,但天子相詢,不能不答:“季躍并無親子,族中年幼之輩,或可改為流刑。”

溫晏然笑:“既然是兄長的意思,那就這麽辦罷。”當場令高疏拟旨。

侍立在旁的池儀聽見兩人說話,心跳忍不住加快。

天子對于季氏一族的處置方案明明早有打算,卻偏能讓過來勸誡的重臣都産生一種“朕是被你們勸動了”的錯覺。

西雍宮裏的消息就像是長了腿一樣,在建平中飛快傳播開,等到下午的時候,就有不少人知道,溫驚梅因為有救駕之功,終于勸得皇帝對叛逆之事從輕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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