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溫晏然坐在殿內,隔着帳幔,看着鐘蕭兩人比劍。

殿前劍光如飛虹,交錯縱橫,映着雪光,猶如搖落的天星。

鐘知微的劍法脫胎于禁軍,然而卻有着在年輕人中極其少見的狠辣與老練,而蕭西馳的劍術則不拘一格,望之如驚風掣電,灑脫自如。

溫晏然笑:“依阿儀看,她們誰會贏?”

池儀平日裏一貫很注意積累各種知識,以便應對領導的提問,但武藝這種東西對她來說顯然屬于嚴重超綱的知識,當下面露慚色:“奴婢看不懂劍術。”

溫晏然:“其實朕也不懂,只是蕭将軍當世人傑,又比鐘統領年長,以劍術論,自然更勝一籌。”

憑蕭西馳現在的名聲,與“當世人傑”之間顯然存在着一段非常安全的距離,不過池儀等近侍素來服氣天子觀人只能,當下道:“陛下明知蕭将軍劍術優于鐘統領,卻令兩人為戰,自然是有獲勝之法了?”

溫晏然笑了一聲:“也說不定是朕偏偏想要輸一份賭注給蕭卿呢?”

說到這裏,她忽然站起身,擡手拂開遮住殿門到的龍紗帳,一步步走下臺階。

蕭西馳真實實力的确比鐘知微要高,但她平時刻意掩飾才能,不好用真實本事跟對方相鬥,就一直膠着到了現在,習武之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遙遙感覺到皇帝在向比鬥處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個念頭——以自己與天子間的距離,現在其實是可以嘗試行刺的!

慶邑部與大周之間怨多于恩,蕭西馳的親族中多有人死在與大周的戰鬥中,若非擔心連累部族,她幾乎就要忍不住調轉劍尖的方向

高手相鬥不容分心,蕭西馳本來就一直自我壓制,而鐘知微又不是能輕易打發的對手,新任的禁軍內衛統領迅速抓住了對手這一晃神間流露出的破綻,将蕭西馳手中長劍擊飛。

“锵——”

長劍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蕭西馳定了定神,她能在京中蟄伏那麽久,顯然不會把一時勝敗放在眼中,當下強行按住心中思緒,拱手道:“鐘統領劍術高明,在下佩服。”

溫晏然負手立于石階上,含笑看着前方剛剛決出勝負的兩人。

——鐘知微既然被稱作“天子之劍”,那她這柄劍自然是執掌在天子手中的,所以今日的比試并非單純只是蕭鐘兩人的技藝較量,更是溫晏然對蕭西馳的一次隔空試探。

溫晏然看着蕭西馳,語氣溫和:“兩位卿家各有所長,其實是不相伯仲。”

蕭西馳慨然道:“勝便是勝,負便是負,既然微臣輸給了鐘統領,哪有不認賬的道理?請問陛下,要臣支付什麽賭注?”

溫晏然似乎出神了一會,片刻後笑道:“三局兩勝才算勝,現在還不急。”對張絡道,“天色已晚,着人送蕭将軍出宮。”

蕭西馳一頭霧水地被召進宮來,又一頭霧水地被送了出去,此刻還不到戌時,也就是晚上八點,不算太晚,而大周不是每天都有朝會,溫晏然明天不用早起,就幹脆去看看更不用早起的妹妹跟弟弟。

十一皇女溫緣生,十三皇子溫知華,現下都被安置在栖雁宮內,由生母跟宮人照料。

溫晏然過去的時候,兩個小孩子果然還沒休息,正在殿後的花園裏蹲着看一只放在竹籠裏的白兔。

——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兩人的生母在宮中經營多年,自有根基,自從溫晏然流露出寬和之态後,少府也常送一些玩器過來,借此讨好兩位殿下。

兩個小孩子将關兔子的竹籠打開,手中握着一束草,想引兔子出來,不料那兔子始終小心謹慎,一動都不肯動。

溫晏然來的低調,直走到近前,兩位殿下的侍從才發覺天子駕臨,連忙提醒自家主人,向皇帝行禮。

兩個小孩子看見姐姐過來,也不再逗弄兔子,被溫晏然一手一個挽住,去殿裏坐了一會。

溫緣生抱怨:“阿姐,我拿草逗兔子,可那只兔子卻總不肯出來。”

溫晏然回答:“它與人相處久了,知道一旦從籠子裏走出,就會被逮住,你們只拿草料引誘,自然力有不逮。”

溫知華:“那要怎麽讓兔子出來?”

溫晏然唇角微微一翹:“把籠子打開,然後躲起來,等它瞧不見人的時候,自然就肯離開。”

她按習慣,問過兩人衣食如何,因為年關将近,又聊了幾句過年的事情。

溫知華:“等過年的時候,其他兄姐會過來麽?”

建州中的溫氏宗親曾被溫晏然安排在栖雁宮內住過一段時間,其中頗有些與溫十一跟溫十三兩人相處得不錯。

溫晏然随意應對:“你們去天桴宮祭祖的時候,能看見溫園兄長,其他在建京內的宗親也會過去,到時可以一敘離別之情。”

天子起居都有一定的時刻,等戌時二刻時,內侍過來提醒天子返回寝宮。

溫晏然點點頭,讓女官帶着妹妹跟弟弟去休息,自己登上車辇。

天上的雪花慢悠悠地飄着,這些天有時雪大,有時雪小,卻總沒有停歇的時刻,

溫晏然坐在輿辇,凝視着天上飄落的雪花,忽然擡手扣了扣車沿。

池儀靠近:“陛下?”

溫晏然笑:“沒什麽,朕今天看見十一娘跟十三郎時,忽然想到,已經許久沒有四姐的消息了。”向池儀道,“明天提醒朕往天桴宮走一趟。”

按照禮制,先帝駕崩後,作為女兒的溫謹明必須回來奔喪,本來四皇女一派人對是否回京還在兩可之間,在了解到七皇子的下場後,反對聲立刻占據了上風。

但不回來也得有不回來的理由,溫謹明那邊傳出來的話是四皇女聽到先帝駕崩的消息,悲痛難忍,直接一病不起。

有些謊言屬于所有人都知道可信度不高,只是找不到戳穿的證據,更何況溫晏然自己才大病一場,實在沒理由指責四皇女裝病。

建平這邊也做出了部分應對——作為已經外放的皇女,溫謹明的爵位竟然只是泉陵侯,也正因為如此,她當年以侯爵之身離京時,才會被七皇子一派認為徹底失勢,忽略了沒過多久後,先帝就以補償的名義,給了對方開府征辟官員幕僚的權力。

溫晏然登基後,按例該封賞百官宗室以及外戚,然而作為新帝姐姐的溫謹明,卻被直接略過,對方不管是品階,還是食邑,都沒有增加分毫,建京這邊也傳出風聲,說天子準備等溫謹明進京後,再進行封賞。

明眼人都能看出,溫四跟溫九之間正處于膠着之勢。

溫謹明好歹是有地方勢力支持的皇女,建京這邊若是強诏對方進京,或者以不進京哭靈為借口進行責備,溫謹明肯定會在靈前殺兄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公開宣稱溫晏然得位不正。

溫晏然換了寝衣後,女官們輕手輕腳地将四周的大多數燈燭陸續移開。

她坐在床榻邊上,身後的宮人正在替有着“絕不束着頭發睡覺”執念的天子打散發髻。

溫晏然想,自己絕不能輸給溫謹明。

那本互動類游戲圖書存在多種開頭,但不管繼位的是誰,最終結局都沒有達到過世界意志的要求,無法創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美夢——那些皇帝當中,昏庸的也沒昏庸到令所有人萬念俱灰,賢德的也沒賢德到力挽狂瀾,所以溫謹明自然是指望不上的,還得靠她自己努力。

以溫晏然在評論區了解過的內容,以及從朝臣那彙總的信息,基本可以判斷出,那位四皇女一向少露峥嵘,做事時多是順水推舟,借力打力。

那麽如今又有那些事情,值得對方去推上一把呢?

宮內的光芒随着燈具的撤去而黯淡,僅有的那麽一點微弱的燭光,就靜靜映在溫晏然黑色的瞳孔當中。

宮人垂首:“請陛下就寝。”

青州,武固郡。

按大周制度,各州都設有刺史,不過刺史的作用主要監察地方,具體事務還是由下面各個郡的郡守負責。

新帝剛剛登基,各方勢力暗流湧動,不少地方官員沒有辜負天子的期待,确實已經在摩拳擦掌,準備給這位小皇帝找一些麻煩。

武固郡的郡守姓褚,名為褚叢,一向與崔氏有親,年輕時又曾受過崔氏一代家主的恩德,在對方府中做過一段時間的主簿。

如今褚叢膝下一雙兒女,長子在外游學,長女則送到泉陵那邊,追随溫謹明左右。

在時人的觀點裏,褚叢若是對崔氏以及跟崔氏相關的四皇女表現得冷面無情,恐怕會不容于官場,但為了保全家族,也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放在一條船上,褚叢如今按着家裏的年輕人不許出仕,就是擔心一旦溫九坐穩了皇位,褚氏會步上季氏的後塵。

此刻夜色已深,褚叢卻沒睡下,正在跟府中幕僚交談。

“烏流部的頭人已經來了嗎?”

幕僚:“烏舍自己沒來,卻把他弟弟烏格奇派到了武固。”

褚叢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麽。

烏流部跟慶邑部一樣,都是邊人所居之地,這個部族人口比慶邑部稍多,但從雙方首領的取名風格上就能看出,中原化的程度的程度就要遠遜于慶邑部,所以一向為朝廷所嫌忌,以他徐州褚氏的出身,正常情況下不踩對方一腳就算客氣,絕不可能像今天一樣重視。

只是如今新君繼位,溫謹明那邊若想奮力一搏的話,就得有人對官兵進行牽制。

褚叢倒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會對不住國家,在他看來,邊人猶如豬狗蟲蟻,雖然惹人生厭,卻掀不起大風浪,只是希望能挑撥得這些人主動犯邊,這樣一來,溫晏然就不方便調用邊營的兵力回援中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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