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在皇帝賜下馔食後,宮中以少府令為首的舊內官派系,确實接受到了天子希望新舊兩派和解的訊號,不管這些人內心有什麽想法,至少在表面上,對待池張兩人的态度也熱絡了起來。
如今的少府令名為侯鎖,他是厲帝時期留下的老人,頗擅曲承天子之意,早有讨好天子的打算,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
飽食之後,侯鎖分別拉着池張兩人,與他們商議讨好天子的方案。
若換了以前還是普通宮人的時候,不管是誰來問,池儀跟張絡都決計不能向外透露有關天子的任何事情,但兩人現在都有一個谒者的職銜在身上,所謂谒者,本職就是對外傳達帝王的旨意,讓旁人明白天子在某些事情上面的态度,就稍稍透露了一些訊息。
侯鎖選擇分開詢問兩人,當然有借此對比他們所言內容的意思在裏頭,結果也不知道是這兩人平素就很有默契,還是确确實實已經據實相告,侯鎖這邊獲得的訊息都是“陛下好讀書”。
“……”
對于依靠讨好皇帝而活的內官而言,一位勤勉自制的君王還不如一個喜好玩樂的君王容易伺候,不過考慮到先帝剛登基那會也是一副打算勵精圖治的賢德模樣,以及溫晏然在繼位前久居桐臺,基本沒怎麽體會過玩耍的快樂,侯鎖覺得,少府這邊還是大有可為之處的。
過了兩日,少府令果然往西雍宮跑了一趟,請求拜見天子。
溫晏然當時正好見完朝臣,就把人宣了進來。
侯鎖拜見過天子後,呵呵笑道:“現下離過年已經不遠,少府這邊按制該為陛下呈上一些新鮮用器,陛下若不嫌棄,可以賞玩一二,也是少府上下的孝心。”
他借着禁中新舊兩派宮人關系緩和的時機,請求天子給自己一個效忠的機會,等池儀也開口勸說後,溫晏然才點了頭:“也罷,那就去瞧瞧看,權當松散松散筋骨。”
按照侯鎖本來的想法,天子最好是擺駕瑤宮或者桂宮,那兩處都是先帝花大力氣營造的宮室,居住舒适度非太啓宮可比,更适合少府大展身手。
侯鎖的理由很充分,卻沒能勸動溫晏然,她對節約宮廷經費并沒有什麽興趣,主要是覺得天氣冷,所以不願意挪動。
好在太啓宮內也有适合賞景的地方。
栖雁宮後面那片地方經過數位皇帝的營造,矗立了一大片适合賞景的建築,其中有地名為璇臺與觀星池,而觀星池的邊上植有一片梅林,不管是在夏日還是在冬日,都有可賞之景。
溫晏然乘辇而來的時候,觀星池上立着不少紮着紅綢的雪獅雪虎,望之栩栩如生,顯然是少府的作品。
少府令仔細觀察着天子的神色——正常情況下,一個常年悶在桐臺裏的小姑娘,性格再怎麽少年老成,瞧見新鮮事物時也該多看兩眼,但現在溫晏然明明瞧見了雪獅,神色卻跟看見空氣差不太多,把不在意展現得明明白白。
今天少府的人鉚足心思讨皇帝歡心,算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在堆雪獅的技藝上絕對不會存在任何問題……少府令思考了一會,覺得最可能的解釋是皇帝對用白雪堆制成的動物不感興趣。
出師不利沒有影響少府令接下來的行動,等溫晏然入座後,一群演練雜耍的伶人紛紛走上高臺,他們穿着色彩鮮明的服飾,開始為天子表演。
溫晏然靠在憑幾上,本來還有點期待的情緒經過了伶人們的賣力表演,迅速變得心如止水,考慮到少府今天讨好自己的行為可以被歸納到佞臣一類,才耐着性子等人展示完第一波後,才道:“少府辛苦。”掃一眼伶人,“天氣冷,帶他們下去喝點熱湯。”頓了下,補充,“賜帛十匹。”
按照大周的物價,一帛的價格大約在五六百錢左右,質量上佳的還會更貴,而普通宮人每年的薪水折合成銅幣的話,約莫能有六萬錢,所以溫晏然方才的賞賜,差不多相當于一個宮人一兩個的收益,但她不是每人賞賜十帛,而是統共賞賜十帛,均攤下來,也就聊勝于無。
這種情況只能代表一件事,就是天子不止對少府堆的那些雪獅雪虎不感興趣,對伶人的表演同樣興趣平平,純粹是照顧內官們的顏面,才勉勵了幾句。
少府令微覺憂慮,不過想到天子畢竟年紀還小,對伶人不感興趣也是常事,就讓內官們将準備好的有趣器物呈上。
“……”
溫晏然看着托盤上的東西,忍不住陷入沉默。
一個小黃門戰戰兢兢道:“陛下,此物名為風車,可以迎風而動,幻化圖形。”
溫晏然默默地看了那位小黃門一眼,讓對方把東西拿下去。
她難道還能不認得風車是什麽嗎?!
接受過信息時代娛樂方式洗禮的溫晏然憂郁地靠在身後的軟墊上,覺得自己可能高估了少府人員的業務水平……
天子固然一派沉穩,但面上的無趣之色已經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明顯,身為少府令,侯鎖的一身榮辱俱都绾系在聖心之上,必定不會刻意用随處可見的大路貨糊弄皇帝,在這個時代,玩具風車還沒流行開來,在風車上塗上鮮豔的色彩,一旦轉動起來就會顯示出大大小小的圓圈更是少見,溫晏然瞄了兩眼,也承認對方東西做得挺用心,看起來已經達到了她幼兒園玩具的水準。
在風車之後,少府那邊還呈上羽毛豔麗姿态軒昂,但溫晏然只能聯想到雞公煲的鬥雞,還有蠟制的漂亮偶人,玉雕的能發出清脆聲響小球,可以浮在水面上的木船,以及等比縮小的精致小金車等等。
少府為了逗皇帝開心,還特地将小狗扮作車夫跟坐車人的樣子,一只狗在前頭拉車,另一只狗就蹲在車子上,等車子跑動起來時,蹲在車子上的那條狗會人立而起,朝四周團團作揖。
溫晏然:“…………”
看着這一幕,溫晏然想,很多穿越前輩雖然有着較低的職業起點,卻依靠自己的能力,為古代帶來了娛樂方式跟科學技術的全面革新,唯獨自己,雖然職業起點高,奈何職業目标受限嚴重,不得不經受着當前落後文娛水平的反複背刺……
看見天子面色有從禮儀性的微笑向漠然轉變的趨勢,少府令擦了下額頭上急出來的汗,咬咬牙,又讓手下人呈上了一件玩器。
一名內官:“這是少府做的新風筝。”
本來少府是不想把春天才能玩的玩器呈給天子,只是見皇帝似乎對哪件玩器都不滿意,才不得不拿出了壓箱底的東西。
這些風筝每只都不是單獨的一個,而是一大串彼此相連,而且造型各異,大雁,魚,獅子,熊都有,溫晏然琢磨,對方應該盡力了,畢竟她學前班那會第一次看見類似造型的風筝時,也确實挺激動……
少府令靠近天子,低聲:“百珍園中養着各地進貢的異獸,其中有一對黑色的熊罴,素來兇狠好鬥,要不要微臣使人将它們提來園中,讓陛下觀賞?”
這件事雖然很具有娛樂性,但說起來不太像君子所為,要不是真的無法可想,少府令也不打算現在就提出這個建議。
“……”
她對看熊打架的興趣并不比放風筝要高多少。
溫晏然擺了擺手,決定放過熊也放過自己——作為一個昏君,她顯然是希望近侍們不斷提高業務水平來适應自己,而不是自己放低标準,反過去哄那些內侍們。
随着天子的态度格外明确地展示在衆人之前,當下以少府令為首的內官們,面上俱都一片慘淡之色,立在璇臺四周,彼此相顧,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府令到底是侍奉過厲帝的舊人,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他讓幾個太官園那邊的小黃門抱着暖房中培植出的異時花草,來給溫晏然賞玩。
——少府令這麽做,倒不是病急亂投醫,主要是知曉溫晏然有一回外出時,曾誇過宮內的綠梅好看,思來想去,覺得天子說不定是個喜歡奇珍異草的人,才讓人盡力一試。
溫晏然看內官們如此沮喪,想到對方今天這麽做,其目的終究也是為了谄媚君王,算是她敗光家業的重要助力,決定等人把花草送上來時,稍稍假以顏色。
而且溫晏然對花草雖然也沒有額外的偏好,但在看見植物的時候,至少不會有像看見玩具時那樣過于強烈的時代落差感,再加上購置珍奇花草,營造暖房,都是耗費頗多的行為,也算是值得鼓勵。
被呈上的花草各具妍态,在雪天中顯得格外奪目,溫晏然稍稍露了個笑臉,又随手點了個捧着花盆的內官站近一些,好讓她細看。
這盆花似乎是木槿一類,可能是因為季節不對的緣故,基本都結果了,只有一朵紫紅色的花還蔫蔫地開着。
溫晏然伸手折斷了一截青枝,持于手中玩賞了一會,笑道:“倒是照料得很用心……賜太官中人萬錢。”
她說話的同時,也輕輕擡起左臂,示意身邊女官扶自己起身。
萬錢僅僅相當于普通宮人兩個月的工錢,對于有品秩的少府官員而言,更算不上厚賜,但有了之前的情況做對比,已經是相對滿意了。
少府這邊準備的玩器委實過于無聊,與這些相比,讀書理政都能算得上有趣,在璇臺這邊消磨了大半個上午的溫晏然沒有繼續逗留下去的意思,直接擺駕西雍宮,只留心如死灰并對自己職業能力産生嚴重懷疑的侯鎖等人,在原地收拾善後。
大約兩刻之後,有八位內侍擡着兩個裝着銅錢的竹筐過來,每筐中各放了兩萬錢——不是發放財貨的人弄錯了數額,這多出來的三萬錢,是給少府這邊宮人的賞賜。
少府令喃喃:“池左丞他們果然是不曾瞞我。”
他從池儀跟張絡那打聽過消息,兩人都說天子好讀書,侯鎖本來以為池張二人這樣說,是不想洩禁中語,今天相處後才發現,那果然是一位好讀書的聖明天子,如此多的精巧玩器擺在面前,居然分毫不曾動心。
有人不解:“陛下怎麽看中了那盆打蔫的花?”
少府令長嘆一聲:“換做之前我也不明白,現在确實有些明白了。”又道,“陛下特地挑了盆花色不鮮明的,是以此暗示求取芳草之意!”
芳草有賢德忠良之士的寓意,在少府令看來,溫晏然這麽做,顯然是寄托了對于選賢舉能的期待。
——對方一言一行都以家國為念,不愧是身負天命的帝王。
少府令問那位內官:“這是什麽花草?”
內官躬身:“回少府,此物名為‘棉’。”
少府令湊近,細細看了一番,有些吃驚:“這就是織布的棉嗎?”
內官:“正是。”
如今普通百姓用的主要還是麻布,至于棉,才剛剛興起,因為産量少,而且官宦人家更偏愛綢緞一類,目前還沒得到廣泛的運用。
少府令對天子有多少植物相關的知識儲備缺乏了解,但對對方的聖明卻有着遠超實際的揣測,當下一臉恍然大悟之色:“原來是能避寒的芳草……天子寓意何其深也!”囑咐那位內官,“旁的花草都無妨,這盆棉千萬要好生照料!”
內官昂其頭顱,當下應聲稱是,表示自己一定不負上官所托。
另一位少府內官帶着些憂慮之意地走過來,低聲道:“請問少府,事已至此,咱們是否還要繼續讨陛下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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