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父親”這個詞從她的嘴裏吐出來的時候, 兩個人的心裏多多少少都有點意外。
Dr.中缽本名牧濑章一,在紅莉栖成為了研究室裏新的“牧濑さん”之後他就改掉了自己在圈內的名字,似乎想要用這種形式來和自己僅存的家人劃清界限。他在學術界本身就是激進的性格, 存在感和态度都很強硬,因而沒過多久, 大家就接受了這個新名字, 而“牧濑さん”則成為了年幼天才少女的專屬稱呼。
而另一邊,在紅莉栖的眼裏, 自己這位父親也和她鮮少有溝通。同行的研究者們口中的“牧濑博士”或者“中缽博士”形象虛無缥缈又遙遠, 是個和“父親”這種接地氣的詞彙怎麽也搭不上邊的概念。
長時間和年齡遠超于自己的人一起共事, 就會自然而然地缺乏同齡朋友;父女間關系的疏遠也會讓人很難蒙受親情的溫暖。然而這一切在研究本身面前都算不得什麽太大的難題,知識源源不斷地彙入腦海,沖淡了時間也隔開了嫌隙, 直到七年之後,他們因為看不到的怪物而同處一室。
“因為,想要多了解一些父親的事。”
牧濑紅莉栖垂着頭, 每一個字說出來都顯得格外費力:“社交也好,朋友也好……研究上的困難也好, 什麽都可以。”
咒靈确實可以殺死人類。
普通人在面對咒靈的時候根本沒有抗衡之力, 就連咒術師都必須提起十二分精神去面對這些常人無法窺見的怪物。
“或者有沒有得罪什麽人,是否有被排擠……之類的。”
她補充說道。
中缽博士的臉色伴随着她的每一個字而每況愈下。
對方從鼻腔當中發出嗤地一聲:“得罪人?被排擠, 遇到困難?你今天特意來找我,就是為了來嘲笑我的嗎?”
“當然不是——”
紅莉栖面露驚訝,倒退了一步,立刻解釋:“只是我覺得你最近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還能遇到什麽危險?”
對方的情緒一下子焦躁了起來, 雙手撐住桌面,身體直向下壓, 帶來了強烈的壓迫感:“學術界的那些蠢貨來嘲笑我還不夠,這一次輪到自己的親生女兒了是嗎?就是這樣吧!”
紅莉栖頓時覺得胸腔一滞,仿佛被什麽無形的生物扼住身軀,緊接着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更遠的地方,岡部倫太郎原本一直盯着面前的瞄準鏡,此時此刻猛地站起來,吓了周圍人一跳:“這不對勁!那個咒靈的狀态不對勁!”
“有什麽不對勁?”
橋田至盯着瞄準鏡,開始懷疑自己和對方是否使用了同樣的信號來源:“不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團黑色嗎?”
遠山湊沒理他們兩個,作為在場的所有人裏唯一一個正面面對過咒靈的人,他的精神目前高度緊繃,死死盯住鏡頭當中的那一片黑色标記。
就和岡部所說的那樣,雖然他們沒有辦法聽到辦公室內的對話,但紅莉栖和中缽博士的交談明顯刺激到了那東西,漆黑的邊緣正在急劇蠕動變幻着,像是低清晰度黑白剪影中不斷幻化的鋸齒形邊緣。
“太危險了。”
他判斷道:“現在就給牧濑打電話,把她叫回來。”
還沒等他說完,岡部就已經在打電話,可是牧濑紅莉栖雖然面露痛苦,卻很倔強地将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輕輕一按就挂斷了電話。
對方在說些什麽,明顯漲紅了臉,是有些缺氧的表情,但在他們這個距離根本聽不清楚。咒靈的外輪廓幾經變換,伸長又縮短,橫亘在二人之間,隐約有着貼向紅莉栖的趨勢。岡部按捺不住,徑直跑過去打算強行突圍,遠山湊也端起了那把被他改造過的□□,虛虛瞄準着視野當中那一團透明的空氣。
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狠狠扼住脖子,紅莉栖的手一松,一枚纏繞着金色絲線的禦守落在了地上。
——這是她今天帶來修複關系的禮物,從琉華那裏得到的、能夠祈求平安,趨吉避兇的寶物。
趁着中缽博士目露驚愕,神情恍然的那一剎那,遠山湊毫不留情地開槍射擊,目标是兩人中間位置的咒靈。念珠子彈毫無懸念地貫穿了目标,咒靈發出了普通人無法聽到的悲鳴,伴随着輕微的空氣震動,明明是室內,中缽博士桌子上原本攤開的文件卻被強風驟然吹起,嘩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得手了嗎?”
遠山湊擡起槍管。
“不,好像還沒有——”
在他專心攻擊的時候,橋田至就是他的觀察員,對方繃緊了表情,态度嚴峻:“但你應該确實打傷它了,那個咒靈顫抖得很厲害……”
遠山湊毫不猶豫地再補了兩槍。
猶豫就會敗北,多年看少年漫畫的經驗告訴他們絕對不應該給予敵人任何喘息的機會。因為咒靈的負傷,紅莉栖也一下子喘過了氣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岡部倫太郎踹開房間門,滿頭大汗地用網槍指着房間內,他扣動了扳機,緊接着——
——還沒反應過來情況的中缽博士被精準地罩進了網槍裏。
遠山湊:……
橋田至:……
紅莉栖:……
“瞄準啊蠢貨!”
橋田一拳砸在了地上:“這樣下去會被學校開除的!”
重點是這個嗎?遠山湊一臉震驚地看着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吐槽哪部分。
最主要的控制技能空大,考慮到肉眼看不見咒靈,大家也沒辦法指責他的槍法太爛。好在所有人的反應速度都很快,岡部握住紅莉栖的手腕,立即就想要抓住對方跑路——他在遠處看得清楚,咒靈的首要攻擊目标正是對方。
“你是東電大的學生對吧!你這是在幹什麽——”
中缽博士被金屬網籠罩在地上,擡起頭,表情異常憤懑:自己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當衆丢過人了。
就在這時,一只烏鴉飛進了他的辦公室。
當時的場面一片混亂,因此最開始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點輕飄飄的翅膀拍打聲。
烏鴉在飛進室內之後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啼鳴,聲音慘烈攝人心魄,和平日裏聽到的叫聲截然不同。
緊接着,它像是撞破了什麽東西,啪嗒一聲掉到地上,翅膀撲騰了兩下,不動了。
“一次性消耗所有的咒力,踏過生與死,踏過那條所有生命都注定流向的終結。”
陌生的女聲在遠山湊的身後響起:“以犧牲生命為代價,哪怕是這些沒有知性的禽類,也可以爆發出遠超平日水準的咒力。”
——黑鳥操術。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對方确實曾經說過不日将親自來東電大拜訪他們。
雖然一開始就揣測過許多次與這位冥小姐見面的場景,但沒想到竟然會在如此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和地點。
“剛剛的祓除行為可以算作是限時免費。”
冥冥說道:“就當做是購買商品之前的一次性免費體驗券好了——之後要是有類似的工作也請随時聯系我,當然,這是有償的。”
“……抱歉,第一次面基就讓您看到了這樣不堪的場面。”
遠山湊長舒一口氣:“不過幫大忙了。”
冥小姐留着非常奇怪的發型,一條長長的辮子從面頰的正前方垂下,只能從頭發縫裏看見眼睛。咒術師為了不和咒靈直接對上視線往往會各行手段,大多數人都會佩戴墨鏡,也有人留有長長的劉海,可像是對方這種直接用頭發梳到前面來遮擋的……只能說這種發型确實有些标新立異。
監測到咒靈的消失,無人機嗡嗡盤旋着落回了他的手邊。冥冥看了一眼這臺無人機,又看了一眼對方手中造型格外“先鋒”的特殊槍械,若有所思:“雖然是傀儡操術師,但咒力卻如此微弱,難怪你平日裏不願意和咒靈跟咒術師打交道。”
遠山湊:“……”
這是個美麗的誤會。
但還是讓這個誤會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他果斷跳過了這個話題,虛心向對方請教:“剛剛那只咒靈曾經被消滅過兩次,但在第二天的時候又重新複活,這種情況一般要怎麽處理?我以前從未遇到過這種類型。”
“付費提問,盛惠一百円。”
對方回答。
遠山湊:“……”
行吧。
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枚硬幣。
對方輕輕接過,像是續過費的自動售貨機一樣繼續說道:“剛剛那只咒靈的攻擊目标毫無疑問就是旁邊那位紅色頭發的小姑娘。”
紅莉栖和岡部正在一起幫助中缽博士從網槍的鋼絲繩當中掙脫出來,幾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狼狽而尴尬。牧濑紅莉栖正在低聲說着些什麽,從他們這個距離聽不清楚具體內容,只能遠遠看到中缽博士的表情先是驚訝,随後竟然變得有幾分赧然。
“幸好你來得及時。”
遠山湊點點頭,等待對方的進一步說法。
那只咒靈之前的狀态一直都足夠安分老實,如果不是遠山湊的監視設備,說不定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人發現。但在紅莉栖和它對話的時候卻突然讓咒靈情緒激動起來,這基本上可以推斷出,中缽博士身上的詛咒和紅莉栖有關。
“憎恨,厭惡,嫉妒。”
冥冥說:“無非是那幾種,當然也有愛而不得或者更為變态扭曲的可能性,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不可能!”
遠山湊下意識反駁:“他們兩個可是父女關系!你說得也太離譜了——”
“是嗎?人類出格的地方可多得是。”
冥冥一副見怪不怪的态度:“父母會嫉妒兒女的才能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但是這種嫉妒和詛咒又有什麽關系?遠山湊緊閉着嘴,他本能感覺到這或許是一個咒術師們大都知道的底層問題,如果在這裏問出來的話,他的身份說不定就會當場暴露。
紅莉栖還在說這些什麽,中缽博士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撿起了那枚被摔到地上的禦守。他們兩個都是別扭的性格,在場還夾着一個中二病點滿的岡部倫太郎,無論說什麽話都顯得有些扭扭捏捏。
但這一次的意外又确實是這對多年都沒有好好談過心的父女難能可貴的第一次破冰。說到情緒激動的地方,紅莉栖甚至聲音有些哽咽,岡部站在這裏顯得有些尴尬,緊接着他又抱緊手臂,試圖用狂笑和中二發言來緩解氣氛——結果顯得更尴尬了。
中缽博士的心情顯得很複雜。
很小的時候,其實他們的關系是不錯的。他曾經也是個寬厚親切的父親,女兒兩歲的時候就展現出了數學天賦,那個時候的自己曾經真心實意地對此感到高興。只不過對方的才能水漲船高超過預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很少再和紅莉栖像過去那樣熱切地探讨問題。
就這樣過了如此多年。
他們已經錯過了一個七年,但還應擁有更多的時間。
“要是咒力的來源中斷,這只咒靈就會徹底消失了。普通咒術師的視野無法看清楚咒力的流動,要是五條悟在這裏的話,應該會看得更加精準一些。”
冥冥遠遠看着辦公室內的場景,聲音平靜道:“不過看樣子應該不用再祓除一遍。”
事不過三,雖然過程驚險又慌亂,但他們确實迎來了好結局。
當天晚上,夏油傑收到了咒靈已經被祓除的消息。
“是冥小姐出手幫了忙。”
遠山湊說:“我們費了好大勁才解釋清楚,那是只做過大腦實驗所以精神錯亂的烏鴉。”
畢竟烏鴉當場死亡又死狀如此詭異,緩過神來的中缽博士自然是報以了十二分的懷疑,可惜他的前半生一直在研究時間機器理論,對于腦科學可謂是一竅不通,最終還是靠着紅莉栖的忽悠勉強說服了對方。
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愧疚的因素。雖然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在父女關系修複這個重要議題面前,他願意在這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不可能!”
夏油傑覺得難以置信:“前輩是說徹底消滅了嗎?明天咒靈不會再繼續複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悟的判斷不會有錯。如果中缽博士就是那個問題源頭,理論上咒靈會像是插了電的用電設備一樣從對方身上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
“總之發生了各種各樣的意外……”
遠山湊含糊了一下:“算是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吧,紅莉栖去和中缽博士好好談了談,畢竟是父女嘛。”
“談一談就能解決問題?”
“似乎是這樣。”
“……似乎?”
遠山湊只能實話實說:“我沒去現場,隔着半棟樓的距離沒有聽到他們具體說了什麽。”
在夏油傑的連番追問之下,遠山湊将事情的經過簡略描述了一遍,遭到了對方毫不留情的斥責。
“之前已經告訴過前輩千萬不要自己去對付咒靈了吧?”
他幹脆打了個電話過去——夏油傑發現這群“科學家”經常會在思考上頭之後忘記自己非術師的身份,做出些出格的危險事:“至少要保證周圍有一個咒術師再動手,請稍微珍惜一下自己的生命!”
“這不是冥小姐來得及時……啊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聽到對方語氣不善,遠山湊從善如流地道歉。
又是表面道歉絕不悔改,想起悟經常深更半夜到他的房間裏來打游戲怎麽說也不聽,夏油傑深感頭痛——自己周圍怎麽都是些任性的家夥。
不過咒靈的問題能徹底解決總歸是件好事,他們的報告也可以修改整理一下就提交歸檔。夏油傑一邊寫報告一邊在心裏覺得遺憾,早知道今天就該多去一趟,省得咒靈被冥小姐截胡——其實截胡也沒什麽,可他總覺得心裏帶些情緒。
他總是擅長疏解別人的情緒,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可偏偏輪到自己的時候就很難找到那個答案。
可能是因為沒有收集到咒靈的強迫症……悟就總說他有“守規矩的強迫症”,可又似乎不是這樣,那只咒靈實力實在太弱,吃不吃其實也沒多大區別。
十五六年的人生經驗尚且不足以定義這種複雜的情緒,他将其簡單歸結于“沒能順利搞定一只低等級咒靈”的不爽。夏油傑邊寫邊想,前輩說過他和冥小姐是網友,這次又有技術層面的合作,說不定之後對咒靈的了解也會更進一步……冥小姐獲得了咒具,前輩們獲取了新的知識,這都是好事,他理應發自內心為他們感到高興。
可事實是,他并沒有那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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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新增一個排雷(其實前幾天就寫文案上了),本文會涉及一些動物試驗描述,和當前我們所處的世界裏的科學家道德水準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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