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琴魂（上）

又是一年春來早，東湖邊淺草野花遍地，如一條花毯鋪滿大地，岸邊綠柳依依，鳥鳴雀繞，燕子輕點着湖水，蕩起一層層的漣漪，遙望青山隐隐，如在雲霧裏。十幾個孩子叽叽喳喳圍成一團，比那雀兒還要吵鬧，一陣清揚的琴聲響起，剎那又恢複了寧靜，孩子們認真學琴的表情吸引了無數游客駐足觀賞。

柳下彈琴的男子穿一件凝重的黑色袍服，指間跳躍出的節奏卻是歡快無比，絲質般的長發輕攏在腦後，時有風兒吹過，總有一縷飛散在眼前。微微擡眸，頻頻顧盼那些孩子是不是能跟上他的節奏，笑如清風般和煦，人如幽谷深澗的一股春泓。

一曲結束，孩子們又開始争論琴技，你彈得不對，他彈得不好，最後一哄而散，歡歡喜喜玩耍去了！看着孩子們歡快的身影，洪麟也是樂在其中，原本獨自在湖邊撫琴，沒曾想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孩子，索性教了他們，也算東湖邊一道亮麗的風景。

略略回首，柳蔭下的少女仍在，一個多月來，她幾乎每天都坐在那裏欣賞，淡紅色的綢裙，梳着簡單的發辮，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點兒血色，像是深山坳裏末融化的冬雪。

“你能教我彈奏玄鶴琴嗎？”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洪麟面前，身形飄忽不定，不止是臉色蒼白，就連嘴唇也毫無一點兒血色，就如不食人間煙火的鬼魅。

“我只教小孩子！”不知為什麽！有她在身邊，大好的春光也似罩了一層嚴霜。

“我可以教他們彈七弦琴做為交換！”少女體質纖弱，柳腰不過盈盈一握，整個人病态十足。

“不感興趣！”洪麟不想跟她多說，抱了琴直接離開。

“我還會彈琵琶！”少女仍不死心。

聽到琵琶兩字，洪麟還是停住了腳步，緩緩轉過半個身子，明心亭那首委婉動人的《漁人之歌》又浮現在腦海裏，回眸向那少女對視一眼，大步流星而去。

夜幕降臨，麗谷小鎮又恢複了往日的安寧，一時燈火燃起，星星點點鋪散在夜空之下，各家各戶炊煙袅袅，飯菜的香味飄蕩于大街小巷。吃過晚飯，金小元才把店鋪的大門關上，穿過後堂回家，米鋪生意做得是順順當當，一家人也是和樂融融，禁不住贊嘆一年前自己做的決定。

剛邁了一條腿就聽見後院‘咚咚’的敲門聲，正要跑過去開門，卻被海藍搶了先，以為是鄰居過來買米，誰曾想是一個白衣女子進來，除了一頭黑發，通身的白色，當場就打一個寒顫，還以為是活見鬼了！

“你找誰呀？”海藍提着燈籠端詳那少女，幸虧地上有影子，不然真的以為是鬼。

“我找東湖邊彈琴的人！”少女是說到做到，背着一只錦袋，露着一截琵琶。

海藍足足打量了半盞茶時間，也沒捉摸出她的來歷，很不情願地提燈引路，一前一後上了二樓，停在洪麟的卧房外。那少女倒也不客氣，道聲謝謝，伸手推開房門，徑直走了進去，把背負的錦袋放在小圓桌上，再把琵琶拿了出來，轉身坐下。

“我這琵琶已有半年沒彈過了！人常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對造詣已到極致的人來說，怕是言過其實！”

Advertisement

少女自說自話，仿佛這屋子裏就她一個人，略略垂眉，指法靈妙流暢，扣、抹、彈、抹間奏出金戈鐵馬、生死搏殺的激戰場面。衆人吶喊聲、鼓聲、劍弩聲、擂鼓號齊角鳴，震撼人心。轉而變為節奏零散的落荒而逃之聲，偃旗息鼓、慷慨悲壯、霸王別姬之凄涼。

“曲子的肅殺聲過于濃重，不适合教小孩子！”靜靜聽完一曲，方知少女的技藝是如何的登峰造極，但她一個弱女子把一首《十面埋伏》彈得如此聲天動地，與纖柔若水的形象格格不入，看上去十分別扭。

少女一言不發，調動了音弦，哀怨婉轉的《漢宮秋月》緩緩而來，在漫漫月色下，一吟三嘆，寂寥愁苦，清怨抑郁，如訴如泣……。

“前者肅殺，後者悲涼！孩子們大多喜歡明快的節奏！這種繁複的樂曲只怕他們也學不會！”洪麟現在才覺得，眼前這位看起來病恹恹的少女似在賣弄她的技藝。

“我只愛名曲！那些不入流的鄉野小調還留給別人吧！告辭！”少女還以顏色，背好自己的琵琶推門而去。

昱日，又是風和景明的一天，東湖岸邊依舊綠柳如煙，水風淡淡，快到午時，學琴的孩子差不多都已散去，可昨晚那位少女一直也沒有出現。不會真的生氣了吧？自己也沒說什麽重話！正在沉思間，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洪麟連忙回首，卻是一個穿青衣戴小帽的小仆。

“我叫東墨！”小仆自己介紹自己，模樣透着憨厚老實，“我家姑娘……就是在一直坐在這兒聽你彈琴的……看起來病恹恹的！”

“她今天不在這裏！”原來這小仆是昨晚那姑娘家的人。

“她當然不在這裏！病了！病得很厲害，昨晚兒跟着婢女偷偷跑出去，也不知道讓誰給氣着了！”東墨搔搔頭，笑嘻嘻懇求道：“我娘說……我娘是姑娘的乳母！我們姑娘叫李桢雲，怎麽說呢！我娘說我們家姑娘最喜歡聽你彈琴，興許您去勸勸，她就肯吃藥了！”

東墨後面說的什麽，洪麟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聽到那句‘讓誰給氣着了’，想想人家是一番好意，不過是想教那群小孩子彈琴，何苦把一個小姑娘給氣病！當下深感愧疚。跟着東墨在麗谷鎮裏七拐八繞，經過一方池塘後，一幢綠色的三層木結構閣樓坐落在花遮柳影之間，精雕細刻，幽雅而不奢華。

來到麗谷鎮有一年有餘，竟不曾發現有這樣的建築存在，一進門是幾簇争奇鬥豔的碧桃花，不聞花香醇美，只有一股子濃重的藥味，看來那李桢雲的确是病了，還是讓自己給氣病的！

随着東墨來到三層，憑欄兩側是一盆盆的淡白色小花，仿若青芷，又似杜若，廊檐下的風鈴‘叮當’作響，遙看青山隐隐，那藥香味是越來越濃重。東墨敲了敲門，一句中年婦人笑吟吟走了出來，只推說去倒茶，引着東墨慢慢下樓去了。

推開軒榭的門，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名人字畫，白牆青帳，古香古色，窗臺下的七弦琴泛着白玉一般柔和的光芒。三面皆是書架，一排排、一行行、有條不紊的擺放着，琵琶靜靜躺在蘭草旁邊，笛、洞簫、琵琶、筝、胡琴、笙、箜篌等樂曲一應俱全。

“奶母，這藥沒放贻糖也沒放蜂蜜！”話音剛落，李桢雲掀青帳出來，長發散落着沒梳，臉色一如的蒼白，擡眼看到的不是奶母時，便僵立在那裏，多時才搬過一個錦凳，示意來客坐下。

“聽東墨說你病了！我不是故意……昨晚的事兒……！”洪麟觀察她的神色，一如平常，并不像東墨形容得很厲害。

李桢雲淺緩一笑又低下頭，坐在了另一側，“我這病算起來也有十七年了！跟你有關系還得了！”

“嗯！”洪麟不解，一病十七年，看她的模樣頂多才十六、七歲！

“這病是娘胎裏帶來的，請了無數名醫，總也治不好！每遇壞天氣，更是厲害！父兄遠在王師開京，又沒功夫照料我，一直住在奶母家裏養病！”李桢雲說話的語調也像極了琴聲，淙淙娟娟的，因病所至，眼睛大而無神，杏臉稍有些浮腫。

說話片刻，有婢女送上清茶、點心，茶香彌散開來，瞬間掩住了一屋子的藥味，精美的器皿內是糖腌過的蓮藕條、百合片、山楂酪，這樣排場的講究怕只有王公之家才能比拟。

“這茶是中土太姥山的綠雪芽！是父親送來的，我又不能吃，只好拿來待客！”

‘一杯在握，滿室蘭香’，茶似蘭花而芬芳長久，果真是元國的名茶，就算在王宮也難得一見，竟被她拿來待客，看來這李桢雲絕非一般之人。開京親貴數也數得過來，對她也算是孤陋寡聞。

“不知令尊是……！”

“李子春！”李桢雲爽快的回答。

“令兄可是李成桂将軍？” 李家父子的大名如雷貫耳，尤其上将軍李成桂戰績顯赫，撲滅樸儀反叛，大破入侵西京的紅巾軍，殲滅德興君叛逆一黨、擊敗遼陽行省丞相納哈出，就連殿下也誇贊他用兵如神，真天才也！

“你認識我大哥？”李桢雲細致入微，深深覺得他的眉間似有不能道明的隐情，“聽你的口音像是開京人！”

“只因老家在開京，聽說過令尊、令兄的大名而已！”洪麟當即否認，品過了太姥山的綠雪芽，便把目向移向牆壁的畫作上，山水、仕女、風景一一掠過，這些畫作均來自中土的元國，每幅都是價值連城的國寶。

窗外飄來一陣細雨，打在碧桃葉上‘沙沙’作響，随手翻開一本書，上面卻是奇奇怪怪地符號，原來是本琴譜。

“這裏不是琴譜就是曲譜！那些《晉書》、《隋書》、《唐書》不過是用來充學問的！”李桢雲倒也直言不諱，“随便看看吧！”

“你喜歡中土的文化？”洪麟這才發現，屋子裏的一切均與高麗王朝的風俗無關。

李桢雲淺淺一笑，氣色看起來也好了許多，“自小喜歡！所以請來的師傅不會彈奏玄鶴琴！”

作者有話要說： 李成桂，朝鮮太祖，生平事跡都在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