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傷逝

玉川寺就在群山環抱之中，層巒疊嶂，川谷深幽，一大片紅雲在古寺後蔓延開來，樹樹櫻桃晶瑩美麗、紅如瑪瑙。美妍常随母親來此禮佛，一堂一舍十分熟悉，下了馬便拐到後舍的禪房，母親最愛這座花木繁茂的小院。

守在院落外的禁衛無不詫異，怎麽不是小公主！通體的绫紗紅裙，胸前挂着金麒麟，平素在宮內的裝束，一看便知，待看到洪麟時，他們不得不向宮內禀報了。

聽到女兒呼喚，王後推門而出，張臂把美妍摟在懷裏，一夜未見，如同隔了千百年，“我的孩子！你怎麽來了？”她的臉色有些憔悴，披散着長發，臉頰略有些浮腫。

“你什麽時候回去？父王昨天罵我，不讓我找你！”美妍鑽在母親懷裏哭訴，再也不想放開。

當洪麟的身影眺入王後眼簾時，她再顧不得別人的目光，幹脆打開門窗敘話，就像一家人那樣相對着。

寶德端了兩杯清茶和一籃子櫻桃進來，向美妍笑道：“小公主，我們去摘櫻桃好嗎？我給你編兩只花籃！”

“我不去！我不想離開母後！”美妍不了解大人的世界，只想貼在母親的懷裏。

“發生了什麽事？”昨晚發生的一切，洪麟一無所知，正因為有剌客所阻，他才不曾趕到書庫。

“沒什麽，因為一些小事！在這裏清靜幾天也不錯！”寶麗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又何必讓他知曉，昨夜不曾出現，就說明了一切，他早已放下了這段感情。

在一旁的寶德暗自替王後着急，為什麽不說出來？把昨夜發生的一切說出來呀！

“帶我走好嗎？”寶麗終于控制不住情緒，潸然落淚，淚水劃過臉龐時，才慢慢清醒過來，看着他詫異的表情，暗自神傷，“又是我多想了！你憑什麽帶我走，你還有李桢雲不是嗎？”

美妍不解地望着母親，雖然她只有八歲，但對母親所說的話一知半解，陷入了小小的心事中。

洪麟帶着美妍返回王宮時，夜幕剛剛降臨，黃內官立在寝殿外頻頻張望，見到他們平安返回才松了一口氣。見到娘的孩子是幸福的，美妍忘了昨夜的不快，提着一小籃櫻桃跑到寝殿裏，放在父親的案幾上，甜甜一笑。

“父王吃櫻桃！”

兩人不告而別，王颛坐在這裏等了他們一天，直到玉川寺的禁衛前來禀報，紅紅的櫻桃剌痛着他的眼睛，臉色陰郁而暗沉。

“從哪兒摘的？”

Advertisement

“從玉川寺呀？”美妍眨着眼睛，哪裏知道父親的心事。

“誰讓你去玉川寺了？”王颛臉色未改，再沒了從前的溫情。

“我想母後！”美妍的表情天真而無辜。

王颛大袖一揮，把一籃櫻桃掀翻在地，對美妍怒責道：“你就是不聽父王的話！”

美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好心好意給父親送櫻桃，無緣無故又被他罵。原以為美妍送了櫻桃會讨殿下開心，卻沒想到是這種結果，洪麟不得不為美妍說話。

“殿下，您太過分了！美妍只是個孩子！孩子哪兒有不想母親的！”

這話在王颛聽來十分的剌耳，頻頻用狐疑的眼光審視洪麟，嘲諷道：“哼！美妍想母親！到底是誰心裏有鬼，只有他自己清楚！”說罷，又把痛哭流涕的女兒拉到身邊，耐着性子道：“聽父王的話，從此不見母後！以後你只有父王！”

“不！”美妍抹了一把眼淚，脾氣十分倔強，“我就要母後，就要母……！”‘啪’的一聲響過，美妍愣怔了，捂着火辣辣的左臉，不敢相信地望着父親。

“殿下！”洪麟定晴一看，美妍的臉腫了半邊，忙把她護在懷裏。

“你還是不聽父王的話！”女兒眼中毫無悔改之意，王颛氣急敗壞，“來人！把小公主送到王妃那裏！沒有孤命令不許她走出含香殿一步！”

“殿下！美妍只是個孩子，您不能這樣對她！”洪麟緊抱着美妍，希望殿下回心轉意。

洪倫一進門兒就看到小公主一個勁兒的哭，哥哥一個勁兒的懇求，殿下的命令又不能不從，上前一步道：“哥，你松手！讓我把小公主帶走！”

王颛見洪麟仍沒有松手的意思，狠命從他懷中奪過美妍，不顧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硬是塞給了洪倫領走。美妍漸漸遠去的哭聲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洪麟心如刀絞，“美妍有什麽錯？孩子想母親天經地義！殿下！”

王颛一聲冷笑，“孩子想母親！說得多冠冕堂皇！是誰一聲不響，偷偷跑去和她私會？我待你不好嗎？給你封官加爵，讓你成家立室，你就這樣忘恩負義？你對得起我嗎？”大袖一揮，機械地指向門外，“你給我回去，要是再敢踏出王京一步，別怪我不念舊情！”

洪麟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護軍府，偌大的府邸顯得空蕩蕩，李桢雲搬去了海棠苑居住，家裏就剩下白吃白喝的陳同義。一打聽才知道她病得不輕，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探視，一邊剪不斷，一邊理還亂，已經快到心力交瘁的邊緣。

海棠苑的萬朵花兒搖動着，春風徐來，落英紛紛，多麽富有詩意的一幕。洪麟自認沒心情欣賞，像履行任務一樣坐在李桢雲的病榻邊，尋思半天也找不出一句慰問的話，但見她臉色，一如從前那樣憔悴。

“還好吧！”一盞茶的功夫，就說了這三個字。

“死不了！”李桢雲靠在榻上，擺弄她的玉镯，連頭也不擡一下。

“那就好！”此時有種完成任務的感覺，把帶來的冰弦琴放在她的身邊，洪麟逃也似的出了海棠苑。他甚至不敢同李桢雲的目光相對，她的目光像王颛一樣，都能穿透人心。

再次入宮已經是五日後了，王颛在永昌殿裏面見李仁任等重臣，自是沒功夫理他。又想起美妍，但含香殿的主人是海藍，又摸不準她是什麽性情，能否見美妍一面還是未知數。

一直等到下午也個結果，正要離開時，一只小手突然牽住他的衣擺，回頭一看，正是美妍，穿着一件皺巴巴的裙子，臉上似有淚痕。“母後病了！我聽王妃親口對小洪總管說的，他們還在嘲笑母後！王妃還說，她當王後最合适！最好母後病死！” 尊貴無比的小公主現在成了沒娘疼的孩子，直直讓人心疼。

“你有沒有告訴父王？”對海藍已是失望透頂，就是洪倫也不能輕易相信。

“告訴了！父王讓我別管！可除了我，誰還會關心母後！”小公主眼淚汪汪，可憐巴巴牽着洪麟衣袖，“你帶我去看看母後好嗎？她真的很可憐！”

王颛不允許他離開王京一步，寶麗那裏實在放不下心，美妍又在此苦苦哀求，當下也顧不得多想，帶了美妍去健龍衛率府裏牽馬，一路朝玉川寺而去。星鬥滿天時才趕到，寶麗果然病得不輕，昏迷在榻上，寺裏唯一的僧醫去山裏采藥未歸，洪麟只好把美妍留下，獨自下山尋找大夫。

此時的王宮裏也不太平，洪倫确切地算準了時間，才匆匆到毓慶宮回禀，幕後自有人指點，倒不用多費腦筋。

“殿下，臣接到屬下禀報！哥哥和小公主現在就在玉川寺裏，打算和王後一起離開！”

王颛不聽則已，一聽則怒，還真湊齊了一家人，公然背叛自己，當下集合所有健龍衛、禁衛，親自帶隊抓捕。

夜幕下，玉川寺一如的寧靜，寶麗慢慢清醒過來，又見女兒在身邊，自是欣慰萬分。忽聽窗外幾聲慘叫，忙把女兒護在懷裏，寶德來不及關門便被揣倒在地，随即被補上一劍，三名黑衣剌客挺着血刃而入，看來是殺死外面禁衛闖進來的，王後把美妍擋在身後，寧死也不讓他們動女兒一根頭發。

王颛趕到時，連個剌客的影子都沒看到，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具具橫陳的屍體，從外到內，全是宮女和禁衛。屋子裏，美妍鑽在桌子底下抽泣着，王後已然躺在了血淚裏，通體的白衣染成了紅色，致命的一刀就在胸口。見到父親，美妍一頭紮在他懷裏，全身戰栗，小手沾滿了鮮血，剛才那些兇徒見人就殺，甚至連母親也不放過。

“這是怎麽了？”看着凄惶的女兒，王颛萬沒想到是這種結果，他們不是要走嗎？怎麽會弄成這樣？

洪麟好不容易找了大夫回來，整個玉川寺已被重重包圍，盡管這一切他早已料到，只是沒料到眼前的慘劇，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王颛抱着美妍僵坐在地，而寶麗已然沒了知覺，甚至沒有交待一句。不禁憶起十幾年前，她剛剛來到高麗國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天真無邪，因為自己而得不到殿下的愛，孤寂深宮，閑看花開花落；為了這個國家，為了王朝的後嗣，她忍辱負重的答應合宮，一塊霜花餅，一條錦緞發帶，都滿滿包含着她的深愛！正是她，讓自己懂得了什麽是愛！

抱起漸漸僵冷的身體，她是那樣安詳，仿佛睡着了一般，眼裏竟流不出一滴淚水，說出的是埋在心中的肺腑之語，“以為沒有我，你才能開開心心的活着，又是我錯了嗎？只想讓你一生無憂無慮！不願讓你為我傷懷！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是表白？是真愛？讓她一生無憂無慮，不惜委曲求全，不惜虛與委蛇，這就是埋在心底不敢說的愛慕之情？“把他抓起來！”除了這五個字，王颛再找不出懲戒的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