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月皊懵在那裏,一雙盈而淨的眸子微睜,潤着一層水霧般的光影。

燈影憧憧,撞進江厭辭明暗交錯的眸中,隐約現出生花一笑。

月皊微怔,再細瞧,卻望進他毫無溫度的暗色深眸。一時間,月皊也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看錯了。

江厭辭已經起身,往裏屋去,這是要歇下了。

月皊蹙着眉還在琢磨着剛剛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一旁的孫福輕咳了一聲。

月皊茫然地擡起眼睛。

暖燈下的美人肌若凝雪,擡起來的眼睛澈如星子。就算是孫福這樣見多了六宮粉黛的內宦,也忍不住呼吸淺了一分,本就細柔的聲線又帶着笑,耐心地教:“該如何上藥,姨娘可記住了?”

孫福一雙豆子眼珠兒轉了一圈,落在桌上的托盤上,示意着。

月皊這才反應過來。

——她還是沒能适應自己的新身份。

“記下了。”她去端托盤,手一抖,差點沒端穩。

孫福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托盤底子,瓷盆裏的溫水還是濺出來一點。月皊望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稍微用力地端穩,緩步往裏間去。

婢女為月皊開了門,待她進去之後再将房門關上,并未跟進去。孫福招了招手,示意她們幾個跟自己出去。剛搬過來,雖說府裏的管事已經盡量用心,他卻還是要帶着自己人仔細檢查一遍才放心。

剛出去,迎面遇見從外面回來的吳嬷嬷。

“回來了。”孫福笑臉打招呼。

吳嬷嬷只是點了下頭回禮。

大殿下李漳還在宮中時,孫福和吳嬷嬷便在他身邊做事。李漳出宮建府時,他們兩個也一并跟了出來。李漳将這兩個人派過來,旁人看在眼裏,也看得出大殿下對歸家的小郡王是如何的看重。

“孫公公今兒個好耐心。”一個婢子笑着說。

孫福知道婢子是指他多次提點月皊的事情。眼前浮現姨娘呆呆無措的樣子,孫福豆子眼一眯笑成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家心善,瞧着那孩子紅着眼圈,怪可憐的模樣,舍不得籲——”

“孫公公總是這樣心善。”兩個婢子在一旁附和。

吳嬷嬷看了孫福一眼,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心善?

吳嬷嬷知道孫福幫姨娘可不是出于心善。宮裏的太監們奉承巴結的本事大抵都無師自通。後宮的女人們今兒個失寵明兒個盛寵,都是未知數。孫福在宮裏的時候,連承寵無望的無名才人們,也笑臉相迎盡力使方便,為的就是賭一個被他施過小恩小惠的人能日後發達。

他幫月皊,是習慣使然。是想着說不定這位曾攪得整個長安少年郎君春心動的美人能不止于今日境況。

孫福笑呵呵的,一邊謙虛地搖頭,一邊受了幾個婢子的誇贊,好似自己真是尊心善的佛。

吳嬷嬷是不喜孫福做派的。不過施恩圖報總比踩低捧高要好。他是如何做派,和她也沒關系。

李漳派過來的兩個人,一個圓滑機靈,能哄得閻羅笑。一個極其重規矩,厚厚的律法卷冊,也能倒背如流。

·

房門在月皊身後關上。她伫在門口,用力端着沉甸甸的托盤,望向江厭辭。

他明明穿得單薄,卻立在窗前,任冬夜寒氣逼人的涼風從開着的窗口灌進來。

月皊打了個哆嗦。

她咬了下唇,再輕輕舒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常些:“我來給三郎換藥。”

立在窗前的人回首望過來。

月皊悄悄別開眼,不敢與之對視,唯有更用力握住沉重的托盤,踩着平穩的步子走過去,将托盤放在桌上。

她挽了袖,拿起幹淨的棉帕放進瓷盆浸濕,再擰去帕上的水漬。

江厭辭在椅子裏坐下,目光落在她擰帕的手。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唯有從帕子上跌回盆中的水珠兒滴滴答答。

月皊将帕子擰得半濕半幹,擡眼望過來,見江厭辭衣衫尚工整。她悄悄地蹙了下眉,終究還是将帕子放下。她朝前小步走了兩步,走到江厭辭身邊,彎下腰來去他解腰側的衣帶。

她的每一個手指頭都僵着抵觸。

她彎着腰,一縷青絲從肩頭滑落,垂落在江厭辭搭在腿上的手背。

江厭辭不是很懂脫衣服為什麽會這麽慢。他垂眼望過來,望着腰側那雙笨拙的小手。

知道他的目光落過來,月皊的手僵得更厲害了。

她在心裏勸慰着自己——他是病人,照顧他就當是照顧阿娘。姨奶奶因急症去了,阿娘和姐姐才會匆匆回洛北,若不是當時她病着也是要一起回去的。不過月皊知道阿娘和姐姐很快會回來。她們這些年住在洛北,去年回京是因為姐姐的親事。

等阿娘和姐姐回來了,定然不想看見他有傷的模樣。

月皊終于将江厭辭的衣帶解開,輕輕去掀他的衣襟。下一刻,月皊那雙噙着少女局促窘迫的眸子霎時染上愕然驚慌。

原來孫福說的是真的,他竟真的傷得這樣厲害。

月皊原以為江厭辭衣衫裏面會有裹着傷口的紗布,卻不想他沐浴之後将紗布拆了,觸目驚心的一處處傷毫無征兆地展現在月皊的眼前。

其他的傷不說,離他心口極近的那處傷分外駭人。還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從他右肩開始,逐漸向下,隐在袖子裏,也不知道有多長。

怪不得他沒有自己解開衣衫。

月皊忽然一下子反應過來——自今日見了他,從未見他擡起過右臂,甚至就連那柄吓人的刀也是被他的左手握着。

那些不自然忽地就消了,月皊趕忙去拿托盤上的藥。

随着她的動作,垂落在江厭辭手背上的發絲離去。江厭辭掃了一眼,目光短暫地跟着那縷青絲動了一下。

托盤上有很多藥,針對不同的傷。月皊一邊翻找着,一邊回憶孫福教的。

“心口的箭傷先用濕帕子蘸葵口白矮瓶裏的藥膏擦一遍,然後等藥半幹了,再用小紅瓶裏的藥。胳膊上的刀傷用黑色細口瓶……”月皊頓了下一下。

細口瓶還是粗口瓶的來着?

她呆呆望着捧在手裏的幾瓶藥,怎麽又忽然覺得孫福說小紅瓶裏的藥是用作刀傷的?

月皊求助似地望向江厭辭,可是他低着頭似在思量着什麽,并沒有發現她這邊犯了難。

“心口的箭傷先用濕帕子蘸小紅瓶裏的藥膏擦一遍……”月皊一邊小聲呢喃着,一邊拿起小紅瓶。

塞子被扯開,她剛要将裏面的藥往半濕的帕子上倒。江厭辭擡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修長的手出現在月皊的視線裏,在紅色瓷瓶的映襯下,顯出幾分不像習武之人的冷白玉質。

月皊一下子反應過來。

是先用葵口白矮瓶裏的藥!她拿錯了藥!月皊臉色忽地一白,指尖一抖,手中的小紅瓶傾翻,裏面粘稠的藥流出來一些,落在江厭辭搭在腿上的右手指背。

鮮紅的藥,粘稠如血。

辛辣帶苦的中藥氣味悄悄在四周蔓延開。

江厭辭看了一眼,不急不緩地抽走月皊手中捏着的半濕帕子,去擦指背上的藥。

月皊緊抿的嬌唇微微張開,又輕輕抿起。然後她蹲下來,拿過江厭辭手裏的濕帕子,将落在他指上的藥仔細擦去。

窗牖外的月亮映在瓷盆裏的水面,水面漣漣,折起的涼白光影落在月皊纖長的後頸。粉色的裙擺鋪地,柔軟又嬌綻。

“我去叫孫福來……”月皊讪讪收了手站起身,沮喪地低着頭出去搬救兵。她只盼着他不要誤會她是故意如此。

江厭辭望着月皊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孫福了解了情況趕忙進去伺候着。

月皊沒有再跟進去,她默默回到屬于自己的陰暗小間裏。她抱膝坐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虛置的目光最終晃到地面,凝望着從布簾下漏進來的光影。

後來江厭辭歇下了,裏間熄了燈,外間倒是留了一盞坐地燈。這盞燈離月皊的小間尚遠,漏進來的光便變得更微弱。

許久之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仿佛整個郡王府都陷入沉睡,月皊才慢慢歪着身子,在狹窄的木板床上躺下。

寒冷的感覺好似已經滲進肌膚骨肉,融在骨血裏。即使蜷縮着抱緊自己,也抵禦不了這樣的寒。

可月皊居然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

死靜的黑暗裏,月皊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的目光和她的人一樣陷在黑暗裏,她忍不住想問自己——這一生就這樣了嗎?

嬌養着長大,不僅代表着衣食無憂享盡榮華,同時也讀書辨理。妾這樣的身份,實在不合于她這些年的信念。

此時一檐之下的那個男子,若他不是阿娘的親生骨肉,若他不是生得與阿耶那樣相像。她還會低頭服侍,學着照顧嗎?

不會的。

再無助再絕望再漫長又孤寂的路,總該有一線生機。

可她的生機在哪呢?

月皊心煩地翻了個身,險些從木板床上掉下去——這床真的太窄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挪。

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婢女盡量放輕的腳步聲,還是讓月皊瞬間醒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蜷縮着做出保護自己的姿态,片刻之後她僵硬的身體才慢慢反應過來。

不多時,月皊聽外面的動靜像是江厭辭醒了。薄薄的被子裏很冷,被子外更冷。她還是掀開被子起身。

月皊出去時,正好撞見江厭辭從裏間出來。月皊下意識地視線下移,落在他的右臂。他掩藏得可真好,她要仔細瞧,才能看出他行動間右臂的不便。

婢女端着熱水進來。

月皊猶豫了一下,迎上婢女,主動接了她手裏的水。水盆落在月皊的手中,她身子瞬間矮了一絲。

——這盆水怎麽比昨晚的托盤還要重。

月皊再一次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冰涼的盆邊硌着手心,又涼又疼。她加快步子想快點将它放下,可還是在将要走到江厭辭身前時,滑了手。

銅盆落在理石地面的聲響撕裂清晨寧靜。院子裏正往這邊走的一行人,尋聲望過來。

濺起的熱水澆濕了月皊的衣裳,也濺了些落在江厭辭的靴上。

月皊覺得自己真的是太笨了,什麽都做不好。她趕忙蹲下來收拾,又強忍着不許紅眼睛。

她的手忽然被攥住。

江厭辭捏着她的指尖,将她的手翻過來。

指端的溫暖觸覺讓月皊不自在極了,她微紅了臉頰想要将手縮回來,卻沒能成功。

盈盈纖指僵得筆直。

她煎藥時燙紅的手心已生出幾顆水泡。

作者有話要說:

月皊日記一則:

12月25日,陰了吧唧得冷。

被超級不會講話的家夥摸了小手手,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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