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片黑暗裏,月皊的那雙眸子卻亮晶晶的,哪有半分睡意。她一動不動僵躺着,連呼吸也盡量放得輕淺。

窗外又開始落雪,沒有前奏,直接揚下大片的雪,不多時堆滿枝頭。

伴着一道寒風,堆雪的細枝終于承受不住,清脆的一聲響,被折斷。

細小清脆之音落入月皊的耳中,僵躺許久的她,才終于有了動作——小幅度地慢慢轉頭,望向身側的江厭辭。

夜色粘稠,她看不清江厭辭的眉目,只能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輪廓。她就這般望了他很久,才試探着小小聲開口:“三郎,你睡着了沒有?”

“沒有。”

月皊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打破此刻很是奇怪的氛圍,要不然漫漫長夜她定然一刻也睡不着。可是她又不知道說什麽。她揪着眉心琢磨了半晌,仍是不知怎麽開口。最後放在身側的手輕輕去拽了一下江厭辭的袖角。

江厭辭在一片昏暗裏轉過臉,目光落在月皊局促不安的眉眼。

“我……”月皊柔聲,“我不懂。”

她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阿姐總說她呆呆的,她也覺得自己不夠聰明。比如現在,她完全不懂江厭辭的做法。

江厭辭已體會到了李漳常說的長安不同于他處。江湖上刀光劍影,卻沒這華麗長安下的彎彎繞繞更能殺人。

他望着月皊夜色裏不安的眼眸,已然明白當日車輿之內聽了李漳的那句“從長計議”将人先留下,簡直是大錯特錯。事已至此,人在他身邊時,他不理不碰,反倒成了加害她的刀刃。

錦被內,江厭辭反手握住月皊攥着他袖角的手,挪出錦被。她的手纏着雪白的紗布,只露出細白的指尖。江厭辭握着她的手,便用她露在紗布外面的手指尖,貼了貼他的唇角。

月皊的指尖劇烈顫了一下,江厭辭感受到了。他望過來,問:“懂了嗎?”

月皊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厭辭望着她眸中的愕然無措,倒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懂沒懂。他沉默了一息,再直白解釋:“我要你了。”

——這下總該懂了吧?

好半晌,月皊才有所動作。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被江厭辭握着的手抽回來,重新放回被子裏,然後身子慢吞吞地往下挪了一點,讓厚實溫暖的被子将她燒紅的臉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還好夜色深深,遮卻頰上緋紅——月皊在淩亂的心跳聲中如是想。

“當然,我上次說的話仍舊算數。”

月皊胡亂輕“嗯”了一聲,才後知後覺自己并不知道他說的上次是哪一次。

“若有一日你有了心上人,随時與我說。”江厭辭平靜道,“到時候再給你安排新身份,送你走。”

月皊心想還可以這樣嗎?她以後會不會有心上人她也不知曉,可她眼下只想借着待在江厭辭身邊的機會好好侍奉阿娘,一直一直侍奉着阿娘!

月皊腦子裏的思緒亂成一團,她蹙眉琢磨了好半晌,才嗡聲自語般:“露水姻緣?”

江厭辭聽見了。他不清楚露水姻緣是個什麽意思,也懶得深究她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夜深了,睡覺。

江厭辭将要睡着時,耳畔傳來月皊淺柔的低語——

“噢,我曉得了。三郎是在保護我呢!”

江厭辭心想這小姑娘倒也沒呆得無可救藥。

·

月皊迷迷糊糊艱難入眠時,江雲蓉卻毫無睡意。昨日端王府之事,早已在京中傳開。江厭辭派人先是搜了她的住處,又派人去蓮花莊将她押回來,顯然知道是她賣了月皊的身契。

她明明已經想好了說辭——态度強硬地一口咬定她本打算将月皊的身契交給江厭辭,可還沒來得及送去就丢了。

可她得知江厭辭當衆殺了陳六,心中還是隐隐不安。昨日江厭辭不在府中,今日一早,江雲蓉便很早起身等候着江厭辭派人請她過去。

然而她左等右等,只等到永遠板着臉的吳嬷嬷。

“三郎讓我過來問一句,二娘子是如何走通了關系于教坊買到姨娘的身契?”

江雲蓉心裏咯噔一聲。她想了許多種江厭辭的态度,卻唯獨沒想到江厭辭問的會是這件事。

教坊不同于民間青樓,說白了那是官方妓院,裏面的妓子都是罪臣家眷。若非動用關系,尋常人可不能在教坊随意買到人。

江雲蓉自然是得貴人相幫。縱使明白那位貴人只把她當成棋子,對月皊的怨恨還是讓她心甘情願當了這枚棋。

江雲蓉不可能說出那位貴人,她冷哼一聲,諷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嬷嬷沒聽說過?”

吳嬷嬷冷眼瞥着她,倒也沒追問,而是傳話:“二娘子歸家之後并不安分,理應發送到靜心庵吃齋念佛以思己過。”

江雲蓉愣住,繼而大怒。他江厭辭算個什麽東西,敢把她送去尼姑庵?

“你們敢!”

吳嬷嬷睥着她怒不可遏的嘴臉,仍舊不緊不慢地繼續傳話:“三郎有事外出,暫且顧不得處置二娘子。再言年關将至,特準允二娘子暫留府中。待過了年再去靜心庵修養身心。只是二娘子居于府中亦當抄書思過,即日起不要再出自己的院子了。”

“你放肆!”江雲蓉站起身,伸手就要甩吳嬷嬷巴掌。

吳嬷嬷輕易握住她的手腕,又甩開她的手,将她甩了個踉跄。

立在江雲蓉身後的東籬和西栅面面相觑後,趕忙去扶江雲蓉。

吳嬷嬷略屈膝行了個得體的禮節,便不再管她,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吩咐:“你們幾個即日起守住院子,只許進不許出!”

“誰給你們的能耐居然想軟禁我?笑話!”江雲蓉沖出去,卻被兩個守在院外的侍衛揚起的刀阻了腳步。

江雲蓉怒言:“我要見江厭辭!”

吳嬷嬷回頭,冷聲道:“會幫二娘子轉達。只是三郎正要出門,大抵要等他回來才有閑暇見你。”

言罷,吳嬷嬷轉身就走,不再理會江雲蓉在後面的大聲喊叫要死要活。

此時,月皊已經坐上了停在郡王府正門外的馬車。并非王府裏往日那輛寶馬雕車,而是一輛頗為不顯眼的馬車,整個長安随處可見。

花彤一邊往車裏塞東西,一邊碎碎念着:“娘子還病着呢,怎麽就要出遠門?”

“不遠的。”月皊反駁。

宜豐縣挨着長安,的确算不得遠。

讓花彤真正擔憂的是這次月皊出門不帶着她。娘子出了長安,而她不能伴在身側,可不是遠嗎?

她直接抱了床被子塞進車裏,叮囑:“要是冷了就圍着被子,可千萬千萬別再燒起來了!還有還有……”

花彤拿過流霜懷裏捧着的盒子,仔細放進月皊腳邊,叮囑:“裏面都是娘子要用的藥,風寒藥、外傷藥、跌打藥,還有治疹子的藥。娘子記得自己上藥,照顧好自己!”

月皊使勁點頭,又沖花彤彎着眼睛笑起來。她知道花彤是真的關心着她,這種被關心着的感覺恰似寒冬暖陽,讓她整顆心都陷進一汪暖融融。

“對啦,替我跑一趟琳釵鋪子。”月皊叮囑,“前日我被劫走的時候,從琳釵鋪子拿來要修的首飾都丢了。取了盒子裏的金子賠償人家。”

月皊不想被外面的家丁聽見,又壓低聲音帶着幾分窘迫地補充:“若是不夠,去跟離娘借一些……”

花彤應下。

月皊明顯眸色一黯——她第一次想掙錢,不僅沒掙到,反而要賠光了……

從府門出來的江厭辭看見花彤連棉被都塞進車中,不由多看了一眼。

“孩子!”老太太從後面追出來。劉嬷嬷攙扶着她。

江厭辭剛剛正是與老太太說了一聲要出門之事,沒想到老太太又追了出來。

“路上要當心些,多穿些衣裳!”老太太仰頭望着高大的孫子,一聲聲叮囑着。

月皊坐在馬車裏,掀開垂簾一角往外望去,凝在老太太身上。縱使沒有在老人家身邊長大,縱使不親近,月皊以前每一次喚她祖母都是真心實意。

然而……事情發生到現在,老人家別說給她只言片語,就連見都沒見過她。

月皊放下垂簾,垂下眼睑,安慰自己沒有關系,反正她現在也不會再喚她祖母就是了。

不多時,江厭辭登上馬車。令松“駕”的一聲揚鞭,讓馬行起來,前往宜豐縣。

在江厭辭和月皊的馬車離開江府一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停在江府門前。

兩個利索的婆子先下馬車,抱着一塊塊長緞布接連鋪在車下,一直往前鋪去。

江府家丁一看這陣勢,立刻明白是縣主回來了!趕忙一個來迎,一個進府通禀。

江月慢踩着腳凳下了馬車,踏上緞布。縱使連日奔波,也未能帶給她一絲一毫的憔悴和狼狽。她永遠高傲地昂着頭,帶着天生的貴氣與傲慢。

她款步往前走,踏着精致緞布,腳不沾泥,步履雍容又典雅。一大群婆子、侍婢跟在其後悄聲簇擁着。

雖性格天差地別,然月皊往日出行也是這般。

江月慢本不該才回來,是連續兩晚的風雪耽擱了歸程,恰巧錯過月皊跟着江厭辭去了宜豐縣。

得知月皊與江厭辭剛離府,江月慢輕輕颔首,也不先去給祖母請安,而是去了觀岚齋。

她立在月皊住過的昏暗小間,沉默着。她倒也慶幸母親沒有一并回來,否則不知要心疼成什麽樣子。

·

月皊自得了阿娘寄來的信,知道姐姐會提前回來,便開心盼着,卻不想今日錯過了。

她對姐姐已回到江家全然不知,此時已經抵達宜豐縣,跟着江厭辭下了馬車,走進一家客棧。衣裳先留在馬車裏,她只抱着裝着藥的大盒子。

“兩間客房。”江厭辭道。

店小二笑着道:“呦,這可不巧。只剩最後一間了!”

他滴溜溜的眼珠子在江厭辭和月皊身上掃過,猜着二人身份。

江厭辭未多言,轉身就走。

經過月皊身邊時,順手拿走她雙手抱在胸前的藥盒。

明明也不重,她抱在懷裏卻瞧上去很吃力。江厭辭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月皊低着頭想事情沒注意到他的目光。

月皊心想他果真不是真的要她當小妾,在長安時只是遮人眼目!

月皊跟上江厭辭,最後住進另外一家客棧。

這次成功定了兩間房。

可她還是和江厭辭住在一間房。

“噢……”月皊後知後覺,“另外一間房是給令松住的……”

【卷二: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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