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毛肚黃喉涮羊肉

少年狐疑地看向她:“你會用劍?你不是個音修嗎?”

鳴珂柔聲道:“音修便不能會劍嗎?”

她從前帶着師弟師妹在各峰輾轉,吃百家飯長大,自然于其他法門上略略知曉。何況,她是餘夢覺的徒弟,而餘夢覺,本就是世上最厲害的劍修。

她望向紫衣男人,向百年前一樣,說道:“師尊,将你的浮沉借我。”

餘夢覺摸摸嘴角,不好意思地說:“唉,浮沉早就斷了。”

鳴珂“啊”一聲,愧疚道:“抱歉,戳到你的傷心處,原來師尊早就成了鳏夫,可憐。”

餘夢覺搖頭:“牙尖嘴利。君知,把你的劍拿出來。”

蕭君知當即去解腰間佩劍,然而鳴珂擺擺手,“算了算了,不勞煩劍尊。我随便折根樹枝吧。”

鳴珂心想,劍尊這樣不喜歡她,她又不能把自己嘴邊的梨渦填平,還是不麻煩劍尊,免得再紮他的眼睛。

蕭君知的手僵住,蒼白的手指停在深黑劍柄上。

許久,他的手指微蜷,勾下劍穗。

對面雲懷瑾見狀,便取出另外一把劍,“仙子,你用我這把吧。這是我鑄的第一把劍,我嫌太女氣,便一直沒有用。”

這确實是太過女氣的劍。

長劍極為細窄,纖纖若柳。它以冰玉制成,泛着幽藍的光,劍鞘做成樹枝形狀,劍柄是一朵綻開的木芙蓉花。

不像劍,像一朵花。

鳴珂接過劍,贊道:“真是漂亮,它叫什麽名字?”

雲懷瑾沉默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說:“叫美人。”

他強行解釋:“我、我當時給它取名的時候太小了,所以……”

對于一把劍而言,這個名字委實是太俗了。

鳴珂笑着贊道:“确實是美人。”

雲山山道,白霧飄忽。山風掠起鳴珂寶藍的袍角,她打個寒顫,覺得有些冷,懷念自己家的小棉襖與火晶爐。

她挽個劍花,朝雲懷瑾道:“來吧,你先。”

雲懷瑾遲疑:“可是你身上還有傷。”

劍修比劍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若雙方境界差距過大,強者會刻意壓制修為,不使用真氣。只比拼劍意,不比拼修為。

但是對面少女重傷未愈,臉色蒼白如雪,時不時輕輕咳嗽兩聲,看起來連劍都提不動。

雲懷瑾不僅不敢用真氣,連出劍的招式也很保守,生怕不小心就戳到這位病美人。

沈小晏在旁邊看得揪心,擰起眉,“師尊師尊,別讓師姐去比劍啦,她沒有修為,而且身上傷也沒好。”

餘夢覺依舊懶懶散散笑,抱住雙臂,說道:“劍修比試,下者比試劍,中者比試劍意,上者比試劍心。”

沈小晏茫然:“比試劍心?”

她還是不懂:師姐什麽修為都沒有,又是個音修,怎麽同劍鳴山的少主比?

鳴珂:“有禮。”

雲懷瑾恭敬道:“請小心。”

他握着劍柄,以一種不快的速度,将劍遞過去,只想草草完結這場荒唐的比試。但劍剛遞出一寸,對面少女也拔出了幽藍纖長的劍柄。

雲懷瑾眼睛一花,冷風迎面拂來,山頂雲霧聚散。他只見劍柄上的芙蓉花以極快的速度旋轉起來,面前失去少女的身影。

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

下一刻,劍尖停在他的眉心。

鳴珂輕嘆一聲:“你太輕敵。”

雲懷瑾後背被冷汗打濕,怔怔看着劍柄上的芙蓉花,未曾反應過來。

他驚訝地看着鳴珂,喃喃:“你居然有劍意?”

對劍修而言,劍意極為難得。是出劍無數次,叩問本心,在一次又一次生死磨砺中,才能凝成的意志。

劍意是每個劍修對劍道的體悟,獨一無二,各不相同。

有的人心性堅定,劍意堅不可摧、百折不撓。

有的人本心慈悲,劍意以戰止戈,點到為止。

……

但只有揮劍上萬次,歷經無數磨難,劍修才能得到獨屬于自己的劍意。弱者若能得到強者的劍意,仔細琢磨,必定受用無窮。

雲懷瑾修劍數年,也不敢說已經磨砺出獨屬于自己的劍意。可是剛才,他從少女的出手中,竟感受到奇特的氣息。

他呆呆看着鳴珂,幾乎以為自己感受錯了。

這、這不是音修嗎?還是沒有修為的音修,怎麽可能有自己的劍意?

最初他确實輕敵,把少女當成孱弱不堪一擊的對手,才這麽快就被指住眉心。可是,如果他不靠修為壓制,拼盡全力也未必能夠戰勝少女。

剛剛那驚鴻一劍,實在是太快,快到只有一道殘影,像練過無數次。

沈小晏瞪圓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只短短瞬息的功夫,怎麽師姐就把劍指到人家的眉心。

餘夢覺笑道:“怎麽樣,君知,我徒弟這劍還可以吧。”

蕭君知:“可以。”稍頓,他改口:“極好。”

餘夢覺:“怎麽說?”

蕭君知擡眸望向前方的少女,她一襲藍衣立在山石上,手中握着把纖藍的劍,美人如玉劍如虹。看了片刻,他偏頭,目光投向懸崖上一株挺拔的岩竹,低聲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鳴珂把劍還回去,趕緊跑回來,接過沈小晏手裏的火晶爐,抱在懷裏。

“冷死我了。”她嘴唇發白,抱緊小火爐,任沈小晏為她系好披風。

話音剛落,山腰不停歇的冷風驟然一停。

鳴珂擡眸,見四周劍氣爛銀般閃動,擋住凜冽的山風。

她朝蕭君知微笑:“謝謝劍尊。”

笑着,猛地想起自己嘴角或許不對稱的梨渦,連忙不笑了,“抱歉抱歉,又紮到你的眼睛。”

蕭君知默然許久,方才道:“無妨。”

從上清宮走出,陸奚辛便拿出寶舟,想再将鳴珂送回天音峰。

鳴珂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自然不肯這麽輕易回去,搓搓凍僵的手指,低聲道:“溶溶月落梨花院,不如下山恰火鍋。”

沈小晏:“師姐說得對!”

陸奚辛只能求助性地看向餘夢覺,希望這位師父能管教一下自己的幾個徒弟。紫衣青年搖頭晃腦,跟着道:“赤炖肉雞燙羊肉,最好還配梨花酒。”

沈小晏:“好耶!”

陸奚辛:“……你們幹什麽,你們是病人啊!”

餘夢覺拍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說:“小陸,你就是太古板了,這樣不行,沒有情趣,難怪我徒弟不讓小晏認你當爹。”

沈小晏接道:“但我會在心底尊敬您的,義父。”

劍氣呼嘯,阻絕山風。然而陸奚辛站在原地,只覺一陣凄涼風吹過心底,讓他心裏拔涼拔涼的。這一刻,他很想扭頭就回玉音樓,不再管雲山這攤破爛事。

陸奚辛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的煎熬與擔憂,再看着高高興興下山的一行人,只覺人生不值得——

他們根本不關心【九霄天音】,也不在乎自己未來,

他們心裏,只有恰火鍋!

鳴珂忽而扭頭,“樓主,你來嗎?你不能吃辣是吧,我們弄個鴛鴦鍋。”

陸奚辛:“……來。”

鳴珂又看向蕭君知,但念及劍尊不喜歡自己,便讓師父去拉蕭君知,自己則走到還在努力領悟劍意的少年面前,笑吟吟地說:“哎,要不要下山吃火鍋?”

雲懷瑾眼神呆滞,輕“啊”聲,未能醒神。

鳴珂帶着他,“別想啦,再想,你的頭發就會像那個老頭子一樣,既白且禿。”

餘夢覺:“???我不禿!”他懷疑地問沈小晏:“我禿嗎?”

沈小晏搖頭,“不禿呀。”

鳴珂笑眯眯地扯住雲懷瑾的袖子,把他牽到旁邊,一起走下山道。

從前也是這樣,她帶着剛入門的小師弟,慢悠悠走下山吃火鍋。她生得溫柔親切,再怎麽防備心重一身是刺的少年,也盡敗在火鍋翻滾的紅湯、滾熱白汽,和少女彎彎的眉眼裏。

那時候餘夢覺喜歡在人間游歷,一面游歷一面撿徒弟。他不是在世家弟子、仙門修士中挑選,而特別愛撿那種,被摔在泥濘裏依舊不肯低頭、一身傲骨的璞玉。

可是那樣的少年,往往極難親近,對世界咬牙切齒,豎起一身尖利的刺,恨不得把天都紮穿一個洞。

這就導致鳴珂的師弟個個都是刺頭。

不過她自有一副應付的辦法。

她拉着少年走下白霧迷蒙的山道,溫柔替他系好暖和的披風,帶他來到繁華的人間城池。火鍋冒着咕嚕咕嚕的泡,她夾一筷新鮮羊肉,涮進鮮紅的湯底裏,麻辣肉香在空氣中漫開。

被這香氣一沖,再尖利的刺,也都軟了。

鳴珂想起新鮮牛肚在鍋底裏一滾,鼻尖萦繞熱辣微嗆的噴香,嘴角彎彎。可惜她身邊跟着的少年是仙門世家養出的好規矩的公子,克己守禮,不像她從前那些師弟,一聽到要吃火鍋,高興得蹦起,早就一溜煙跑下山道,消失在聚散的白霧中。

她望着蜿蜒入雲霧中的石砌山道,眼神悠遠。

醒來數日,心中頭一次湧上種奇異的感覺——雲山的雲霧依舊乳白清寒,石砌小道濕滑,岩壁綠植攀爬。一切都是舊時的模樣,可在山道上蹦蹦跳跳,雀躍地牽着她的手往前跑的人已經不見了。

心微微的酸、微微的脹。

鳴珂揉揉臉,被火晶爐暖得發燙的掌心驅散臉頰的寒涼,也趕走眼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陰霾。她笑道:“我覺得原來山下鎮下有家趙記酒樓很好吃。”

沈小晏眨眼,“趙記酒樓?好像沒有這麽一家店了哎。”

說完就後悔——師姐昏迷百年,乍然醒來,自然有物是人非之感。

如今不僅趙記酒家不再,連從前陪伴師姐的那群故人也都被白雪埋着。她無意間一句話,又讓師姐想起往事,傷神起來。

想到這裏,沈小晏懊惱地皺眉。

鳴珂察覺到少女的忐忑,彎彎嘴角,梨渦溶溶綻開春意。

“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她昏睡百年,雲山便多了沈小晏這樣的少年;雲山慘淡退場,仙門就湧現許多小宗門。

她見人間生息不絕,欣欣向榮,很是歡喜,自然不會傷神。

說着,一只纖柔的手便朝沈小晏伸過去,“從前是我帶着師弟師妹來人間,這次,要換師妹牽住我的手了。”

沈小晏連忙握緊她,“嗯,我帶師姐去吃!”

火紅的湯底煮得沸起,咕嚕冒泡。鳴珂夾一筷千層肚,下到辣湯裏。

餘夢覺展眉笑道:“還是小珂孝順,記得為師最好這口。”

鳴珂莞爾,低着眉眼,為衆人倒上店家送的涼茶,獨獨避開陸奚辛。

陸奚辛:……

鳴珂擡眸,輕聲道:“這家的涼茶裏放許多夏枯草,我讓店家再送碗烏梅湯來。”

陸奚辛張張嘴,想說什麽,但鳴珂早就坐回人群中。白汽蒸騰,他看着水汽中的少女,心想,她還是這樣,記得所有人的喜好,溫柔妥帖,滴水不漏,和誰都能立刻打好交道。

可他偏偏……

總覺得不真實。

鳴珂低聲與沈小晏說幾句話,見雲懷瑾坐在最角落,握住筷子低着頭,便問他道:“烏梅湯和涼茶,喜歡喝哪個?”

雲懷瑾愣愣擡起頭,怔住片刻,才道:“随便、随便什麽就好。”

少年看着圍坐在火鍋前的衆人,心中湧上一絲驚訝。

來雲山之前,他是覺得他們可憐的。曾經天衢宗是天下第一的宗門,淩駕于整個仙門之上,制定人世的規則。連市井的小兒都會唱:“仙門之上是雲山,丹霄紫桐通天衢。”

而如今,當年的風光不再,秘籍法寶大多被毀,長老皆悉戰死。

當年千百弟子禦劍絕雲,從各峰飛起,天上劍仙浩浩湯湯飛下人間的壯闊景象消失不見。雲山之上,只剩皚皚白雲,呼嘯山風。

從天下第一變成如今凄涼光景,龍游淺灘、虎落平陽,多可憐。

可是他們仿佛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心态好得不行,絲毫沒有沒落凄涼的傷感,反而集體跑來人間吃吃喝喝。

毛肚黃喉涮羊肉,涼茶甜湯梨花酒。

就很快樂。

火鍋沸騰起來。餘夢覺撈起兩塊羊肉,送到鳴珂和蕭君知碗裏,大聲道:“來來來,大家別客氣。下半年我們的錢要留着鋪地板,吃完這頓,再想吃肉說不定得明年了!”

沈小晏連忙又撈幾塊肉到鳴珂碗裏,“師姐,你別擔心,我偷拓留影石養你啊。”

雲懷瑾:……

想到他們明年才能吃肉,他又覺得他們可憐了。

鳴珂朝少年笑:“不必緊張,就當是自己家。”

反正她師尊看上雲懷瑾,說不定過幾天就把這少年拐過來了。她回頭看眼餘夢覺,白汽朦胧中,紫衣青年手撐着臉,歪頭看過來,與她對視。

餘夢覺傳音:“我瞧這孩子不錯,家裏還有錢,你努力拉攏下他,争取把他拉入我們天衢宗。小珂啊,光複雲山,今年吃肉,重振天衢宗榮光的重任就在你肩上了!”

鳴珂笑容微僵,黃銅茶壺一頓,茶水差點灑出。

餘夢覺又說:“你說話就是默認啊,好耶,為師知道,就你最孝順。”

鳴珂沒有修為,無法傳音反駁,只能被迫接受“重振天衢宗”的重任。她擡起眸,看眼笑吟吟端起茶水,朝她舉杯的師父,心中好氣又好笑。

耳畔又傳來系統氣呼呼的聲音:“你看,你還剛醒來,他不關心你身上的傷,還要你幹活,哪有這樣的師父,呸,狗男人!”

鳴珂在心中悵然嘆息:唉——

看來雲山真的沒落了,現在師父不去人間撿璞玉刺頭,反而盯上劍鳴山的小少主。就因為劍鳴山有錢嗎?!

眼前出現被蕭君知砍得七零八落的地板,再想想修繕大殿的費用,她忽而覺得師尊也挺不容易的。想着,忍不住幽幽看眼肅然而坐的蕭君知。

就算煙火氣最重的火鍋旁,青年也挺直得像把寒光四射的寶劍。

劍修向來敏銳,蕭君知偏頭,正好對上她探究的目光。

鳴珂下意識微笑,想到自己紮眼的酒窩,連忙收斂笑意,替蕭君知倒上涼茶。

系統還以為她在悲傷,叭叭安慰:別嘆氣,不要為狗男人生氣,我們一起崛起,腳踩男女主,手撕……

鳴珂:靠【世上只有媽媽好】?

系統沉默了。

系統:這只是個意外!!!

它認真地說:[現在我頒布任務,好好完成任務,你就能抽取更多獎勵,虐渣打臉、改變命運,不在話下。]

鳴珂:任務?

系統語氣變得正經起來,毫無起伏地念道:

“主線任務一:改變命運,避免必死結局。

[進度百分之零]”

“主線任務二:重鑄靈脈,恢複修為。

[進度百分之零]”

“日常任務:讓男主因你情緒劇烈波動一次,或讓女主對男主好感值降低。

獎勵:抽取一首bgm。”

鳴珂垂眸聽系統說話,按住拇指,心中思量着,臉上沒什麽神色。

系統:“對啦宿主,在劇情中,今晚會有魔修闖入天音峰,怕是也為你那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啊呸,為了那曲九霄天音來的。你最好出去躲一下。”

一行人吃飽喝足,沒有禦劍,而是選擇慢悠悠沿着山道往上走。

清風悠悠蕩蕩。

鳴珂抄着袖子,微眯起眼,欣賞人間的四月天。

雲山巍峨,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

小道蜿蜒,曲徑通幽。沒走幾步,便就撞見開在小溪旁的淡粉桃花。

鳴珂腳步微頓,露出淺笑。她入道以後,便常常禦劍,忙着修煉與處理事務,鮮少這樣站在山腳,感慨自然的壯闊,駐足欣賞一枝桃花。

衆人不約而同也停下腳步,由她靜靜看着。

只是,還未享受片刻靜谧,餘夢覺揉揉吃撐的肚子,眼珠子一轉,決定找個樂子:“小珂呀,你還沒告訴我們,小晏的親爹到底是誰呢?”

作者有話說:

感冒啦,明天可能要請個假,最近氣溫驟降天氣好冷,大家要注意保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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