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白天種下一根藤蔓

本來這個下午怎麽度過,鳴珂心裏有很多種打算,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和蕭君知趕一下午的鴨子。

他們費好大勁,才把小黃鴨趕到後山。後來蕭君知便不讓鳴珂動手,讓她坐在軟椅休息,自己提着天下無雙的寶劍,艱難地在小黃鴨群裏穿插。

鳴珂倒好一杯茶,坐在梨花樹下,慢悠悠喝着茶,一邊看蕭君知艱難趕鴨,嘴角上揚。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害怕稍不注意,就踩到一只小黃鴨。

然而系統已經和鳴珂解釋過,這群小黃鴨是天外飛鴨,和凡鴨不同。究竟不同之處在哪裏,系統也說不上來,反正踩不死就是了。

鳴珂卻沒有告訴蕭君知這事,笑眯眯看他趕鴨。

看這個一劍能當百萬師的劍修,小心翼翼收斂起身上的銳氣,提劍去趕滿山亂跑的小黃鴨。

下午的時候,沈小晏也捧着斷成數截的“親爹”,苦着一副臉跑過來。

一進庭院,她就看見蕭君知提劍趕鴨,頓時間呆在原地,連家破人亡的悲傷都忘記了。

鳴珂注意到少女,“小晏,你來這裏做什麽?”

沈小晏回過神,揉揉眼睛,低聲道:“啊我一定是在做噩夢吧,不對,我是悲傷過度,出現幻覺了吧。怎麽可能呢?”

一只小黃鴨撲到她的腳背,她假裝沒有看見,表情恍惚地來到鳴珂面前,舉起懷中的藤蔓,“師姐,我準備把爹埋在你這,靈素峰的長老說,若是用無香靈水日日澆灌,說不定它還能再活過來。”

蕭君知耳朵微動,抱着鴨子回頭看她手中藤蔓一眼,眼神微暗。

沈小晏繼續搖頭,“我肯定是出現幻覺了,天音峰哪裏來的這麽多鴨子,劍尊怎麽會當趕鴨人,這必須是幻覺!”

她晃晃腦袋,一轉身,就對上滿園嘎嘎叫的小黃鴨,和立在黃鴨中的白衣青年。

沈小晏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鳴珂捧着茶,見她一口氣快喘不上來,便指着牆角,“小晏,把這根蔓種在那裏吧。”

沈小晏“啊”了聲,魂不守舍地蹲在牆角,背對嘎嘎叫的小黃鴨,挖出一個小土堆,全當給藤蔓砌一座墳。

她拿出個玉瓶,灑大半瓶靈水下去,喃喃:“爹啊,你就好好呆在這裏,一探出腦袋,就能看見娘了。”

忽然刮起陣陰風,鳴珂後背發涼,抱住暖烘烘的小火爐,蹲在土堆面前。

沈小晏吸吸鼻子,悲傷再次籠上心頭,紅着眼睛說:“師姐,那我就把它埋在這陪您了,您不會觸景生情吧?”

鳴珂:“還行,問題不大,我很堅強。”

沈小晏撲到她的懷裏,“嗚嗚嗚,師姐,我一想到爹斷了,我就好難過,你說它還能再長出來嗎?”

鳴珂:“也許吧。”

沈小晏:“嗚嗚。”

鳴珂摸摸她的腦袋,“乖,草木無意,榮枯有時。今天種下一個爹,明年你能收獲一片爹。”

沈小晏聽到這句話,眼前出現一片樹林。

林中每一棵樹上,都長滿藤蔓,還挂着一個陸奚辛。滿林陸奚辛腦袋轉動,一齊看着她,沉着臉說:“小晏,喊爹。”

單是想象這副畫面,沈小晏就覺得不大好,打個寒顫,突然有些害怕。

鳴珂微微一笑,牽起沈小晏的手,把少女送出滿是小黃鴨的庭院。沈小晏想留下來陪她,但鳴珂委婉拒絕,說道:“小晏,你傷心過度,還是早點回去,冷靜一下。”

沈小晏回頭,看眼滿園黃鴨飛,“師姐,這也是我傷心過度出現的幻覺嗎?”

鳴珂淡定地把跌跌撞撞撲過來的小黃鴨揮手趕走,點頭篤定道:“是幻覺。”

沈小晏揉揉臉,恍惚點頭。

她一面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一邊喃喃:“我居然幻想看到劍尊趕鴨,我有罪,我忏悔。啊,爹,你在天之靈要保佑我啊,千萬別讓劍尊知道這件事。”

鳴珂眉眼彎彎,重新坐回軟椅,笑看鴨毛飛滿天。

直到夕陽西下,暗沉紅日西斜,為山巒披上層晚霞。

日暮斜陽裏,雲山千萬重。

鳴珂舊傷未愈,看了一會,便覺有些困頓,忍不住打個哈欠。

劍修感知向來敏銳,蕭君知飛快望過來,道:“你先去房中歇息,這兒交給我。”

他表情依舊冷冽,只是懷裏抱着一堆小黃鴨,腦袋肩膀還頂着幾只小黃鴨,顯得有些滑稽。鳴珂笑吟吟彎起眼睛,擡腿邁過小黃鴨,來到蕭君知面前。

蕭君知很高,長腿長腳,鶴立鴨群。

夕陽軟化青年冷峻鋒銳的輪廓,他蒼白的臉沉在光影裏,多了幾分暖意。鳴珂仰起頭,看見他頭頂的小黃鴨,忍不住笑笑,伸出手撚起白袍上一片絨黃鴨毛,笑道:“那就麻煩劍尊啦。”

蕭君知:“無妨,客氣。”

他并沒有問鳴珂這些從天而降的小黃鴨是哪裏來的,也不質疑她怎麽毫不意外,只是安靜地替她把這群到處亂竄的天降黃鴨趕走,當個敬職敬業的趕鴨人。

鳴珂有點點感動,便指着旁邊的小樓,溫聲道:“這間本是客房,劍尊若是累了……”

蕭君知打斷她,語氣冷淡:“我不累,你回房吧。”

鳴珂摸兩下嘴角,只好轉身回房。有蕭君知在外面,她不必忌憚系統說的魔修,況且,所謂劇情裏,她好像也沒受什麽重傷,想到這裏,她便安心地躺下,雙手合起,閉上眼睛。

她心中默念法訣,嘗試凝起一絲靈氣,沒多久,靈脈傳來熟悉的疼痛。

鳴珂強行運轉心法,幾息後,臉色變得蒼白。她蜷緊身體,手掌壓着唇,被褥裏傳來低低的咳嗽聲,破碎而沉悶。

重鑄靈脈進度條依舊是零。

鳴珂攥緊拳,指縫瀉出一絲殷紅。等眼前昏黑稍緩,她再次盤坐床上,閉目感知天地靈氣。

從前她是玄音靈脈,堪稱天才,每日呼吸吐納,天地靈氣便自覺灌入全身,在靈府中流動。

那時她靈府之中的靈氣如大江大河,崩騰無休,而現在靈脈卻枯萎衰弱得像一條小溪,又似風雨中一燈如豆,可憐巴巴地搖曳流動,仿佛随時都會消失。

醒來後,每日晚上她都嘗試運起曾經的入門功法,像個剛入道的少年般,一點點吸收天地靈氣。可惜靈脈受創太嚴重,一直沒有成效。

直到今天吃了那半顆金蓮子,枯竭堵塞的靈脈才稍稍有松動的跡象。

修煉半晌,鳴珂終于睜開眼睛,閉塞凝滞的靈府之內,開始緩緩流淌一股極微弱的氣息。她的臉色慘白如雪,幾近透明,臉頰布滿細密的冷汗。

強行用靈力破開堵塞的靈脈,實在很疼。

鳴珂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被凍得一激靈。

但她仍是很開心,嘴角翹起,靠着床,目光落在自窗戶投進的一小片銀色的月光上。月華照亮光滑玉石,淡黃絨毛被徐徐夜風吹起,輕飄飄飛起來。

她伸手夾起這片鴨毛,看眼天色,算算大概過去幾個時辰,外面的趕鴨大業也應該已經結束。

床頭撥浪鼓還安靜躺着,上面飄兩片鴨毛。

鳴珂小心拿起這個害自己趕一下午鴨的罪魁禍首,把撥浪鼓揣在懷裏,慢悠悠地走出房間。庭院中到處亂竄的小黃鴨已經不見蹤影,連鴨毛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臨水小榭沒有燈光,倒影被月色映在池塘中。

鳴珂蹙眉,心想,難道蕭君知收拾完就直接離開,并未留下來嗎?她披着淡藍外袍,慢慢走在銀色月華裏,感受四周一絲一縷的靈氣波動。

雪白梨花、清冷池塘,天音峰的草木之上升騰起淡淡的靈氣,慢慢湧入她的體內,滋味受創枯竭的靈脈。

無形的靈力如潮水,拂動天音峰上的草木。

她立在水邊,閉着眼,放出自己如今微弱的神識,眼前出現池塘飄拂迷蒙的煙霧,牆角簌簌梨花,以及梨花樹下筆直而立的白衣青年。

蕭君知?

鳴珂猛地睜開眼睛,繞過小橋,快步走到牆角的梨花樹前。

青年站在樹下,貼牆而立,身形筆直,黑發散落在雪袍上,臉色比梨花更白。

“劍尊。”鳴珂停在十來步開外,輕聲喚道。

青年沒有回應,緊閉雙眸,梨花樹影落在他的白衣上。他安靜站着,像一尊精雕細琢、沒有人氣的玉雕。

鳴珂皺眉,察覺到不對勁。

她走到蕭君知面前,再次喚:“劍尊?”

蕭君知宛若沒有聽見,像塊冰雕。

鳴珂讓劍修留在這裏,本就存着等魔修殺上來,讓他保護自己的心思。但她怎麽也沒想到,蕭君知晚上會變成這幅模樣。

她伸出手,戳了戳青年,“蕭君知?”

青年猛地睜開眼睛,深黑瞳孔裏掠過一抹赤色的光,翻湧血海。

鳴珂腦中嗡嗡聲響,對上這雙赤色的眼,下意識去摸身後的琴。

摸一個空。

眼前青年像一只兇狠嗜血的獸,緊緊盯着她。

恍惚間,鳴珂好像又回到仙魔大戰的戰場,鐵鏽味鋪天蓋地,入目便是飄零的血雨。生死搏殺無數次,讓她身體反應快過理智,在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兇狠地捅了過去。

“當——!”

蕭君知慢慢低頭。

鳴珂也低下頭,看着抵在青年腹肌上的撥浪鼓,有點尴尬。她再看過去時,蕭君知已恢複黑眸,瞳色漆黑,沒有光彩。

但鳴珂可以确定,剛才那一幕,必不可能是幻覺。

她讪讪收回撥浪鼓,後背仍在發涼,忍不住退了幾步,與蕭君知對視。

蕭君知臉上沒什麽表情,目光虛浮,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別的什麽東西。

鳴珂再次打量這位劍尊,神色忌憚。血眸流光,讓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她盯着蕭君知的臉,心想,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又想,師尊他們知道嗎?

不知過多久,夜風吹來,鳴珂身上冷汗被風一吹,忍不住輕輕咳嗽兩聲。

蕭君知看過來,眉頭極輕地皺了下。

鳴珂:“劍尊?你在這裏做什麽?”

蕭君知:“生長。”

鳴珂歪歪頭,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你在幹嘛?”

蕭君知面無表情地說:“汲取養分。”

鳴珂:……?

她後退一步,低頭往下,這才看見蕭君知踩在一個小土堆上——

正是白天沈小晏含淚“葬父”的地方。

她心中湧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問:“你是誰?”

蕭君知定定看着她,黑眸深深,薄唇動了一下,“蔓。”

鳴珂:???

她看了眼蕭君知腳下的土堆,再看眼紮在土堆上“汲取養分”“自由生長”的男人,忍不住也學着沈小晏,揉了把臉,喃喃:“我一定是出現幻覺了吧。”

原來陸奚辛說他有病不假,他是真的有大病。

白天種下一根藤蔓,夜晚收獲一個劍尊?

她一定是在做夢吧。

她表情恍惚地轉身,想往屋裏走,讓蔓兄在這裏繼續自由生長。走了幾步,忽而想到什麽,扭頭說道:“你不是蔓。”

蕭君知:“我是。”

鳴珂:“蔓是不穿衣服的。”

蕭君知愣住了,長睫蝶翼般顫動,不太清醒的模樣。

鳴珂悄悄從袖子裏摸出塊留影石,合理推斷,“你穿着衣服,所以你不是蔓。”

青年擰眉,似乎在做艱難抉擇,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衣帶上。

突然,他眸光一凜,猛地抽出長劍,劍光像片冰冷的月華,在院中曳動。

鳴珂抓緊撥浪鼓,又往後退一步,面前的青年,讓她感到危險。蕭君知身形如電,沖到她身前,凜冽的劍割裂枝頭的梨花。

劍氣呼嘯而出,刺入池塘中,濺起水波沖天。

水面漫開殷紅,轉眼變成一潭血水。黑影破水而出,往園外沖去。

蕭君知持劍追出,身形化作一道殘影。

只是瞬息之間,小院裏只剩下潭變成深紅的湖水。鳴珂聞見濃重血腥氣,瞥眼浮在水面的碎肉,嫌棄地皺下眉,攢起體內沒多少的靈力,想施展術法弄幹淨湖泊。

靈脈又傳來劇痛,她運轉靈力,白皙的指尖,凝起一個米粒大小的小小水滴。

鳴珂看了指尖的小水滴片刻,最後嘆息一聲,選擇捏起鼻子回房間。剛邁出腳步,一雙冰涼僵硬的手忽然從身後環住她的脖子。

她僵住身體。

脖頸上肌膚敏感,被冰涼的手一撫,便泛起微紅。她感受到自己脖子上的手僵硬粗糙,不像生人。

那雙手冰冰涼涼,抱住她的脖子,一使勁,就能将少女纖細白皙的脖頸扼斷,宛如折斷一朵柔嫩的花枝。

“師姐——”

身後人聲音古怪沙啞,似一聲嘆息:“你終于回來了。”

鳴珂沒有說話。

這人的聲音奇怪,似乎刻意僞裝,她聽不出到底是誰。

那人未等到她回應,低低笑一下,冰涼的氣息撩過她的脖子,“師姐,你猜猜我是誰。若是猜錯了,”他的聲音篤然冷下來,帶着殺意,雙手稍稍用力,冷笑着說:“你便是冒充我師姐的騙子。”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存稿忘了設定時間!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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