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讓蒼天知道

鳴珂按住蕭君知,悄悄從樹後看過去。

站在沈小晏身前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演講的,也是一位年紀不大的少年,圓臉蛋,八字眉,模樣俊俏中帶些愁苦。

鳴珂緩慢回憶那個夢境,認出少年的身份。

在夢中,這少年叫孟義之,是沈小晏的頭號擁護者。當沈小晏還傷感自己被冷落無視時,孟義之站在她身邊,選擇勇敢揭露真相,告知她只是個替身的事實,促進她變得自立自強,最終獲得成長。

反正是女主打臉路上一個挺給力的小夥伴。

現在孟義之就像劇情中那樣,苦口婆心地讓沈小晏認清這個師門的真面目:“小晏師叔,你還不明白嗎?”

孟義之深深嘆息。

雖然喊沈小晏作師叔,但這是因為沈小晏拜在餘夢覺門下,輩分高。

其實他們年紀相仿,也一同進入六道院修煉。他把沈小晏當成朋友,而不是長輩。

在他看來,小晏師叔懂事乖巧,從來不擺架子,是個很好的人。這樣的好人,不應該被當成替身。他一定要讓小晏師叔清醒過來,手撕白月光,腳踩舊師門,涅槃重生!

孟義之:“小晏師叔,你別逞強了,我知道你很難過。”

沈小晏呆呆看着他,“啊?”

他在說什麽啊?

孟義之:“我都懂了,我聽阿晴她們說,你昨天晚上都沒有回房睡覺,說吧,是不是躲在哪裏哭?”

沈小晏眨眼,想起昨晚,嘴角微微上揚。

“那是因為昨夜我和師姐在……”

孟義之打斷她,“沒錯,都是因為剛醒來的大師姐,把你變成這樣。”

沈小晏:“啊啊?”

孟義之嘆氣,“小晏師叔啊,我喊你作師叔,其實心底一直把你當朋友。一般人我不告訴她。”

沈小晏微笑:“謝謝你把我當朋友,你也是我的好友。”她很是不解,“義之,我還在等我師姐出來,你來找我,到底是說什麽呀。”

孟義之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狠狠搖晃,少女的身體宛若一根面條被他晃得迎風搖擺。

“小晏師叔你醒醒啊!你還沒明白,你就是一個替身嗎?他們把你當成你師姐的替身啊!”

沈小晏嘴巴微微張開,“啊——”

孟義之:“你師姐醒過來,你沒發現他們對你的态度變了嗎?”

沈小晏想想,點頭:“對呀,大家對我更好啦。”

孟義之一擺手,低着頭,“行了,我懂,小晏師叔你就是太善良,不忍心揭露他們的真面目,舍不得和他們斷絕關系。”

沈小晏:“我、我幹嘛斷絕關系?”

孟義之繼續道:“你只是在獨自逞強。”

“我沒啊……”

少女細弱的辯解聲被孟義之噼裏啪啦一通話淹沒:“你總在深夜獨自買醉,享受痛苦的滋味,這種感覺誰能體會,只有我來為你心碎!”

沈小晏呆在樹下,嘴巴長成了一個“o”,呆呆看着他獨自表演。

孟義之:“只有我明白你的淚,我懂你心碎的滋味,來吧,我的鼓勵把你包圍,幫你斬斷過去不後悔,為了實現新生活,再多的苦你也願意背!嘿!”

沈小晏輕聲辯駁:“不,我不願背。”

孟義之突然撲過來,握緊她的手,“小晏師叔,你和他們斷絕關系,離開雲山吧!只有這樣,你才能擺脫你師姐的陰影,活出自己的光彩!你是沈小晏,不是誰的替身!”

“停停停。”沈小晏小臉皺巴巴的,“你說什麽,我怎麽一句話都聽不懂?師姐哪裏給我陰影了,師姐她是我——”

想到答應過陸奚辛不在別人面前提起“阿媽”,保守秘密,她只好把嘴裏要說出話憋住,改成,“師姐她是我師姐,她醒來了,我當然高興!”

孟義之又想來晃她的肩膀,沈小晏眼疾手快,身子一矮,直接躲開。孟義之捶胸嘆氣:“小晏師叔,你怎麽就不明白呢。你想想,明明我們年紀差不多,為什麽尊主破天慌收你做徒弟,為什麽幾位峰主對你這麽好?你該不會以為,只是自己長得可愛吧。”

他小聲哔哔:“雖然可能大概或許也有一小部分的原因……”

沈小晏:“我以前也一直很奇怪,為何大家都對我這麽好,我想不出原因,只能盡自己所能回報大家。但是,”她話音一頓,高興地說:“現在我明白為什麽。”

因為她是師姐的女鵝啊!

這叫愛屋及烏,她終于不用忐忑地承受大家的恩情了。

孟義之皺眉,“你明白什麽?”

沈小晏仰起小臉,“你看看我,你再想想我師姐的樣子,你品,你細品!”

孟義之:“我早就品出來了啊。你還很開心?”

沈小晏:“我當然開心啊!”

誰和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認,能不開心的。

孟義之氣得跺腳,當替身還這麽開心,小晏師叔也太卑微了吧。

不行,他一定要小晏師叔擺脫替身的身份,幫她獨立生長,自立自強。

鳴珂聽了會牆角,見他們牛頭不對馬嘴,說來說去扯不清,忍不住笑道:“年輕人還真是有活力,是不是?”

蕭君知薄唇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鳴珂從善如流,溫聲說:“看來劍尊用身體行動告訴我,你同意我說的話了。”

蕭君知:……

鳴珂笑笑,“你說得對,我也是個沒活力的老家夥。”

蕭君知心一緊,想要勸慰她,開口卻是:“你是個精神抖擻的老家夥。”

鳴珂臉上的笑容有點繃不住了,心想:劍尊果然很讨厭她。她無視慌張想補救的青年,雙手攏袖,選擇直接朝沈小晏走去。

這個冰冷的春天,只有女鵝的懷抱還有一絲溫度。

沈小晏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到她,就笑了起來,眼睛彎彎,小跑來迎鳴珂。

“師姐,淩霞仙子沒有為難你吧?”

鳴珂拍拍她的手,“別擔心,沒什麽大事。”

孟義之身體僵硬,怔怔看着與沈小晏站在一起的少女。鳴珂偏頭,對他對視,禮貌笑了下。

少年像看見鬼一樣,連禮都沒有行,轉身就往外跑。

鳴珂好心提醒:“路滑,小心摔——”

下一瞬,少年啪叽一聲摔在地上,他慌慌張張站起來時,身前多了一人。雪衣無塵,如霜似雪。

蕭君知面無表情,“道歉。”

孟義之雙腿發軟,哐當一聲就跪在地上,“劍尊饒命!”

蕭君知抿唇,劍眉微蹙,“不是和我道歉。”

孟義之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小心擡起眼睛,看向笑眯眯的少女。他又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

原來都被聽見了嗎?

孟義之低着眉眼,視線裏出現淺藍色的百褶裙擺,裙擺勾勒幽蘭。剛才他只望了鳴珂一眼,就不敢再看。少女氣質出衆,如空谷幽蘭,明明與沈小晏有相似的眉眼,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不行。

不能被誘惑!

孟義之心中攥拳,他是沈小晏的好朋友,要是他都倒戈,那小晏也太可憐了。

“起來。”鳴珂淡淡道。

孟義之眼睛看着地,慢慢爬起來,依舊耷拉着腦袋,不敢擡起臉。

鳴珂還沒說話,沈小晏先問:“義之,你怎麽不看我師姐?”

孟義之支吾:“我、我。”

鳴珂笑笑:“沒什麽,不必怕,”她扭頭對沈小晏說:“小晏,你同你朋友一齊去六道院修習吧。”

沈小晏“啊”一聲,“可是我想陪着師姐。”

鳴珂:“修行為上。”

沈小晏低下頭,抓着她的袖子,不肯走。

這模樣讓鳴珂恍惚片刻,覺得有些眼熟。她也低頭,無奈看自己的袖子,“你是想把它扯斷嗎?”

沈小晏:“可是我想和師姐在一起。”

修行哪有師姐重要?

鳴珂朝她眨眼,“過幾天我也去六道院陪你。”

沈小晏:“好耶!”

趁着這個時候,孟義之悄悄擡起眼,目光掃過去。兩個少女站在斑駁樹影裏,正低頭耳語,畫面十分賞心悅目,

但他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

她們關系當真這麽好嗎?

難道大師姐醒來,看見宗門裏有個同自己長相相似的少女,不會嫉妒怨憤嗎?

難道沈小晏看見大師姐容顏,發現自己只是一個替身,不過傷心憤怒嗎?

她們到底為什麽還在這裏開心貼貼?

孟義之不能理解,這和他娘跟他說的那些話本故事并不相同。他目光落在鳴珂的臉上,稍稍停頓,傳說中的大師姐比他想象裏的還要美貌,只是肌膚冷白,眼眸淡灰,溫柔中又透着疏離冷淡,讓人看不分明。

蕭君知忽然偏頭,看了過來。

孟義之對上青年深黑瞳孔,腦中空白片刻,接着慌張低頭,不敢再看。

沈小晏不解,“義之,你怎麽回事?”

明明她師姐這麽溫柔美麗,義之為什麽渾身都在發抖。

孟義之有苦難言,默默挪到離蕭君知遠一點的地方。

鳴珂不在乎這小插曲,她是個不思進取的老東西,本來打算在天音峰養老,慢慢修煉。結果淩霞仙子一道青天令,打破她的悠閑養老生活。

唉,老家夥發愁。

她攏着袖子,娥眉微蹙,籠上幾分愁色。

山風一吹,她微微瑟縮了下,還未反應過來,懷中就被塞入一個小火爐。她抱住火晶爐,怔怔前方禦劍的身影,忍不住感慨:“劍尊也挺精神抖擻的。”

蕭君知默不作聲把人送回天音峰。

小院有法陣籠罩,和風熏人,陽光溫暖。

鳴珂抖落一身寒氣,想問他要不要進去喝杯茶,蕭君知搖頭,站在梨花林中,看着鳴珂,認真說:“你不用聽淩霞的話。”

鳴珂:“哎哎?”

對面青年眉眼微垂,眼尾勾着的紅痣在冷白皮上,像滴點錯的朱砂。長睫垂落,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赤光。

鳴珂又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狐疑地眯起眼睛,湊近一步,擡頭仔細看過去。她往前走,蕭君知卻往後退,回避他她探究的眼神,扭頭匆匆離開。

青年挺拔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道翻滾的雲霧中。

鳴珂站在梨花林中,目送他飛走。一片梨花悠悠擦着她的臉頰落下,她撓撓臉,忽然想到:她不正是想去躺飛羽峰,問問師尊關于蕭君知的事嘛。

好嘛,直接被送回來了。

鳴珂歪頭想了片刻,決定還是不打擾師尊貼地板。

她抱着小火晶爐,慢慢轉身,忽然不是很想知道劍尊到底多有病了。每個人身上都有很多秘密,爛在心底,不能被人看見。

也許,人家就是很想變成一根蔓去自由生長呢。既然師父選擇相信蕭君知,讓他留在雲山,把他當成自己人,那她也不必想太多。

只要蕭君知別再拉他去施肥就好。

“不過,昨天晚上我在他心裏到底是一株什麽菜呢?”鳴珂喃喃,忍不住好奇。

青花菜?黃花菜?還是翠綠發亮倍精神的小白菜?

她來到池塘前,準備回房時,忽而瞥見池塘邊的草地上有抹亮閃閃的東西在跳動。走過去一看,小金魚從池塘裏跳了出來,堅強地在草地上彈動。

鳴珂俯身,把它撿起來,雙手捧着小魚,輕聲說:“魚哥,你怎麽跳出來了呢?看你這樣跳來跳去,覺得難受吧,我把你放回去。”

說着,拎起魚尾,把它丢到池塘裏。

空氣中劃過道金閃閃的弧線,小金魚啪叽摔入水中,濺起水花。

鳴珂拍拍手,笑眯眯地回房休息。

小金魚晃動尾巴,再次游到池塘邊,尾巴拍打水面,身體微弓,努力往上面跳。

它一定要逃離這個地方!

剛才它跳半天,終于跳出池塘,結果剛跳出來,就被鳴珂給重新丢回去。

它好恨!

這個女人,把它丢回去的時候,還笑吟吟地喊他魚哥。可惡,原來人類都是這樣對他們的哥哥嗎?

逃獄未遂,小金魚并不氣餒,振作起精神,化身跳跳魚,再次努力往岸上跳。岸邊離水面不高,然而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宛若天塹。

跳跳魚憤憤想,等他離開這裏,找個地方恢複修為,破開禁制,再來找他們算賬。到時候,他就是世上最威風的大龍,呼風喚雨,上天入地,他要再飛到她面前,看看她敢不敢再把自己炖進鍋裏。

看看雲山哪裏有一個鍋,能夠裝得下它。

龍之大,一鍋裝不下。

它要撐破她們所有的鍋!

想到未來,小金魚頓時有了動力,為了撐破雲山所有鐵鍋的宏願,它不認輸地再次奮力一跳,啪地一下,跳到了旁邊柔軟的草地上。

和煦春風拂動草葉,金燦燦的小魚弓起身體,堅強不屈地往外面蹦跶。

顯得十分勵志。

鳴珂閉目在靜室調息修煉,放出神識,就看到這勵志的一幕。她大為感動,決定尊重這條魚的意願,暫時放手放它離開。

她吃完金蓮子,剛煉出一抹微弱的神識,便饒有興致地用神識盯着跳跳魚,看看它到底能跳到哪裏。

系統忍不住問:“宿主,你就這麽把它放走嗎?這可是龍君。”

直接放走,真的不會再過幾年被修成歸來的龍君滅口嗎?

鳴珂溫柔笑道:“它既然想走,就讓它走,強扭的瓜不甜。”

系統沉沉嘆息,本想勸這位白月光不能太善良,然而下一瞬,就聽她笑着說:“雖然不甜,但是很香,我很喜歡。”

系統:……你真的是白月光嗎?

鳴珂微笑不語,眼前出現一條半透明的長條,是小金魚的情感波動值。她看着越來越往上漲的方條,心想,這時候龍君一定很高興吧。

跳跳魚堅強不息,蹦蹦跶跶地穿越草地、梨花林、淩亂的碎石,等跳到石階上時,已經過了大半天,夕陽西下,暮色沉沉,雲山萬重。

小金魚十分激動,沾滿碎石沙土的尾巴在地上拍來拍去。

它做到了,只要跳出這裏,它就能恢複自由,再過百年養好傷,龍游四海,呼風喚雨,多快活。

它激動地往下吧嗒一躍,讓蒼天知道,它不認輸!

鳴珂嘴角翹起,準備為這場勵志的逃亡畫一個句號時,忽而聽到沈小晏和孟義之的争吵聲。

沈小晏眉頭緊皺,甩開孟義之的手,“義之,你為什麽總是攔着我來找師姐?”

孟義之:“小晏師叔,我都和你說過啦,你……”

沈小晏轉過身,認真地對他說:“我也和你說過了。”她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你再說我師姐不好,我打你了。”

孟義之嘟囔:“可你不就是她的替——”

話音未落,沈小晏抽出腰間長鞭,鞭子破空而出,把少年卷得摔個屁股墩。

“你居然打我!”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小晏,沒想到好脾氣的少女真的因為這件事拔出軟鞭,屁股不是很疼,但他的心,已經被摔成一片一片的玻璃渣。

孟義之控訴:“我是為你好才這樣說的,小晏你當真出手,你沒有心!”

沈小晏見狀,連忙收起軟鞭,把他扶起來。

她也有些愧疚,輕聲叭叭:“那你別說我師姐嘛。”

孟義之:“但——”

沈小晏直接打斷他,“義之,你相信天命嗎?”

孟義之茫然看着沈小晏,眼前的少女眼中騰起光彩,輕聲道:“我從前也不信,可是,看到師姐的時候,我就有種命該如此的感覺。她就是天命指引,是我命中注定的阿……”

阿媽!

然而孟義之聽不出沈小晏話中澎湃的真情,只是後退一步,覺得小師叔連番遭到打擊,怕是快瘋了。

沈小晏不再理會他,甩開他的手,徑直走上山道。

此時雲破月來,弦月如鈎。薄薄月光透過雲層,灑在山巒上。

踏上山階時,沈小晏瞥見草葉裏閃爍一抹亮色,彎腰撥開葉子,看見一條灰塵撲撲的小金魚在青草碎葉中蹦跶。

小金魚似乎想把自己藏在葉子底下,然而它的鱗片實在太耀眼,在黑暗的夜裏閃閃發亮,光彩奪目。

沈小晏提着它的尾巴,把它拎來,驚訝道:“魚哥,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是貓貓把你叼過來的嗎?別怕,我把你送回去吧。”

……

在靜室中,鳴珂慢慢睜開眼睛。想起沈小晏那番真情表達,她忍不住低頭看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又伸手摸了摸。

不像生過孩子啊。

可是剛才沈小晏說得太動情,連鳴珂都開始懷疑人生,思索難道她當真有這麽一個大閨女?

這麽大的女兒,總不能是蔓上蹦出來的吧。

鳴珂揉揉發疼的眉心,無奈嘆息,站起身來,準備去迎接今日勵志越獄的小魚。當走到院中時,她察覺到一絲異常,冷不丁回頭,當看清身後站着的人時,她瞪大眼睛,紅唇微啓,吐出一口白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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