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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祖望吃驚,片刻前生出的那因女兒不告而走而生出的淡淡惱意也頓時抛開了。
他一頓,轉頭眺望了一眼遠處那還籠罩在夜色餘暗下的城池方向,命等在附近的親兵避開,随後道:“含元,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的。為父已經想好,方才正準備去城中給賢王最後回複,拒掉這門親。你不必胡思亂想了,放心去休息吧,我去了!”
他說完,走向坐騎。
姜含元望着他的背影,再次開口。
“父親你誤會了。方才我說了,婚事可。”
姜祖望停步,轉過頭,打量着女兒。
轅門附近的火杖經夜不熄,火光在寒風裏跳躍,映着她的臉容。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目之間帶着疲乏之色。
姜祖望看了女兒片刻,一股濃重的愧疚之情,再次在做父親的人的心底翻湧了出來。
攝政王求婚,連賢王這樣的人都請了出來,自是勢在必得,有他意圖。
姜祖望清楚地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拒婚,意味着什麽,尤其是在獲悉京中出了那樣的大事之後。
但是,倘若說,一開始突然獲悉求婚,他确實有些不敢拂逆上意的話,在親眼目睹女兒如此強烈的抗拒反應之後,身為人父的天性,終于還是壓下一切,最後占了強烈的上風。
從前因為懦弱,他已鑄了大錯,這一次倘若還是如此,因忌憚天威便違心承命,半點的可能性也不去争取,将來他便是死了,也無顏去見亡妻之面。
“你随我來!”
他轉身朝裏走去。
姜含元跟着,入了大帳。
“含元,你不必為了顧全我,違心應許,委屈了你自己。你先前質問沒錯,攝政王絕非良人,莫說為父不能就這樣将你嫁了,便是因你性情,也不能答應。你從小長在邊地,自由慣了,京城那種地方,于你如同牢籠,你待不住,也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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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去,姜祖望便如此說道。
“雁門之西陉關,天下雄兵将來聚集之地。攝政王娶你,本意在我,應當還是以示恩羁縻居多,他需要用我,所以此事,并非完全沒有轉圜餘地。何況,他少年時巡邊來此,我和他處過幾日,雖年輕,卻風猷暇曠,廓然有氣度,應當是個能容人進言之人。關于這件事,為父心意已決,推掉婚事!”
姜祖望的語氣堅定,再無半分先前的猶豫仿徨。
他說完,卻見女兒雙目落在自己臉上,一言不發,對自己的話依然沒什麽反應。
“你有聽阿爹在說話嗎?”
她仿佛忽然回過了神。
“我方才說過了,我接受婚事。”
“兕兕!”
姜祖望叫了聲她的乳名,語氣加重,“阿爹說過了,你完全不必顧慮過多!一切有為父的擔着!朝廷現在需要用我,攝政王不會對我如何的!”
她慢慢擡起眼眸,望着自己的父親。
“多謝您為我着想。不過,您照我意思答複便可。另外——”
她頓了一頓,“不知婚期何時,倘若來得及,我去趟雲落。”
她說完,朝自己的父親行了一禮,轉身去了。
姜祖望萬萬沒有想到,女兒失蹤多日,回來竟态度大變。
做父親的直覺告訴她,就在一開始,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是極其抵觸的。這些天,她去了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竟會讓她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他望着女兒的背影,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
“兕兕!你到底怎麽了?你當真願意?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裏?”
姜含元在帳門前停步,立了片刻。
“父親,你自己方才也說過,此關會是将來天下雄兵聚集之地。”
她慢慢回過了臉,望着姜祖望。
“束慎徽需要你這樣的大将軍,你也需束慎徽那般的上位之人,這件婚事于我,也并非不可,我應下了,心甘情願。父親你無需任何自責,只需厲兵秣馬,等待那一日的到來。”
她走了出去。
姜祖望回神,追出大帳,只見女兒已去遠了,她的步伐穩健,一道孤影,漸漸消失在了微白的晨色之中。
東面天際徹白,當第一縷陽光從寒霜覆蓋的原野地平線上迸射而出的時候,載着賢王的馬車和隊伍出了城,往南,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深夜,隐隐一道更漏之聲,從連綿不絕的殿宇重樓深處飄來,傳送到了人耳之中。
子時二刻了。少帝早已回寝宮去歇息。這個點,皇宮之內,也就這間所在,依然還是燈火通明。
此處文林閣,位于皇宮二道宮牆內的西北一隅,距中朝正殿宣政殿不遠,是朝議結束後攝政王用來日常理事召議兼作休息的場所。
漏聲悄絕。候在外間的老太監李祥春見跟在身邊的張寶上下兩個眼皮已開始打架,便扭頭,往裏瞧了一眼。
攝政王依然坐于案後,微微低頭,聚精會神地閱着奏折。
這段時日,京中發生了太多的大事。
先是蘭太後壽日當夜,當朝大司馬高王突然暴病身亡,攝政王親自主持了喪葬之禮,高王後事,榮哀自不必多言。就在喪禮期間,皇城領軍、護軍、左右衛、骁騎、游騎六軍将軍也大半調離職位,換了新員。又,就在高王大喪過去沒幾日,一衆聖武皇帝朝的勳員們,陸陸續續紛紛上表乞骸,朝廷一律準許。為表對這些老功臣的感念,各賜厚賞,并食邑千戶到五千戶不等。随後,朝廷又廢了從前沿用多年的武侯府監門衛等部,另設天門地門二司,下領武威、奮揚等營,負責京畿內外保衛。
類似這樣的革新舉措,早在先帝明宗朝時就曾推過了,奈何阻力重重,最後不了了之。而現在,高王束晖的暴斃,竟令不少人吓破了膽。就在幾個月前的朝議中還慣會跳出來說三道四的某些大臣,如今竟成了新政的鼎力支持者。道道政令,暢行無阻,直達下方。不但如此,最近檢舉成王極其同黨的秘奏,也如雪片般從各地飛來,堆滿禦案。
至于攝政王,那日他親自到高王王府祭奠。堂中之人,上從諸王,下到百官,皆俯首三拜,屏息斂氣。他定睛凝視,目光所及之處,竟無人膽敢與之對望。
好似就是那日之後,迅速傳開了一句話,說什麽攝政王才雄心狠,殺人于無形。
那些話是宮裏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侍不知哪裏聽來私下學舌,偶被李祥春聽到的。在老太監聽來,簡直都是屁話。他也是武帝朝的老人了,說句托大的,就是看着攝政王大的。從安樂王到祁王再到如今的攝政王,主人是什麽人,他還不清楚?
當時,那幾個小侍吓得面無人色,跪地求饒。攝政王若是聽到了,想必也就一笑罷了。所以李祥春也沒怎麽為難,只叫人各杖二十下,讓長個記性。
就算有人真的死在攝政王的手裏,那也全是該死鬼,活着,糟踐口糧的主。
老太監冷冷地想道。他只心疼攝政王,本就總攬朝政,少帝又……
老太監心裏暗嘆口氣。他是一刻也不得空閑,最近諸事還紛至沓來,忙碌之程度,可想而知。
仲冬了,今年入冬又早,夜間寒涼侵襲。閣屋內雖燃着火炭,但此處樓閣空曠,候久了,李祥春還是感到手腳有些發冷。
今晚攝政王從少帝離去後,更是一直如此伏案,沒起身過。
打着盹的張寶突然打了個哆嗦,一下清醒。跟了老太監多年,見他眼睛看向了裏頭的那只暖爐,立刻會意,趕緊要進,卻見老太監沖着自己搖了搖手。
估摸爐裏的炭火不旺了,老太監自己輕輕走了進去,掀蓋,拿爐鉗通了通火,夾幾塊炭,添進去,再将蓋仔細地蓋了回去。
他動作很輕,但束慎徽還是被驚動,信口問時辰。
李祥春等的就是這個,“方才鼓樓響過子時二刻的漏了,殿下你大約專心于事,沒聽到。”
“這麽晚了?”束慎徽口裏說着,頭沒擡,手中所執之筆也未停。
“是啊。老奴知道事多,都需盡快處置。只是,老奴雖認不得幾個大字,也聽說過,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攝政王便如咱們大魏的重器。您要是累壞了身子,如何為陛下分憂?昨夜攝政王您就才睡了兩個時辰而已。總這樣,便是鐵打的,那也受不了哇!”
束慎徽終于停筆,擡頭看了老太監一眼,“比張寶的話還多。”
外間張寶聽到忽然提及自己,不知何事,耳朵一豎。
老太監躬身,“老奴多嘴!若說錯了,殿下勿笑話老奴。”
束慎徽一笑,待墨跡幹了,合上方批完的本子,将筆輕輕搭在一只小山玉架上,搓了搓手,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連日陰寒,今夜亦是濃雲蔽月。窗外的近處,庭院花木凋禿,滿眼蕭瑟,池邊幾杆枯荷殘葉。遠處,夜色勾勒着重重殿宇的沉沉輪廓。那立在飛檐翹角上的鸱吻和脊獸也不複白天莊嚴威武,望去,陰影森森。
一陣帶着濃重寒意的夜風撲入。
李祥春忙取了外衣,送了上去,“殿下,當心冷。”
束慎徽沒接,對着窗外出神了片刻,自言自語般地道,“賢王出去,也有些時日了吧?”
便如心有靈犀。恰這時,外頭一個小侍快步入內,和張寶輕聲道了句話,張寶忙進來傳話:“殿下,方才劉将軍遞了個消息進來,說賢王老千歲回了!老千歲人就在宮門外,問殿下是否歇下了。”
束慎徽目光微動,驀地回頭,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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