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就在片刻之前,姜含元還是一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獵手,追逐着她的獵物,锲而不舍,樂在其中,不過短短的功夫,便換成了她被人逐獵。不同的是,她射出的是無頭的箭杆,鹿被射倒,猶能離去,輪到她,便就沒這麽幸運了。

她被熾舒一行人緊緊咬住,已逃亡了兩天三夜,始終無法徹底擺脫追索。就這樣一路行去,周遭的山林和水體漸漸看不見任何人工變動過的痕跡,徹底荒涼。

她知道自己已出禁苑,進入了完全的野地。周圍荒山野林,谷地交錯,沒有人煙。

熾舒坐騎攜的囊袋裏有少許幹糧和肉脯,這是保存體力的基本,她不敢全部吃完,均勻分配,每天只吃一點,其餘不足,便靠野果充饑。馬蹄印、排洩,還有馬匹一路啃食草木留下的痕跡都将加大她被追蹤的風險,昨天,在又遇到一處有着茂林的山麓之後,她棄了馬,獨自入內。

熾舒和他的人在山中又搜索了一個白天。他的手下人裏,有最優秀的能夠追蹤痕跡的獵人,然而,最後只找到了那匹原本是熾舒的坐騎,而姜含元入山後,人便徹底消失,再也尋不到任何的影蹤。

又一個黃昏降臨了。她就像是一頭機敏而警覺的獵物,總是給身後的獵人以希望,但等追到了近前,又發現是個錯覺。

已經整整兩天三夜了。

奴幹回望自己一行人的身後來路。荒野和谷地,靜靜地卧于殘血般的夕陽色裏,風吹草動,不見半個人影。他心裏那種忐忑的不安之感卻變得愈發濃了,忍不住再次開口,小心翼翼地勸道:“南王,天又要黑了,這個魏國女人擅長隐跡,明天未必就能找到她。她又身份高貴,幾天不回,魏人不會不管,我怕後頭人已是追上來了,再耽擱下去,萬一我們自己若被發現,那就得不償失。不如罷了,趁夜上路,早日歸去為好。”

大狄朝從從前的晉國手中奪了燕幽雲等大片土地附帶人口,但在雄心勃勃的六王子看來,這只是一個開始,他的目标是南下吞魏,令漢人俯首稱臣。他早就想親自入魏國一趟,近距地察看地理風物以及那位如今實際執掌魏國朝廷的攝政王。去年底,獲悉魏國雁門守将姜祖望嫁他那位女将軍女兒和攝政王聯姻,便就成行,一行人喬裝分散,尾随秘密入境。

現在還不走,在這地方多停留一刻,便就多一分的危險。

熾舒站在一叢野蒺藜旁,雙目死死盯着對面這座暮色裏的山林,忽然道:“放火!我不信她還不出來!”

奴幹吃了一驚:“不可!這太危險。萬一火勢引來魏人!”

熾舒冷冷道:“只要能逼她現身,你們這麽多人,難道還抓她不住?莫說還有我在!她價值之重,值得去冒任何的險!”

他轉頭,看了眼身後,哼了一聲,“天荒地野,莫說魏人未必就能跟上,即便真在後頭了,我們到手,馬上就走,走野道,迂回往北,他們便是三頭六臂,也休想追上。何況,我們手裏還有她!”

他的言語果斷,帶着絲毫也不容置喙的口氣。

奴幹和其餘一幹人都知他平日說一不二,他竟如此發話,便也不敢再議,想想,說得也有一定道理,相互看了幾眼,照他話行事。最後選定了一個便于圍堵的下山口,左右皆為單道,前方不遠,則是一道山崖,下面就是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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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身上都帶火種,選好了口子,便四處分開,沿山麓點着了其餘方向那些易燃的荒草和蒺藜。火随風勢,呼啦啦地沿着山壁草木往上卷燃,很快,越燒越大,火勢駭人。

姜含元正藏身在半山,找到了一個相對安全隐秘的地方,只等落日完全下去,今夜便算可以休息了。

她急需好好休息。熾舒一行人宛如鬣豺,聞到血的味道,便就無法甩脫。過去的三個夜晚,她便是在休息時,精神也保持着極度的緊張,附近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的動靜都會令她睜開眼睛。今天白天他們追得更近了,有幾次,她甚至能聽到他們随風飄來的說話聲,整個人更是不敢有絲毫的松懈。現在稍稍放松下來,疲乏和饑餓之感,湧向了她。

幹糧昨晚就吃完了,早上起的整個白天,她只吃了路上随便看到的幾只野果,現在身上只剩最後一條馬肉幹。

她饑腸辘辘,坐在今晚預備過夜的一處山壁凹進之處,摸出肉幹,啃了幾口。舍不得吃完,也不敢吃完。不知道熾舒還會追自己多久才會放棄。這是接下來的最後的一點體力來源。非不得已,她還是不想生吃類似山鼠之類的活物。

她靠在山壁上,閉着眼,一邊慢慢咀嚼着粗而硬的馬肉,一邊等着天黑。忽然聽到頭頂發出陣陣鳥聒之聲,不同尋常,仿佛下面出了什麽大事。她一口咽下食物,将剩下的藏回在身,随即睜開眼,迅速起身察看。

她的腳下,四周卷起了大片的濃煙,在風的助力之下,火舌吞噬着幹燥的荊棘和枯木,哔哔啵啵,宛如漲潮一般,正快速地向着山上蔓延而來。

姜含元吃了一驚,沒想到那個熾舒為了逼自己現身,竟使出了這樣的招數。

姜含元向着滿山而起的煙和火,在原地立了片刻,擡手摸出方才藏回的那條馬肉,慢慢地咬了一口。

在她的周圍和頭頂,無數原本栖在山中的飛禽和走獸被火驚了出來,正紛紛慌亂逃竄。

她吃完全部的東西,沿着還沒起火的坡線,尋着落腳的地方,走了下去。剛現身在山麓口,左右方向便有人影各自現身,堵住她的去路。

她停了步,擡目望向前方,對上了北狄六王子熾舒的兩道目光。

對面山火熊熊,漸漸向她方才走下來的山體合攏而去,很快也将吞之。火光投在他的臉上,映得他兩只眼睛泛出紅色的光,那是一種饑獸終于覓遇到了心儀獵物般的迫不及待的極度興奮的目光。

“我要活的!”

他口中發出一道命令。這是勢在必得的篤定的命令。除了奴幹還繼續站在他的身旁,他剩下十一個手下向着姜含元圍攏而去。

姜含元邁步,繼續朝前。熾舒立在将她困住的包圍圈外,看着她,臉上露出了一縷似在觀望籠中物般的饒有興味的笑意。

他的兩個手下擋在了她的面前,攔斷她的去路,向她撲去。

他看見她停步,和這二人搏鬥。身後又上來了幾人,她的後背吃了一肘重擊,人應力,向前撲去,倒在了地上。

熾舒唇邊笑意更濃了。

離她最近的那二人也是大喜,一步跟上,正要将人徹底制住,地上的姜含元突然一個翻身,朝那二人揚臂,張開了緊握的雙拳。

她手掌中方才捏藏的兩捧泥沙此時全部砸了出去,細泥和沙土撲進了二人的眼睛裏。那二人大叫一聲,停步捂眼,無法睜目。

接着,沒有片刻的停頓,在剩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姜含元從地上一躍而起,借着這個空檔,欺身破出了包圍,抛下身後之人,一把拔出匕首,徑直向着熾舒撲去。

立在熾舒旁的奴幹吃了一驚。沒想到憑空竟生變化。

三天前,他見過她用匕首殺死同伴的手法,知她用刀極其熟稔,立刻站到了熾舒的身前,随即拔刀,刀背向她揮砸而去。

他在熾舒麾下,向來以巨力而著稱,刀背又極是厚重,這一砸,力道之大,不啻泰山壓頂。

姜含元以匕擋刀,當場就被震得虎口出血,匕首也拿不住,脫了手,飛出去,落在了一旁的地上。

奴幹一擊得手,見她朝向匕首,顯然意圖拿回,豈會再給她第二次握匕的機會,搶上去便一腳踢開,卻沒有想到,她竟半途改道,舍了匕首。

其實,姜含元方才之所以用匕首硬生生地扛下了刀的力量,寧可被震得虎口出血也不閃避,目的,就是為了拿匕首引開此人的注意力。

機會一出,她毫不停步,徑直鼓勇前沖,再次撲向熾舒。奴幹這才明白,自己上了她當,又驚又怒,待要護主,已來不及了,展眼,這個魏國的女将軍便到了熾舒的面前。

待到奴幹回身,剩下人也紛紛沖來,這個時候,姜含元已和熾舒扭在一起。

她心裏清楚,留給自己的時間短暫。如果她不能在幾個來回內就制住對方,等他的人全部上來了,等着自己的,只能是束手就擒。

惟有以死奮擊,用性命來拼機會!

熾舒顯然還沒有從一開始的篤定裏完全回神,受到來自她近乎玉石俱焚式的兇狠的攻擊,應對被動,不慎之下,被她反扭一臂,臉壓在了地上,一時無法動彈。

他咬牙,試了幾次,左臂卻始終被牢牢反扣在了背後,扭得死死,完全無法掙脫。

姜含元的目的是将他擊昏作為人質。

他手下已到近前。

留給她的機會不多了。她正要重擊他的頭部,不料這個時候,熾舒猛地大喝一聲,擡頭引胸,奮力一撞,利用他身高和體圍的優勢,竟硬生生地吃下了被扣死臂膀的劇痛,将原本在上的姜含元撞翻在地。

接着,在姜含元迅速翻身想要起來的時候,他縱身将她再次撲倒,膝蓋壓鎖住了她的咽喉。

他的面容因為方才強行拗臂的劇痛,依然帶着幾分扭曲。他一邊繼續死死地壓鎖着這個魏國女将軍的呼吸,令她無法反抗,一邊回頭朝着手下人吼道:“上來,抓住她!”

就在他回頭叫人的時候,姜含元猛然擡臂,拔出他頭頂發髻裏的一枚發簪,一下刺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簪是普通的銅簪,簪頭不似匕首尖銳,但發力之下,足以刺透皮膚。

熾舒喉頭一痛,有血流出,身形為之一頓,姜含元立刻脫身,易客為主,一臂扣住了他的咽喉,另手握簪,簪頭依舊刺在他的喉嚨肉裏。

“牽馬!”她喝道。

這變故突然,奴幹和剩下的人都停在了周圍,既沒膽繼續上前,也無人前去牽馬,全都看向了熾舒。

熾舒咬牙:“你逃不走的!”

“那就試試!今日大不了和南王在此同歸于盡,我也不虧!”

巨大的失望和憤怒,令熾舒的臉龐扭曲了起來。他發力,企圖脫身,姜含元毫不猶豫,那握簪的手再往下用力一壓,血珠子立刻簌簌地從簪頭處冒了出來。

“南王當心!”奴幹等人見狀大驚,紛紛出聲大喊。

“我手中簪頭再下去半寸,便是你的氣管所在。六王子,你命金貴,我勸你惜取。死了,莫說別的了,你的南王府也将易人掌之。”姜含元氣定神閑,淡淡說道。

山火越燒越大,熊熊大火,染紅了附近的天空,也逼得人皮膚發燙,發梢卷起。

熾舒僵在原地,手緊緊握拳,目光閃爍不定。奴幹等人熱汗滾滾,連呼吸也不敢過粗,唯恐驚了這魏國的女将軍,若她手裏簪頭再入半分,南王恐怕今日真要氣絕于此。想尋機會救主,奈何對手卻是個久經沙場手上也不知染血多少的老手,何來的機會,能輕易讓他們翻盤。

就在僵持着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了一陣咆哮之聲,聲音憤怒,幾震動山谷。

衆人回頭,看見山麓的一端竟蹿出來一頭斑斓猛虎。周圍百獸奪路竄逃,這猛虎應當也是受山火逼迫驚出,突然撞見了人,閃着血紅的兩只眼睛,向着這邊撲了過來。

奴幹等人大驚。它奔速極快,轉眼到了近前。離得最近的一個人舉刀刺去,被猛虎一掌拍中,利爪劃過,慘叫聲中,那人胸腹已破,一段腸子流了出來。

“取弓,弩射它!”

奴幹沖着同伴厲聲大吼,自己沖了上去,一邊避開猛虎的撲撕,一邊奮力阻擋,沒幾下,也被那大蟲一口咬中手臂,硬生生撕下了一塊皮肉。奴幹被迫滾地躲開。那大蟲吼着,繼續朝着姜含元和熾舒撲去。

姜含元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不得已撒手放開了人,閃身避過。

這時奴幹爬了起來,和取來了弓,弩的同伴沖到了熾舒的面前,迅速列隊,朝着猛虎發射。鋒利而強勁的弩箭不停地射向猛虎,虎身中了幾箭,猛虎這才迫退,逃離而去。

“我沒事!給我追上她!”

熾舒這個時候竟還死死地盯着姜含元,從地上一躍而起,厲聲吼道。

左右都有熾舒的人,人手皆握長槍,自己赤手空拳,沒有人質在手,已不可能再強行突出了。

姜含元疾步奔到了那道山崖之前,停了下來。

她轉過頭。

身後,熾舒帶着他剩下的人已緊緊追了上來,再一次地,将她困在了中間。

熾舒喘着氣,擡手胡亂抹了下自己還刺痛的咽喉,看了眼手心染的血,慢慢擡目,盯着立在崖前的女子。

火光映在她的面容之上,灼灼生輝。

“姜含元!今日連上天都在助我,你已無路可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帶着快意的獰笑。

姜含元轉頭,看了一眼身下這陡峭的崖壁,毫不猶豫,縱身躍下。

“抓住她——”

熾舒大吼一聲,縱身撲來,伸手要抓,卻抓了個空。

他停在崖頭,低頭望去,只見那道身影沿着陡坡宛如失了控的風筝般迅速地翻滾,墜落,一轉眼,人就被崖壁上凸出的岩石遮擋,消失不見了。

熾舒暴怒,口裏罵着粗話,拔刀狠狠砍斫了幾下岩壁,刀刃翻卷,濺出了幾點火星子。

他披頭散發,雙眼赤紅,在崖上來回走了幾下,突然發令:“給我下去!務必搜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道崖壁雖非完全垂直懸空,但如果沒有繩索攀援而下,以上方這樣的坡度,人就根本不可能爬下去了,除非如方才那個魏國女将軍一樣滾落。但就算滾落無礙,誰知道下面谷地的地形又是如何。風險太過巨大,安然無恙的可能性太小。

奴幹望着熾舒一雙血紅的眼,焦心如焚,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噗通下跪:“南王三思!勿再追下去了!再不走,我怕要走不脫了!”他說完砰砰磕頭。身旁另外幾個手下的人,也紛紛下跪懇求。

熾舒喘着氣,在原地站了片刻,再次望了眼下面的淵崖,眼皮子跳了幾下,終于,咬牙道:“走。”

奴幹松了口氣,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迅速集合人馬,将那個被猛虎抓傷顯然已帶不走的同伴一刀殺死,免得萬一被抓洩露行蹤,處置完後,正要離開,忽然這時,耳邊傳入了一陣狂烈的犬吠之聲。再聽,仿佛有大隊的人馬正在朝這裏靠近。只是方才此處風聲火聲過大,掩蓋了過去,沒有覺察而已。

一個騎馬在最前的他的同伴突然仿佛被什麽釘住了似的,人僵硬地挺身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幾個呼吸過後,人直挺挺地往後仰倒,“砰”的一聲,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

他心口的位置上,深深地插入了一支從對面射來的箭。

奴幹擡頭望去。

對面山麓口的方向,足有幾十只的精壯細犬狂吠着,在馭奴的驅使下,奔沖在了側旁。路上,一隊人馬正疾馳而來,轉眼到了近前。山火映着當中那人的面容,火光裏,他眉目冷肅。奴幹認了出來。他雖只遠遠地在人群當中暗暗地窺過一眼,但這張面容,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的。

正是魏國當今的攝政王,祁王束慎徽!

他臉色大變,回頭狂呼:“護着少主,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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