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姜含元又一次覺得自己看不懂束慎徽了。

初初她識他,是去年秋的護國寺裏,他在蘭太後壽誕的佛禮上,絞殺他的叔父高王,接着,他話別了偶遇的溫家女兒。

那個時候,她眼中的他,心機深沉,手段狠絕,集家國天下于一身,卻也有他逃不開的因這至尊高位而加給他的枷鎖。為此,他絕斷私情,以身許國。這又給他添了一絲悲情的味道。

接着新婚見面,他又展現出了他溫文爾雅、教養高貴的一面。和他相比,姜含元覺得自己就是一頭野馬。他待她的種種,不能說不好。然而,他越是表現得看重她,處處委屈了他自己,仿佛真的想要和她白頭偕老,她反而越覺其人僞裝,終日在和自己虛與委蛇。

他的面上總是帶着笑,仿佛不會生氣。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再想到他娶自己的目的和放棄了的私情,她一度甚至還有些可憐起他。

然而,漸漸地,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越來越覺得,此人私下對着她時,已是跳出了他當初留給她的那些印象。

好似一尊原本裹着體面儀物的神像,從高處轟然倒塌,碎裂了一地,救都救不起來了。他實際就是個莫名其妙的喜怒無常之徒,有些舉止是她無法理解的。從前她生活的周圍,全部都是男人,各色各樣。生疏而沉默的父親,穩重而忠心的樊敬,莽直而勇武的楊虎,智慧而高遠的無生……但她從沒有遇到過如此一個男人,令她無所适從。

幾天前蕭琳花那事就當過去了,今夜她聽說他淋雨發燒,人還暈厥了,當時雖是莊氏開的口,希望她來一趟,實際她心裏也是放不下的,有點着急,很願意來看他。無論如何,畢竟是在同一屋檐下處了這麽些時日,多多少少,算是有些交情在了。

她沒想到,他又擺出如此一副高傲之姿态。

事實上,她固然是希望能早日回去的,但也沒到他說的那樣的地步。

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沒法再和他處下去了。心裏煩躁郁悶,看見他就來氣。恨不得今晚立刻就走掉了。

“罷了。”

姜含元冷下了臉,“殿下不欲見我,我便回了。只是這些帶來的,都是莊嬷嬷備的,殿下倒也不必遷怒,自己看着吧,能吃就吃些,免得糟踐了一番心意。”

她轉身便走,到了槅門前,聽到他道:“等一下。”

姜含元回過頭,他已是不複片刻前的冷态,慢慢坐直了身體,擡手胡亂揉了揉額角,低聲道,“……我是頭疼得厲害,胡亂說話,你勿怪。”

她進來時,他人雖躺在榻上,卻沒她原本想象中的病弱之态。此刻再看,果然,發現他的臉孔雪白,眼圈淡青,說話的聲音低下去後,呼吸聲便顯得粗重了許多。不但如此,面上滿滿都是疲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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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含元的心軟了下去。

一來他病着,二來都賠了情,她自然也不和他一般見識了,走回來說:“我方才也不是不讓你做事,只是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莊嬷嬷說你人暈厥了過去。當真如此嚴重?”

他一頓,呃了聲,“……白天……白天仿佛是曾暈了一回……”再一頓,“我頭真是痛得厲害,人也難受!所以方才心情不好。不信,你摸摸。”說着,傾身朝她靠了些過來。

姜含元擡手碰了碰他額,果然,摸到幾分溫溫的燙手之感。

“那你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明早還有大事。”她收了手,說道。說完,發現他還是不動,就那樣垂着雙手,雙目看着自己,不解:“你還不吃?莊嬷嬷說,粥裏特意照你口味添了些蜂蜜。再不吃,就冷了。”

他不再作聲,自己取了,開始吃東西。不過只吃了幾口,就放了下去。

“怎麽了?”

“沒胃口。手也酸軟,方才握筆,都握不穩了。”他搖了搖頭,靠回到床頭,解釋道。

他就沒吃兩口,方才老太監也說他這兩天不吃東西。

姜含元有些看不下去他這斯斯文文的姿态,一把端起了他放下的粥。

“殿下你這樣不行!本來就沒力氣了,吃不下也要盡量吃!否則怎麽好得起來!”說着取來調羹,舀了滿滿一大勺的甜粥,徑直送到他的嘴邊。

“快吃!”

她的語氣已是帶了幾分命令式的口吻。

他看她一眼,張嘴,默默吃了。姜含元心想光吃粥哪來的力氣,夾了只雞絲春餅,“這個你也吃掉。”他又吃了。她再喂他一口粥,夾一塊松仁酥皮糕,“還有這個,殿下也吃吃看。晚上我也吃過的,味道很好。”

姜含元忙了一陣,連哄帶強制,總算迫他吃完了一碗粥,其餘帶來的幾樣食物,七七八八多少也都吃了些,看看差不多了,這才結束她這平生第一次的伺候人吃飯的經歷,收了食盒,叫李祥春他們進來服侍他漱口洗手。老太監看見他吃了不少,面露微微喜色,感激地看了眼王妃,忙帶着人收拾。姜含元等了片刻,見差不多了,說:“我便回了,殿下好好休息。明早不必特意回來接我,我自己來。”

“晚上你睡這裏,不必出去了。也不早,回去還有些路。”

姜含元沒想到他會開口留自己,一怔,人立在榻前,尚在遲疑着,手腕一熱,他竟已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臂腕,拉了她一下。她跌坐到了榻沿之上。

“怎麽了,你不願意嗎?”他跟着靠向了她,臉從後湊到她一側的耳邊,唇挨着她耳垂,低低地問了一句。

身後這人如此情狀,莫名令姜含元感到了一縷暧昧似的親昵。她暗暗耳熱,慌忙偏了下頭,躲開身後那張湊過來的臉,又飛快地看了眼還在跟前收拾着東西的李祥春等人,急忙起身要站起來。他卻暗握她腕不放,隐隐似還加了幾分力道。姜含元愈發坐立不安,又不好當着人甩他,勉強忍着。幸好老太監幾人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很快收完東西,走了出去,又帶上了槅門。

人一走,姜含元立刻發力,一把推開身後那靠上來的男子。

“殿下你作甚?他們都在跟前!”

他坐不住,被推得直接仰翻了過去,卻沒起身,順勢歪靠在了床頭上,說,“他們在跟前怎麽了?你是我王妃,我握一下你手,也是不行?”

他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姜含元卻覺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對。

“我走了。”她意欲結束對話。

“你晚上要是不留下來,我就再去做事!”他應了一句。

姜含元差點被他氣笑。怎會像個無賴子,竟拿這個來威脅她?

“我看殿下你其實并無大礙。你也不是三歲小兒。自己看着辦吧。”

她拿起進來時脫下的鬥篷,邁步要走。

“回來!”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最近我真的很累,你陪我睡一會兒吧。”她聽到他又輕聲說道。

“真的就是睡覺,沒有別的。”

她慢慢地回過頭,看見他已往裏挪了進去,給她讓出了空位。

他靠在床頭,默默地望了過來。

耳邊變得寂靜無聲。姜含元感到自己的心又慢慢地軟了下去。

對着如此一個安靜而溫柔的人,她怎麽能夠拒絕他提出的如此一個簡單的要求。

她終于如他所言,解發脫衣,傍着他躺了下去。

他笑着靠了過來,替她拉了拉被,随即和她并頭一道,躺在了枕上。

姜含元以為他或許還會和自己說些什麽,沒想到他閉上眼後,很快,姜含元便聽到他發出了均勻而沉凝的呼吸之聲。

他竟真的這麽快便沉沉而眠,睡着了。

姜含元略感意外。心卻随了他的入眠,不知為何,忽然也變得安穩了下來。

她聽着枕畔男子的呼吸聲,慢慢地,也睡了過去,一覺醒來,一時渾然不知到底是幾更天了。窗牖外依然漆黑,耳邊萬籁俱寂,靜得仿佛不似人間。

床榻旁的銀槃燈上對燃雙燭,一支已然燒盡,另只還剩短短不到一寸。

她知道了,或該是四更天,正是夜夢最濃的好睡時分。

昨夜入睡得早,這一覺不算短了,她睡得綿長而深沉。

她慢慢地轉過臉,望向枕畔之人。

夜燭的餘光從床頭的方向照來,宛如一片昏黃的月光,靜靜地投在了他飽滿的額上。他是微微偏臉向着她的,閉着眼,依然沉沉而眠。呼吸聲聽起來比剛入睡時更加的平緩。

他的燒,應當已經消退了。

她靜靜凝望着身畔這男子的一副沉靜而英俊的睡顏,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地想起了許多年前,邊塞秋日晨空下的那張飛揚的愛笑的少年臉容。

他就是那個曾經的少年。縱然時隔了多年,這一刻,她也能在他的眉眼和面容的輪廓上,輕易地找到那些和她記憶裏的重複的樣子。

她就這樣看着他,看了許久。

或是這夜色太過迷離,而這張臉生得太入她的眼了,她竟發了一陣昏。她清楚地知道,他也再不可能是昔日的那位少年了,便如她一樣,她也再不可能會是昔日的那個“小兵”,但是在她的心腑裏,依然還是緩緩地湧出了一陣潮水無聲暗漲般的微微酸脹之感。

曾經有幾年的時間,那個晴朗的秋日霜晨和那片霜曉天裏的含笑的少年的臉,會重複地出現在她原本只有血和死亡的夢景裏。那是她連人生初潮也無人教導的懵懂而又貧瘠荒蕪的整個少女光陰裏的唯一一抹亮色。再後來,她真正地長大了,再也無須這虛幻夢景的陪伴,她将舊事埋掉,更多的事情占滿了她的心,她再也不會想起自己的那段舊日時光了。

然而就在今夜,這一刻,她卻被一種陌生而溫柔的來自心底深處的感情驅動着,忽然間,極想觸碰一下這張從她少女時便落入了她心間的舊日人的臉。

她情不自禁,終于,擡起了她的手,朝着枕邊人的臉慢慢地探了過去,一寸寸地靠近。當她的指終于快要觸到他的面龐之時,又停了下來。

床頭燭火昏殘,卻依然清楚地映明了她的手。

這是一只布着各種傷痕和刀繭的手。這些傷痕和繭,記錄了她經歷過的每一場訓練和戰事,也陪伴着她從一個步卒變成了今日的長寧将軍。平常她固然不會以此為榮。但她也從未在意過這些細處。她不覺得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地方。在她看來,這就是從軍的正常結果。

但是,今夜這種時刻,當她的手和他的面容靠近,就要碰觸到一起之時,她才忽然發覺,她的手和這張幾乎尋不出任何瑕疵的玉淨似的臉容,對比竟是如此的分明。

姜含元念頭頓消,回了神,正待收手,忽然他的睫毛顫了一下,跟着,人也微微動了一下。

雖然他未睜眸,但她明白了,他已是醒了!

她感到自己在這瞬間,心口跳得仿佛就要撞破了胸脯似的。

“殿下你醒了?我也方醒來。是想再摸下你的燒。”

她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了一句,随即就要抽手藏到被下。不料他竟擡起臂,順勢握住了她正在回縮的手,帶着,将它壓到了他的額頭之上。

“你摸吧。”他依然閉目,在枕上眼睫低垂,只如此低低地道了一句。

大約是剛醒的緣故,他顯得懶洋洋的,嗓音低沉而沙啞,鼻音拖出了幾分若如酥骨的沉濁之感。

他的額是溫涼的,這說明他确實退了燒。但是壓着她手背的他的手心卻依然很熱,有點燙。

“你人感覺如何?”

她也不知他怎會如此奇怪,問了一句,想抽回手。他卻不放,那手一直覆着她手,令其壓在他的額上。他也不回答她的話。

片刻之後,姜含元感到他竟在用手指摸索着她的手心,撫觸着他尋到的一處糙繭,玩弄似的,指尖來回地打着旋。慢慢地,他的呼吸似也變得粗重了起來。

皇宮這個時間安靜極了,黑漆漆一片,連鬼影都要出來徘徊巡游,這間位于皇宮一角的屋子更是安靜得沒有半點雜音。姜含元的耳中只剩下了枕畔男子那聽起來明顯不大對勁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成婚這些時日,她已不複大婚之夜的莽直,将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她和這男子一道親身體察過幾次那不可對人言的幽暗冥昧的內室私事。雖然宛若唇齒相鬥,跌跌撞撞,想起來并無趣味,但她依稀也開始知道,他如此之态,意味着什麽。

她方才平穩了幾分的心跳此刻又驟然加快。正當她試将要将自己正被他玩着的那只手從抽離開他的額眉,他慢慢地睜眼,将臉偏向了她。

伴着一道喑啞的嗓音,她聽到他低低地道:“王妃,你是真不知道我怎麽了嗎?”

她自然知道。

姜含元卻不知自己此刻為何會變得如此慌張。

她分明已和他有過數次這樣的經歷了,也算經驗豐富。照着前幾回,應付他就是了。

但是今夜此刻,她竟覺得自己做不到了。

直覺告訴她,或将會有于她而言是極可怕的事,将要發生了。她若不再縛緊那就要從她心腑裏鑽出來的蟲,他日,它必将自噬,她的心會千瘡百孔,萬劫不複。

她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

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那只被他捂得也燙了起來的手,一下坐了起來,道:“殿下你是燒完了,口渴吧?我去叫人,替你送水來——”

話未說完,她已是敏捷地翻身下榻,順手抄起外衣,一邊披衣,一邊朝外快走去。

他探身捉她,指卻只撈到了她的一片衣角。他攥着不放之時,她的去意竟是如此之決,腳步絲毫也無停頓。伴着“嗤”的一道清脆裂帛之聲,衣角撕裂,從他的指間滑溜了出去。接着他跟她,迅速地下了榻,赤着腳便追了上去。

她已出了槅門,避到外間那處他用作日常辦公的閣屋。

屋中空蕩蕩,此刻無人,照明的燭火早已熄滅,只內室那一盞殘燭的光,透過半開的槅門,隐隐約約地透了些光來。

姜含元被男子攔在了案前。他摸着,一把推開了堆在案頭的一疊不知是為何物的奏折和卷宗,騰出一塊空面,雙手環抱着,将她抱坐了上去,令她那還想要離開的雙足懸了空。

終于,他将她徹底地困住了。他解了她的衣襟,埋首,親吻着她。

姜含元本是完全可以将他推開,甚至将他輕而易舉地制服。但是她卻仿佛無法發力。他的嘴唇和面容似火在灼她着她的肌膚。那感覺卻又是熨帖而舒适的。她的臉微微後仰,閉着眼,任他親吻着她的身子,心裏又鑽出來了一道聲音。那聲音是這男子的相幫,不停地說服她。

罷了,由他。想來他是覺着不服,也圖幾分新鮮罷了。他既想要,由他吧。将來事,将來說。如今她何以能拒絕他的求歡。謹記她該記之事便可。

別的,全由他吧。不過就是這點子的事罷了……

她昏沉地想着,身子不覺地軟了下去,雙臂也不知何時環住了他的脖頸,任這得了手的男子抱着她回了內室,和她纏卧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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