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大夢一場
不知道生我下來的爸爸媽媽為什麽賣掉我,我不記得他們。第二個爸爸媽媽說我要一輩子感謝他們,是他們重新給我一個正常的家。他們有自己的女兒,想要一個兒子,沒法生了。
家裏的女兒死了,沒錢下葬。讓我出去幹活賺錢,說是我應該做的。但工地都不要我,年紀小。只能偷偷混進去做,最後只給了我一半的錢,因為是我主動做的活,他們不承認。爸爸媽媽說我沒用,商量着想賣掉我,我自己跑來這個村子。
秋收的時候幫村子的爺爺奶奶做事,平時也會幫忙跑腿送東西,他們給我錢。也給我衣服穿,還有人想要我去家裏住,我不想去。
青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常,魏遠心裏卻激蕩。不知道是因為愛上這麽一個人而為他感到心痛,還是感謝上天賜給他這麽一個完美的小說主角。
他輾轉難眠幾天,沒想過這個故事會這麽沉重,他以為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孩兒,從不知親情為何物,那他便能給他世界上最寶貴的愛。卻不知他父母這麽地多,經歷過這麽多的“愛”。
人總這樣,不知分寸。
那棵樹立在那兒,你非要靠近,看見它漂泊無根,便要彰顯自己多深愛似的,讓它種在自己身上。
經年累月,又覺得被遮蔽了該見的光。
而那個盛夏的魏遠即便經歷幾日失眠,害怕也還是在他心裏轉瞬即逝,面前這麽小的一個人,他這麽瘦弱,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談何辜負?即便要把他帶回自己家去,甚至不用他工作,只管在家養着,怎會辜負?這麽一個人,他身上缺失的東西,等的便是自己。
想到這兒魏遠又覺得振奮,捏着青樹已經長過肩膀的頭發把玩,站在青樹後頭,把那些發絲撈到唇邊吻了又吻,“怎麽沒見你剪過頭發?現在倒像個小姑娘。”
盛夏太容易感受到暧昧了。
你不知道身體上的熱因為溫度還是那個人站在你身後。
青樹出了一身的汗,頭一遭覺得窘迫。他跟村子裏的阿牛一起爬樹,大汗淋漓的時候也貼在一起走路,此刻卻覺得自己臭,妄想身上有花香味,讓魏遠時刻覺得美好。
他想往前掙,頭發卻還是被魏遠抓在手裏,聲音低低,“沒錢,很長了才剪。”
“沒自己剪過?”魏遠笑。
“剪過,手笨,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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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遠這次笑得更大聲,他伸手把青樹往自己懷裏拉,青樹的笨拙和純真好像總能讨他歡心。青樹說以為他有超能力,他笑得大聲,青樹說自己手笨,他也笑得大聲。
耳朵尖紅了一塊,青樹想從他懷裏出去,被按着坐下,“聽話,哥給你剪。”
黑色的碎發,細碎的、被陽光照着映出來黃色的光,閃閃發光的長細寶石一樣,散落一地。青樹不太敢照鏡子,他很少照鏡子,偶爾路過河邊往裏面看一眼,方不至于忘了自己什麽模樣。
他不喜歡鏡子,問魏遠怎麽樣,好看嗎?
魏遠親了一下青樹的額頭,說好看。
是從這一刻開始變的嗎?後來魏遠對着空白的文檔總喜歡想這個問題,作家總是多愁善感的,無論性別。他們喜歡較真,就像反複地打磨一個劇情沖突、反複修改更完善的邏輯鏈一樣,這是一種思維習慣,根深蒂固。覺得一個問題總有他最本質、最真實的答案,而自己還沒找到答案。
是這一刻開始變的嗎?頭發剪短之後好像遮住青樹眼睛的東西被去除,能看見更開闊的世界。
青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他開始頻繁地問自己書寫得怎麽樣了,用天真的語氣、也或許是故作天真的語氣叫他哥——哥,能給我看看嗎?我真的是主角嗎?你那個城市是什麽樣子的,肯德基每天都有很多人去吃嗎?冰淇淋是什麽味道,和老冰棍的味道是一樣的嗎,我只吃過老冰棍,老冰棍也很少吃。
他發現青樹對自己興趣已經完全轉移到了那個更廣闊的世界。魏遠往文檔裏敲出來一行字,這麽寫——
青樹,這兩個字游離世外,我看着他的時候能感受到風。
又挨個字删除,再次打出來青樹二字,久久沒有下文,光标一閃一閃地跳躍。
夏末。
魏遠跟青樹躲在一個破爛的小屋子裏喝酒。
四瓶啤酒,魏遠剛從小賣部的冰櫃裏把它們拿出來,瓶身上還帶着冷氣遇熱凝成的水珠,晶瑩剔透。
燈光昏黃,甚至還沒有破了洞的屋頂漏進來的月光亮,兩個人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魏遠笑着問青樹會不會喝酒,青樹撒謊說會。
魏遠知道他在撒謊,他沒喝過,兩塊錢一包的QQ糖從未吃過,七塊錢一瓶的啤酒怎麽可能喝過。但他沒有拆穿,遞給青樹一瓶冰涼的啤酒。看他臉頰逐漸泛紅,開始覺得頭暈、惡心,但強裝無所謂的模樣。魏遠開始讨厭這樣的青樹,他變得不單純了,不再天真,不再全然地信任他,他對他撒謊。
眼神迷蒙,還假裝清澈。
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也是最後一次。
魏遠洩憤似的咬那雙唇,被啤酒浸得冰涼的唇,眼眶隐隐發紅,問青樹為什麽,“我那麽喜歡你,你喜歡的到底是什麽,青樹,青樹。我說過要你紮根在我身上,可你樹枝伸出去太長。”
“你就該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孩兒,青樹,你該永遠崇拜我,我才是你心裏的英雄,永遠是。”
可惜青樹醉了。
但魏遠知道,青樹喜歡的不是他,而是包括曾經的他在內的所有未知的期待。他那麽天然,那麽純真,眨眨眼睛自己就咬了他的鈎。
秋末。
青樹知道魏遠今天要走,他的頭發已經重新長出來,發尾戳着他的肩膀,能感受到輕微的癢。他仍然蹲在山下有車能經過的路口,一半身子斜着靠上身旁葉子已然光禿禿的樹。
兩個人已經半個月沒有說過一句話,約定好似的,像分手的情人。魏遠看見青樹的背影,恍惚自己竟然真的在這裏住了一年時間,愛上個鄉野小子,姑且稱之為愛。不可避免地想到來這裏的第一天,靈感枯竭的作家尋求新的環境刺激,沖動之下說走就走,自以為是浪漫派行為藝術,沒想到這裏沒有酒店,甚至連旅館都沒有。
魏遠找房子找到焦頭爛額,沒能注意到自己身後跟着這麽一個小孩,見到青樹的瞬間很詫異,詫異自己能在這種地方看見這麽漂亮的物件。
青樹是漂亮的。
他身上沒有大城市的浮躁,綠樹黃土的味道,卻并不土氣。他在路邊買了一罐啤酒,問青樹是村子裏的嗎。他逗青樹,跟青樹介紹自己,哄着青樹也自我介紹。但是青樹什麽都不說。
矛盾、神秘又漂亮。
讓他一身的茫然疲憊一掃而空。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青樹開口同他說話,“你找地方住嗎?”
大夢一場。
魏遠坐上離開的車,忍住了沒轉頭看路邊蹲着的青樹,他把車窗打開,風便灌進來。癡纏住他指尖,帶着冰涼的觸感。
魏遠想起來他文檔裏反複删除最終仍然保留下來的一句話——青樹,我看着他的時候能感受到風。
離別這一鏡,最後的鏡頭是在梁奕生那邊的,許沿只需要當一個背景板。劇本裏是青樹蹲在樹下,僅此而已。雖然離別是在剪頭發之前拍的,但以許沿對劇本的了解程度,他往這裏一蹲,《蔭》的全部劇情就已經在他腦子裏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麽時候掉眼淚的,劇本裏可沒這個。但好在鏡頭不在他這兒,風吹過去臉上濕漉漉的,他便飛快擡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淚。
陸家鴻喊“OK”之後特意喊了許沿,許沿心裏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他一個背景板怎麽會被喊過去,按理來說鏡頭連他的表情都拍不清。
陸家鴻笑意明顯,狠狠拍了下許沿的肩膀,“好啊,這個好。我就說這個鏡頭做結尾缺了點什麽,就缺這麽一個動作。”
梁奕生這會兒也過來看,畫面裏清楚地拍到了許沿擦眼淚的動作。由于距離太遠,他那飛快的動作就好像掩飾一樣,帶了些不甘心的對抗感。
許沿心裏大驚,“我不是故意的導演,我以為這個時候已經拍不到我了……”
“不不不,這個很好。”陸家鴻點了根煙,語調興奮,“哭了?”
許沿瞄了一眼梁奕生,覺得有些尴尬,但還是點頭,“嗯……”
“沒什麽不對,最後的鏡頭為什麽離你那麽遠,就是為了模糊青樹的情緒,觀衆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可以哭,可以笑。給你留白,你就是觀衆以為的樣子。”陸家鴻問,“為什麽哭?”
許沿沒法給出來答案,只能說不知道。
陸家鴻拍到滿意的鏡頭,心情暢快。下一場就是屋裏的鏡頭了,劇組一行人浩浩蕩蕩沿着山路回守山村。
許沿看梁奕生的背影,腦海裏想的是劇本上在離別這場戲裏編劇給魏遠的情感定位,“大夢一場”。
大夢一場。
————
這麽處理戲中戲,我自己也有頗多遺憾,以後一定寫一本戲中戲與主角感情線完美交融的書!緊緊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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