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衛小侯爺這一次病的纏綿,只是細細将養着,慢慢恢複元氣。
轉眼間,狩獵的日子到了。
不過月餘功夫,心境卻落差這許多。他回想起當初自己滿懷期待千方百計想法接近某人的情形,竟有種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錯覺。
福寧公主看着他,眼裏滿是疼愛,找着話題引他說話:“後日便是狩獵了,前兒宮裏還遞話出來,問咱們去不去,特為留了座營帳呢。我想你先時那樣起勁,還鬧着學騎馬,便沒回死,只說看情形——阿泠可想出去散散心?”
衛泠一怔,想到自己曾經的“與男神策馬共騎”的傻氣願望,自嘲的笑笑:“不去了吧,怕喧嘩。”
“也好,咱們還是靜養為上。”
衛泠低頭,半晌道:“今年熱的早,兒子有些苦夏,想去莊子上躲兩天,還請母親準許。”
“好啊,娘這就讓他們安排下去,過些天陪你一起去住一段日子。”
“孩兒想後日便走。”
“這……為何這般倉促?多少東西需要準備,再說莊子裏也要收拾出來。”
“明日先揀要緊的幾樣理出來,下剩的再慢慢收拾,可好?日日對着這幾株花草,兒子實在有些悶了,很想換個環境。”
“好好,都依你。”福寧公主愛憐的摸摸他的頭,看到兒子有興致出門了,也覺得高興起來。
沒兩日,趁全城皇親勳貴們皆俱陪侍狩獵,一行車馬在公主府與國公府雙重健仆的護衛下,悄悄出了城。
待裕王府小世子興沖沖帶着獵物上門獻寶,已是人去樓空。
“去莊子上了?可知什麽時候回來?”
“回世子爺的話,奴婢不知。”
小世子楞了一下,有些悶悶的轉身,一面吩咐小厮将野物交予妥當人,快馬加鞭送至福寧公主的西山別院,只恨不能親自出城來。
“啓欣這孩子還真是有心呢,難得又同你投緣。”令顧嬷嬷打賞發送走來人,福寧公主看着金絲籠子裏一白一灰兩只小兔,笑吟吟逗弄一番。轉頭卻見自家寶貝兒子一付神游天外的樣子,不由喚他:“阿泠,阿泠?”
“啊?母親說什麽?”衛泠驟然回神,有些狼狽。
“想什麽呢?”
衛泠掩飾的笑笑,故作輕松道:“想今日晚飯吃什麽。這鄉間野趣好,東西也好。中午的香椿豆腐和筍尖野鴨湯都不錯,兒子很喜歡。”
福寧公主十分高興:“碧雲,去廚上打賞,每人二兩銀子。告訴他們好生伺候着,小主子身子養好了,我還有重賞。”
消息傳過去,下頭一陣歡騰。
時間就這樣一日一日不緊不慢的過去。福寧公主事務衆多,陪他住了一段便回去了,留下足夠使喚的人手供他差遣,隔天便打發人來探視他的情形,吃的怎樣睡的怎樣,氣色好不好。又每旬派醫生過來請平安脈。總之務必确認寶貝兒子過得舒坦、身體健康開始長肉才放心。
這期間啓欣來看過他兩次,帶來些精致的吃食與玩物,陪着說說話。人家這樣好意,衛泠也是打疊起精神好生招待。溫和早熟的小世子總讓他聯想起前世的弟弟,并且他在此也幾乎沒什麽別的朋友,因此很是珍惜。
這樣輕松的環境裏,衛泠慢慢平複了心緒,每日看看書寫寫字,倒也清淨,不知不覺就是月餘。
這日午後,暑熱漸熾,衛泠貪涼,令人将冰塊盛入瓷盆置于房內,然後将服侍的人都趕出去,只穿一層薄薄的紗衣午睡。不知過了多久,半明半寐中聽得青檀在喚他,迷迷糊糊咕哝一句:“什麽事?”對方小聲回禀:“裕王爺來訪。”
裕王……裕王?他啊的一聲翻身而起,頭不慎磕到床沿,哎喲一聲,唬的青檀澄心忙上前服侍,他一手推開,一邊胡亂攏着頭發一邊急問:“什麽時候來的?人呢?”
“來了有一會兒了,聽說您歇着,就沒讓叫起。此刻在書房,派了小厮服侍茶水。”
“為什麽不叫醒我!”衛泠有些埋怨的推開她倆,自己往面盆架子裏掬了捧水拍拍臉,然後急急奪門而出。
“爺,衣服!”青檀抱起外衣就追了上去。
一路奔來,遠遠只見敞開的門內,那人立在書案前,正專注的看着什麽。衛泠奔的有些急,扶着門框喘息,忽然憶起那案上攤開的正是自己昨日的弄筆,想起上頭的內容,不由騰的一下紅了臉。
裕王也不擡頭,指節一下一下敲擊桌面,低低念道:“雌去雄飛萬裏天,雲羅滿眼淚潸然。不須長結風波願,鎖向金籠始兩全。”
這是李商隐的句子,被他拿來配畫了。
失偶孤雁,喁喁獨飛。天高海闊,只影向誰。
衛泠深吸一口氣,回頭吩咐:“沒你們的事了,都退下吧。”
裕王慢慢擡眼看向他,目光深邃,聲音卻很平靜:“阿泠,過來。”
衛泠如受蠱惑,馴順的一步一步上前。
裕王看着面前的少年,午睡驟醒,急奔而來,鬓發散亂,衣衫不整的樣子。竹青的薄紗衫子半系半敞,滴水的發絲淩亂的纏着雪白纖細的脖頸,一路往下粘連上精致的鎖骨。再往下,雪白的小衣若隐若現……
他呼吸漸重,胸口起伏,目光如有實質。衛泠仿佛有些承受不住,慢慢低下頭來。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擡起了他的下巴,拇指緩緩掃過淡粉色的唇。衛泠腦中轟的一聲,所有神智仿佛一瞬間被抽離。他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張了張口,竟發不出聲音。
“傻孩子。”他聽見心愛的男人用仿佛呢喃又像嘆息的聲音,輕聲說。
連月來的心酸與委屈忽然井噴而出,眼淚瞬間洶湧上來,他怔怔的立在那裏,仍然維持着呆滞的表情,眼淚卻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裕王捧住他的臉,用拇指去擦他的眼淚,卻越擦越多。
“傻孩子……”
終于,他擁他入懷。
良久,衛泠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輕抽身出來,手卻仍抵着他胸前,低着頭不敢着他的臉,小聲說:“王爺來探望,阿泠心中很是歡喜。”
裕王沒有接話,只是伸手撫了一下他的頭發。
衛泠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了,面上微微有點燒,側過臉,沒話找話:“王爺從城裏來?”
“這些天一直在西山軍營,就過來看看你。”裕王輕描淡寫。
衛泠敏銳的聽出些什麽,擡頭望向他,眼裏透出疑惑。
見瞞不過他,裕王苦笑一下:“鞑靼又作亂了,三日後拔營。”
衛泠如受當頭一擊,滿心甜蜜與忐忑立刻被澆上冰水。他想說,朝中這麽多将領,非你去不可嗎?心裏卻知道這話不能出口,只得默默垂下頭。半晌,還是忍不住:“……不去不行麽?”
裕王将他的雙手捉在掌心合住:“阿泠,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
默然片刻。“前路艱難,我明白。”衛泠一語雙關,鼓起勇氣将他的手牽引至自己心口,“王爺只需記得,阿泠心悅王爺,雖百死亦不悔。”
裕王深深看着他,許久,輕輕擡手将他鬓邊發絲掠至耳後,常年手握兵刃的粗糙帶繭的手指摩擦過少年細致的肌膚。衛泠微微哆嗦了一下,只聽他淡淡說:“不怕,萬事有我。”
衛泠先前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差一點因這簡單的幾個字重新奪眶而出。他深呼吸,用力眨着眼睛,強作歡顏道:“前些時跟師傅新學了琴藝,只是指法還生疏些。王爺若不嫌污耳,阿泠胡亂彈奏一曲,就當為王爺提前踐行,可好?”
裕王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眼裏有溫和的縱容。回身入座,舉起杯子喝了口茶。
衛泠轉身行至門口,揚聲道:“澄心,茶涼了,換一道水。青檀,取我的流音琴來。”
點一爐舊沉香,依依青煙裏,裕王看着對面清瘦的少年動作優雅的披上外袍,理理衣襟,坐下來,先是試了兩個音,铮铮然有金屬聲。随即決然下指,古樸流暢的音樂如泉水一般傾瀉而出。少年清澈的聲音适時的響起:“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
衛泠忽然止住了。
裕王一挑眉:“怎麽了?”
“沒、沒什麽。”衛泠心下忽有些不安,後悔不該選這首,猶豫一下,只得繼續:“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能歸……”
裕王也沉默了。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衛泠收了指,餘音袅袅猶自缭繞。
裕王忽然猛的起身,大步而出。行至門口,頓住,也不回頭,只沉聲道:“阿泠,等我回來。”
衛泠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堅實如山,漸漸遠去。下意識的伸手捂住胸口,隔着布料和血肉,裏面空蕩蕩的。那顆原本急促跳動的心髒,仿佛随着某人離去的背影也一并被帶走了。
第二日,啓欣也來辭別。
衛泠有些吃驚:“你也要走?”
“也?”啓欣挑起眉,神情一剎那間像極了某人。衛泠表情有些恍惚。只聽他追問道:“還有誰來向你辭行了?”
衛泠臉一紅:“沒有。”定定神,又道:“聽說要與鞑靼人開戰,又是王爺領兵,只沒想到你也要去。”
啓欣笑了:“阿泠身隐江湖,心卻系着廟堂呢。”
“你才多大,何況戰場上刀槍無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要磨砺自個兒,多少地方去不得,非往前線湊麽?”衛泠苦口婆心。
啓欣看着他,沉默半晌,然後說:“阿泠,我只恨自己不夠強。戰場上一刀一槍,若能拼下功勞來,也是自重的砝碼。”
“這是怎麽說?”衛泠不解的看着他,“放眼京城豪門貴胄的公子哥兒裏,能有幾人比你出挑?況且王爺正當壯年,說是如日中天也不為過——裕王府且不急着要你出頭頂梁呢,何苦給自己這麽大壓力?”
啓欣別過臉,喉結上下滑動,神情變幻,終于還是壓抑住了,朝他溫和的笑笑:“早些揚名立萬,你可以早些抗着牌子橫行霸道呀。”
衛泠撲哧一下笑出聲:“你還當真啊!”
啓欣表情有些戀戀:“阿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要多笑笑才好。”
衛小侯爺手欠的揪揪他的頭發:“那你就留下,日日陪我說話。”
啓欣誇張的哎喲一聲伸手捂住頭,袖子下滑露出一串金絲楠木念珠,衛泠眼尖:“這不是我那串麽,你果然還帶着?”
啓欣伸手摸摸,放回袖子裏:“答應了你,吃飯睡覺也不拿下的。”
由楠木串珠引發了回憶,衛泠有些促狹的沖他眨眼:“哎,令表姐真是美人啊。”
這話題跳躍性太大,啓欣有點轉不過來,眼裏寫上問號。
“你這麽急着建功立業,難道是為了來日提親,帖子上頭銜寫起來好看點?”衛小侯爺自覺抓到了核心本質。
小世子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啓欣看着他,張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半天才恨恨道,“阿泠不要亂說,況且人家姑娘家,名聲要緊。你我玩笑不要緊,傳出去就麻煩了。”
“哎呀,還心疼了……好啦好啦,不說了!”衛泠得意洋洋。
啓欣瞪他一眼,沒說話。
“哎哎,真生氣啦?”衛泠心想,小孩子面皮真薄,只得放低身段,軟語哄道,“好啦,是我不對,下回不說了,阿欣莫生氣。”
啓欣無奈的握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氣,鄭重道:“阿泠,等我回來。”
果然是父子,離別時留言竟也一模一樣,衛泠不禁有些癡了,又惦起某人來,神色悵悵。
兩日後,大軍出征,衛泠把自己關在房裏,獨自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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