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幾日後,衛小侯爺才知道啓欣回來了,知道的時候,人已經到了跟前。
自認為大周天字第一號體貼的親娘的福寧公主,借着兒子的名頭,把小世子約來了公主府,想着讓兩個孩子“一笑泯恩仇”,化了那點子不知道是啥的心結,重新恢複要好。
當衛泠在芙蕖院接到傳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一下,然後心髒開始狂跳,激動喜悅之情噴湧而出,有些手足無措的丢下書本,也不顧身上只穿着皺巴巴的月白色家常棉布薄衫,拔腿就往外奔去。
“爺,好歹換了見客的衣裳!”青檀澄心擰着小腳根本追不上,簡直愁死了。
氣喘籲籲奔至慶禧堂前,他腳下忽然如灌了鉛,邁不動步了。
“琥珀姐姐,阿欣來時……神色如何?”一手搭着門框,立在大門前,小侯爺忐忐忑忑糾糾結結的,低聲問傳話者。
“回爺的話,世子爺一來奴婢就被打發過來喚您了,因此也沒怎麽瞧見。就瞥到了一眼,臉上帶着笑,挺和氣的模樣。”
衛泠不得要領,心中猶自七上八下,深吸一口氣,咬咬牙擡腳跨過朱紅的門檻。
家常待客的偏廳裏,啓欣正帶着謙遜恭謹的笑容,陪福寧公主說話,大丫鬟碧玉和珊瑚親自侍奉茶水,幾個小丫頭則有的打扇,有的添香,總之一派安詳和樂的氣氛。
衛泠站在門口,怔怔看着他,啓欣高了,瘦了,也黑了。身穿牙白色長衫,下擺用碧色絲線由疏至密繡着翠竹,一舉手一投足,卻比原先那個溫柔的貴介公子更多了些铮铮然金戈之氣,那是戰場上才能洗滌出的鋒銳。
他忽然有些鼻子發酸,張了張嘴,竟發不出聲音。
“阿泠,在門口愣着幹嘛,還不快進來!”福寧公主終于發現了寶貝兒子。
啓欣身形微微一僵,然後一點一點轉過頭來,眼睛落在他身上便再沒移開過,眉心抽搐,握着椅子扶手的雙手骨節迸出,半晌,終于立起身,面無表情慢慢行禮:“啓欣見過安樂侯。”
衛泠的眼淚刷的就掉了下來。
“哎,這是怎麽了!”福寧公主慌了神,掏出絹子有些腳步淩亂的趕忙上前。
衛泠早已自己胡亂抹過,吸了吸鼻子,紅着眼睛,勉強掩飾道:“母親,沒事,兒子這是……許久不見阿欣,一時歡喜的。”
啓欣仍然沉默的看着他,目光中藏着不為人知的痛楚。看着他的眼淚,忽然覺得指尖有些發燙。他記起那個呵氣成冰的漠北冬日,那個瘦的有些支離的身影,他摘下他睫毛上的一滴淚,指尖一撚便成冰。
福寧公主拖着他的手,把他按到小世子對面的椅子裏。雖然心疼,可是瞧瞧兩人的情形,心裏判斷問題多半出在自家寶貝兒子身上,定是把人得罪了如今又後悔了。
腦補完畢,越發覺得自己這和事佬做的應該。當下對啓欣笑道:“阿泠這孩子從小嬌氣,心地卻是好的。若是不防頭哪裏做錯了,阿欣就當看在姑祖母的面上,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啊?”
長公主這話一出,啓欣坐不住了,忙起身恭謹道:“姑祖母言重了,一切原是啓欣的不是,與阿泠無關。”
福寧公主側頭瞪了衛泠一眼:“看吧,我就說阿欣是好孩子,還幫你開脫。”又對着啓欣道:“好啦,我也不管你們什麽對呀錯的,都別再提了。倆人不許再惱,再惱我就惱了。”一面回身吩咐碧玉:“送阿泠和世子爺去芙蕖院,把先頭春和樓送來的點心包上,莊子裏前兒送來的西瓜也一塊兒送去。”
碧玉福身稱是。
又囑咐衛泠:“好生招待阿欣,不許再淘氣!”轉頭笑眯眯看着小世子:“阿泠要是欺負你,好孩子,告訴姑祖母,我替你教訓他。”
啓欣臉上表情,沒法形容。衛泠則想說什麽又咽下去了,垂着頭不作聲。福寧公主皺起眉頭,怒其不争的瞪他一眼,指揮着碧玉把人塞芙蕖院去了。
“……坐。”衛泠讪讪的,有些不知所措。
青檀澄心奉上茶水果盤,衛泠偷偷擡眼看了一眼啓欣,對方神色如常的坐入客位,太如常了,所以更不正常。
他偏過頭,輕聲吩咐:“我與世子爺有話要說,你們都下去吧,沒事勿來打擾。”
“是。”二人一福身,帶着幾個小丫鬟退下了,順手掩上了門。
啓欣看他一眼,依舊沒說話。
衛泠咬咬牙,只得端起茶杯,沒話找話:“今年頭一撥的雲霧茶,阿欣試試口感如何?”
啓欣順從的喝了一口,然後客氣的抿了抿嘴角:“很好,謝謝。”
衛泠稍有些松弛的笑笑,将面前的纏枝瑪瑙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前兒春和樓才送來頂好的芙蓉酥,阿欣嘗嘗?”
啓欣表情霎時有些恍惚,去年的場景一下子洶湧至眼前,眉飛色舞的精靈般的少年,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跑,嘴裏嚷着一模一樣的話……他看着面前清瘦的、有些怯生生望着他的少年,忽然心痛如絞。
“阿泠……”他喃喃,再維持不住刻意的面具,眼眶慢慢紅了。
“阿欣!”衛泠有些驚慌,手忙腳亂的撲上來,來不及找帕子,揪起袖子就往他臉上擦。
“阿泠!”啓欣忽然一把抱住他,箍的死緊,緊到衛泠簡直喘不過氣來,後背磕上一串硬硬的東西,隐隐發疼。
那是,當初他送他的楠木手串。
他說,今後我日日帶着,吃飯睡覺也不拿下來。
衛泠掙紮了一會兒,不動了,任由他抱着,表情有些奇怪有些飄忽,許久,終于閉上眼,一顆眼淚滑落眼角。
他擡手,輕輕抱住了他。
啓欣渾身一震,緩緩拉開他,凝視他的臉,衛泠嘴角挂着微微自嘲的笑,眼神空洞茫然,視線焦距不知飄向哪裏。
“阿泠……”啓欣低下頭,笨拙的、焦灼的、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衛泠再次閉上眼,又一顆眼淚掉了下來。終于,無聲的回應起來。
“爺,顧嬷嬷來了!”門外傳來青檀小心翼翼的聲音。
房裏的兩個人像忽然被撞破奸情似的,猛地一把分開,各自有些淩亂的後退兩步,跌坐回主客位上。
衛泠雙手抹了一把臉,有些顫抖的舉起杯子喝口茶,深呼吸,自忖稍微平靜些了,這才開口道:“進來吧,什麽事?”
“我的小爺,針工局的供奉來了,要給您量身呢。”顧嬷嬷笑着跨進門來,話裏掩不住的喜氣。忽然看到兩人有些尴尬的表情,以及各自紅紅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失笑:“喲,兩位小主子,這是怎麽啦?”
衛泠咬着唇,臉色漲紅,不說話。啓欣則抿緊了嘴唇,也是一聲不吭。
顧嬷嬷轉了轉眼珠子,還以為兩人互相對陪不是哭鼻子呢,當下也不說破,只笑着上前道:“我的爺,快跟我走吧,讓宮裏來的供奉等久了不好——專門指了針工局來給您趕制袍服,這可是國公爺都沒有過的體面呢。”一面又對着小世子笑道:“世子爺您也一起,幫着掌掌眼?”
啓欣已經控制好情緒,當下擠出笑容道:“好大的陣仗,阿泠是有什麽好事麽?”
“世子爺有所不知,咱們小爺在皇上跟前兒表現的好,得了皇上金口玉言,要入仕啦,這不,連官服都幫着想到了呢,真真是皇恩浩蕩!”顧嬷嬷喜滋滋的一面說,一面沖着皇城方向做了個膜拜的動作。
啓欣有些意外:“阿泠打算入仕了?去哪裏?”
衛泠笑的勉強:“中書省行走,只求不添亂吧。”
啓欣的意外變成了吃驚,随即微笑道:“阿泠定是禦前應對出色,皇上愛重你的潛質,來日騰達指日可待呢。”
顧嬷嬷笑咪了眼,一疊聲謝他吉言。衛泠則是笑的苦澀,卻什麽都不敢說。當下一行人莺莺燕燕的簇擁着,又去了慶禧堂不提。
從公主府出來,走馬長街,啓欣依舊有些恍惚。
他一只手虛虛抓着缰繩,一只手輕輕按上自己嘴唇,那裏,仿佛還留有那人殘餘的溫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會生出勇氣跨出這一步,也許是一開始收到“他”下的帖子,也許是因為他的無措和眼淚,也許是,根本就沒有放下過。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一面是一見傾心鐘情至深的人,一面是從小視若神祗處處以為标杆崇拜追逐的父親。兩下裏撕扯,逼得他一度放逐自己,在漠北狂嚣的沙場上視死如歸不要命的搏殺,企圖用血腥氣和死亡來使自己麻痹。
沒有用,怎麽都沒有用。
小世子沉默着回了府。門上蜂擁而上,牽馬的牽馬,問安的問安。貼身小厮已經等了許久,見他回返,忙上來請安兼傳話:“世子爺,王爺讓您回來後去外書房一趟。”
“知道了,”啓欣大步往裏走,“換件衣裳就過去。”
“王爺,您找我?”書房門口,換了常服的小世子不卑不亢的開口詢問。
“進來吧。”裕王放下筆,平靜的看向他。
啓欣依言而入,姿态如常的行禮,然後,靜靜立在面前等他發話。
裕王一揮手,侍婢退了下去,輕輕掩上門。
“坐。”看着面前個頭快追上自己的兒子,想起他的以往種種出色表現,裕王忽然生出又欣慰、又悵然的感覺。不自覺的,看着他的眼神也複雜起來:“漠北的折子一直定期送來,你做的不錯。”
以前,如果得到他一句半句肯定,小世子往往按捺不住興奮之情,如受莫大獎勵。如今,卻只是抿了抿唇,肅然起身道:“謝王爺誇獎,啓欣必當再接再厲。”
裕王嘴角無奈的牽扯了一下,自從那件事以後,啓欣再未叫過他父親。他低下頭,随手理了理面前淩亂的文書,随口道:“論功行賞的名單已經出來了,本來照你的戰績,下頭給報了昭武校尉,不過被我壓了一級。你年紀還小,有些事情慢慢來比較妥當。”
啓欣并不在意的樣子:“全憑王爺裁奪。”
“這次回來,就留在京城吧,也安你母親的心。西山骁騎營或者禁衛軍,你想去哪裏?”
啓欣本想說随便,忽然心中一動,張口道:“禁衛軍。”
裕王從案上有些詫異的擡頭看他一眼:“不是骁騎營?”
啓欣忽然生出一股沖動,有些倔強有些挑釁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勾起嘴角:“阿泠即将入中書省行走。”言下之意,我不放棄,我就是為了有機會與他日日相對,才選的入禁軍。
“他要去中書省?”裕王挑起眉。
啓欣看着他,忽然笑了:“原來父親不知道?”
裕王看着他,許久不說話。他最近朝堂家事纏身,的确有些時沒有見過衛泠了。不過,兒子這付小狼崽子般呲牙的态度,奇異的竟然未讓他生氣。他甚至想逗一逗他:“那麽,你就去骁騎營吧。”
啓欣猛的瞪大了眼:“你、你這是以權謀私!”
對面,他爹抱着胳膊冷笑起來:“是又如何?”
啓欣簡直出離憤怒:“你這是公報私仇!”
裕王幹脆笑出聲來:“嗯,不錯,知道對着親爹指手畫腳了——那麽,‘仇’在何處?”
啓欣啞了,胸口起伏,半天,終于萎靡下來,悶悶道:“我……真的很喜歡阿泠。”話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些什麽,愕然懵掉,然後臉慢慢漲的通紅,咬着牙定定看向對方,一派不服輸的表情。
裕王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自己從小手把手培養的接班人,一點一點的笑了。
終于,他啪的一聲合上折子,擡眼看向他,像一個男人看着另一個男人一樣,輕聲說:“很抱歉,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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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