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三世功名塵與土(3)

回到襄陽不消時日,元軍突然而至。苗文彬聽聞,即上城頭。來敵不多,小股人馬,命四降卒擡了具屍體扔于城下。敵将對城上人喊:“識矮張乎?此是也!”說罷揚塵而去。城頭士卒皆哭。

苗文彬于張順墳旁為張貴立冢,又以祭祀,久立多時不離。一身忠烈,不過換得塊墓碑,到哪天,自己便是如此吧?興許死了,也落得個被範文虎這等人嘲笑的地步。二張尚有人收屍,自己呢?既已死,棄屍何處哪還重要,可嘆胸中大志也如棄了,生此身何用?

鹹淳九年正月,元軍再攻樊城,來勢之猛,前所未見。苗文彬隔城相望,知道元軍起了總攻,必要拿下樊城。炮聲轟轟,城內火光四起,見着城牆段段坍塌。

士卒舉箭來報,樊城急書。苗文彬解下箭上信件,樊城危在旦夕,請苗文彬速救。如欲救樊城必先過城外元軍;亦或圍魏救趙,出城背後奇襲攻城元軍。另外,還有第三條路——從連接兩城的吊橋上過去。

苗文彬奔至吊橋旁,鐵索橫躍,上輔木板,風中搖搖顫顫。

要從哪條路過去?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将軍竟猶豫起來。無論怎麽救,都救不了的,樊城被困多時,已撐不住了,自己過去不過抱柴投火。但如樊城失陷,襄陽必不能獨存,救與不救都是個“死”字。

“安撫,牛都統又射來書信。”士卒再捧來箭矢。

言辭比上次更急。苗文彬遙望樊城,城池宛如淹沒火海。如今的樊城便是将來的襄陽,更是以後的大宋。這大宋的境況你我都知道……耳邊響起範文虎的話。大廈将傾,獨木難支,空有赤血,不過灑在這孤城而已,救得了誰?

“找幾個人,提上油。”他吩咐下去。

士卒提來幾桶油,他立刻下令将油潑于吊橋上,士卒照做。他又下令點火焚橋,士卒這才明白他用意,不做了。

“安撫,燒不得!燒了橋,樊城的兄弟就過不來了!”士卒們求道。

“叫你們燒!”他硬行下令,“沒見到樊城已陷了嗎?他們過不來了。能過來的只有敵人!給我燒!”

士卒仍不動。苗文彬搶過火把,擲于橋面。潑了油的木板迅速燃起來,熊熊大火如火龍橫跨兩城。周圍士卒大哭。苗文彬看着鮮紅的火焰呆住了,燒掉的不僅是座橋,還有他自己。他要做嶄新的苗文彬。

忽然間,見得火橋對面有人影,百來人。苗文彬認得,為首的将領像是牛富。火海對面的人像在大吼,不過太遠聽不清。苗文彬百感交集,向着對面大喊,“牛都統!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他跪下了。

再擡頭時,對面已無一人。着火的木板紛紛墜落,如同流星,燒得通紅的鐵索在滾燙熱氣中搖晃,苗文彬失聲痛哭。

二月,苗文彬表示降意,與元将折箭立誓,襄陽城的城門對敵人敞開,襄陽之圍算是得“解”。元軍入城,城中恸哭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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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得牛富下落。城陷那日,牛富率百餘士卒巷戰,力漸不支,陷入絕境,牛富以頭觸柱,未死,赴火而亡,随身兵将亦無茍活者。苗文彬聽聞後,面無表情,心無所感。

“苗安撫。”

有人叫他。苗文彬緩緩回神,意外此人竟是範天順。

範天順眼中有淚。“安撫怎會投降?”他問,“猶記那日牛都統有言,‘不定哪日偷開城門,引敵入城,我等還在夢中’。我只當是氣話,未當真,怎會想到,竟說中了。”

苗文彬言如涼水,“未與範都統商議,是我之過。事已至此,範都統與我一起降了吧!”

範天順未作答,苗文彬只顧發呆,他何時離去的已不知曉。後又聞,範天順自缢而死。

四月,元主召見。苗文彬啓程北上大都。

時隔一年多,他又回襄陽,然而已換了身份,去時是投降的宋将,歸時是大元的參政。元主待他不可謂不薄,榮銜官祿尤厚,他卻并無衣錦還鄉的榮耀感,反凄凄涼,甚覺空虛。

站在吊橋前,橋早不在,鐵索也被撤去,只留下小半截鐵鏈挂在崖壁,對面是一片廢墟。“你們都死了,留我一人受世人唾罵。”苗文彬的思緒回到現在,風輕吹,使他更覺悲涼,這風中像似有人對他低語。“那時我若與你們一起死了會怎樣?”他問廢墟。自答道:“不過一塊碑,一個谥號。我寧可活着。如你們這般死去太卑微,太不值,沒有人會記得你們。”

他轉身,風吹起他的罩衫,背後是樊城殘影。而他本人,與廢墟同樣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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